《夜兰花》Silent-Sky-Skipper

4、第 4 章

　　接到浦原电话的时候，白哉正在银店里喝咖啡。一阵乱七八糟的寒暄过后，浦原问他愿不愿意给恋次拍一套照片。略一沉吟，白哉答应了。
　　“恋次明天下午从大阪飞回来，我们就……七点钟见面商量一下如何？我发了点资料给你邮箱你可以看看。”
　　“你应该知道我拍照的习惯。所有事必须听我的。”
　　“啊……那当然啦，需要我们来接你吗？还是你直接到公司来呢？”
　　“我自己去。”
　　“那就拜托你啦，明天见啦！”
　　挂了电话，白哉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银吓了一跳：“哎呀呀，那个恋次还真是不得了啊，白哉先生都亲自出马了呀，啧啧……”
　　“我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白哉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微微蹙眉。
　　“怎么看，你都好像是被利用了。”银有些担心。
　　“嗯。是吧。”
　　“……当心一点吧。还有你家老爷子，仔细他不高兴了扒你的皮哟！”
　　“你呢。”自从那天大醉到自己家后，银再没提过这件事。
　　“还好吧。做了决定反而更轻松……嗳，怎么两个大男人在一起如此八卦了……”银伸了个懒腰，“还要吗？”
　　“不了，回去准备一下拍摄的东西。”
　　“不送。”
　　回家后，白哉开始选择拍摄地点。浦原那边发了几个选项：废弃工厂，高楼林立的市中心顶楼，充满未来感的美术馆……他都不满意，都不是适合恋次的地方。
　　该如何安放他心中的小小少年才好。
　　白哉一直准备到深夜，都没有完美的地点出现。他揉揉太阳穴，起身去洗洗脸,冷水顺着发梢滴滴答答落进洗脸池，让他想起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做礼拜，他总是偷偷溜出去看雨天树梢的滴水。他母亲很虔诚，不过并不强迫他信教，只是时常带他去教堂。他喜欢那个简朴的圆形小教堂，神坛四周用细细的线穿着些铝片，光透过天窗洒下来，被那些铝片反射后闪闪发亮，似乎随着神父的声音在微微颤动，如同那些水滴一样有微妙的美感。母亲去世后，他再没有去过。然而只要一回想起这里，心里总是充满安宁静谧的力量，一切都仿佛要融化在那些落下的雨水和跳跃的光里。这才是他希望的地方。
　　第二天，白哉准时到达。恋次显得有些疲倦，靠在椅子里，他进来的时候只是微微欠身。
　　寒暄之后，浦原问白哉明天的拍摄计划。
　　“早上五点到千本小礼拜堂，下午八点来接。”
　　“教堂？？？有没有搞错啊！RED可是摇滚歌手啊，去教堂干什么？？去唱‘God is dead’吗！！！！！”一旁的弓亲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应该知道我的要求吧。”白哉没有理会他，直接对浦原说。
　　“啊……是啊……既然找了朽木先生拍照，当然是一切都由你说了算的……只是，啊，教堂……会不会……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教堂好像已经很久没人用了吧……”浦原摇着扇子敲边鼓。
　　“喂，选了这种地方的话，做什么造型啊？？？扮神父吗？”弓亲几乎要跳上桌子了，嚷嚷着。
　　“黑色皮裤，其他的都不需要。”
　　“RED你觉得呢？”浦原用扇子轻轻敲了敲一直没在听他们说话的恋次。
　　“随便。”恋次头也不抬的说。
　　“啊，那么……那就这样？”浦原啪一声收起折扇，不理会弓亲一脸的愤恨。
　　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恋次跟白哉擦肩，他这才发现，恋次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
　　五点钟，阳光初醒，点燃玫瑰园丛生的杂草。教堂已经有些损毁，野蔷薇爬满坍塌的墙垣。他拨开草丛从走进去，那些颤抖着的光芒还在，而斜斜倚靠着银色十字的火一瞬间让他目眩，如同初见。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样的色彩。
　　“早啊。”恋次晃晃头发，向他走过来。
　　“早。”白哉从一瞬间的失神中恢复过来，拿出相机，换好镜头调试。
　　“怎么拍？”
　　白哉忽然不知如何回答，握紧相机的手指微微僵硬。
　　“站哪里？什么姿势？”恋次有点不耐烦。
　　“我从不告诉模特该怎么做……你知道的。”白哉吸了一口气，“恋次……”
　　“那这样可以吗？”恋次打断他，脱掉短袖上衣靠着墙摆出明星照经典姿势。
　　“不。”白哉突然烦躁起来，生硬的说。
　　“这样？还是这样？”恋次不理会他的不满，漫不经心的变换姿势。
　　“恋次，”白哉放下相机，“我不是为了给你拍这样的照片而来的。你知道我需要你什么样子，我也知道你本来是什么样子……”
　　“既然我没有能让朽木先生拍照的状态，就休息一会吧。”恋次不咸不淡穿好衣服走出教堂。
　　白哉心里窝火，他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事想问，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他愿意被责备被质问，却难以忍受这样的淡漠。他看着恋次跨过盛放的花丛，伸个懒腰，坐下来晒太阳，觉得两人仿佛隔世。
　　草丛里有不少野猫，恋次弯腰逗弄附近的一只小黑猫。“喏，过来。”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牛奶糖，看着小东西犹豫着靠近两步又退后半步。“乖……”小猫最终过来舔恋次手里的糖果，恋次微微笑了，另一只手摸摸它的头，等它放心之后抱起它举在空中。
　　白哉迅速举起相机留住这一刻。给恋次拍的第一张照片也有这么一只小黑猫，只是那时候恋次还一脸稚嫩笑的天真。

　　是白哉在那里的第十天，他已经发现了炸虫子的美味并掌握了跟阿如她们相处的方法。那天黄昏格外悠扬，回来路上恋次在路边草丛里发现一只嗷嗷叫的小黑猫，他蹲下去抱起它，神情温柔得仿佛是抱着一个小小孩子：“你怎么在这里啊？你妈妈呢？没人管你啦？嗯？”小猫似乎应和他一般柔声呜咽。
　　金色夕照里，红发少年用指尖轻轻碰触小黑猫粉色的鼻头，光给他们晕染出一层柔柔的金边，远处稻浪翻涌鸟儿穿梭。白哉心里突地一颤，本能的举起相机。听见快门声，恋次站起来，扒住白哉的手看相机屏幕。
　　“是我啊……”前两天阿如吵着要白哉给她们拍照，其实恋次心里也痒痒的，只是觉得自己是男孩子有些不好意思，白哉问他要不要拍一张的时候别别扭扭的说“不用了，女孩子才喜欢这些东西”。
　　“很美。”没有调光没有仔细对焦，照片却出奇的好，简单画面里框住了他对这里全部的美好印象。
　　恋次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抱起小猫向前走去。
　　两人还没进旅馆院子，老板就大喊：“喂！恋次你搞什么啊！拿那种不吉利的东西回来！快扔掉！”
　　“可是它好像没有妈妈，扔掉会死的！”
　　“那我管不着！总之不要带进来！不然我连你一起扔出去！”
　　“怎么了？”白哉问。
　　“他说小猫不吉利，要扔掉。”恋次沮丧的低下头，“婆婆不能碰到有毛的动物，也不能养。”
　　“那不然我先帮你藏起来，你再问问其他人？”白哉不忍看他失望的样子。
　　“真的吗？”恋次惊喜的扬起脸。
　　“嗯。不过下下周我就走了，你要赶紧问问。”白哉计划了一个月的行程，本来还要去别的城市看看，不过这里让他觉得太好，就取消了几个大城市的旅行。
　　“这么快啊……”恋次竭力掩饰自己的失落。
　　“我把它带进去，你在这里等我。”白哉把小猫装进相机包。
　　接下来的几天，恋次一有空就钻进白哉房间看小猫。他们还给它起了个名字：毛团。不过小猫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叫它的时候爱答不理。恋次有点感激毛团，要不是它，自己恐怕根本没有机会来白哉的房间看看。这个日本来的大哥哥已经完全把他们都迷住了，他们从没见过如此优雅的人，总是穿着干净的白衬衣，有清淡的香水味道，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严肃又坚定。他从不像其他客人一样大喊大叫，谁也没有见他叫过姑娘，尽管姑娘们都愿意不收钱陪他过夜。恋次最得意的是这个英挺的哥哥还会对自己笑，其他人都很少看见。每当阿如炫耀白哉给自己的小药瓶的时候，恋次心里都不屑的说，那有什么啊，我要是受伤了肯定也会有的。只是他苦于一直没有受伤的机会……
　　白哉从不让人打扫，只要求把干净床单放在门口就行。他房间里非常整洁，恋次觉得房子里也有他的味道。每次进去他都要用心记住白哉房间里的摆布，等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慢慢回想，想不起来的就下次再仔细看看，直到闭上眼睛就等想起这房间的面貌。可他不敢这么琢磨白哉的面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白哉有时教他拍照，他给毛团拍了一张，白哉说不错，他高兴了好久。
　　有一次白哉冲凉，他听见水声，突然有些莫名的紧张。偷偷瞄了一眼，氤氲的水汽里白哉背影修长，虽然瘦但肌肉紧实。恋次的心跳得飞快，他都能看见自己瘦削的胸口随着心跳微微颤抖，某个他从没想过的地方突然间有了反应。他脸通红，慌张地手足无措，生怕被白哉看见自己这副模样。毛团在一旁歪着头看他，似乎看穿了这一切，让他更加窘迫。
　　“恋次，能不能帮我拿一下毛巾？在床头。”水声停歇，此刻白哉嗓音似乎带着某种魔力，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恋次？”见外面没有反应，白哉又叫了他一声。
　　“啊？……啊，毛，毛巾……”恋次站起来，胡乱抓起枕头上的毛巾。
　　“谢谢。”
　　他一直没敢抬头看白哉，低着头看见他脚踝线条清晰，他甚至还看了他的脚趾甲，很干净，不像自己，手脚指甲里都是黑泥。前所未有的羞愧和自卑涌上来，让他既难过又生气。
　　“一起给毛团也洗个澡吧？”白哉一边套上T恤一边说。恋次背对着他，脑子里都是刚才那具身体被白T恤一点点覆盖的画面。
　　“不，不……婆婆找我有事，我，我先走了……”恋次头也不回的拉开门跑下去，留下白哉在后面莫名其妙。
　　这几天他总是往白哉房间去，其他人已经有些议论了，见他面红耳赤跑下来，阿如她们免不了捉住他挖苦一通：“哎哟，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脸红着从人家房间里跑出来了？没经验姐姐们可以教你啊！”
　　“胡说八道！”
　　“哦，那你说你是去房间里干什么？”
　　“我……我不能告诉你……”
　　“有什么事不能说？不能说的就不是什么好事！原来人家不找我们是喜欢你这样的啊……看来也不是什么……”
　　“少乱说！”恋次容不得她们这么诋毁白哉，冲上去就扳住阿如肩膀推她。阿如没防备被推倒在地上，也不示弱，一边骂着“怎么了？被说中了就打人！哼，也不看看你姐姐是怎么长大的！”一边跟恋次扭打做一团，旁边的姑娘也帮着上手上脚。白哉听见外面吵闹，推开门看见他们打架，赶紧冲下去拉架。但是女孩子打架哪里是能拉得开的，反而他自己被抓了好几道印子。
　　就在他们胡乱撕打的时候，老板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声喊：“恋，恋次，恋次，快去看你婆婆！你婆婆好像不行了！”听见这话，所有人都愣住了，恋次一把推开坐在自己身上的阿如，狂奔出去。白哉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觉得一定很严重，也跟着他跑了出去。
　　“恋次……恋次……怎么了？”白哉追上他问，恋次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向前跑。是婆婆家的方向。
　　到了门口，已经有一大群人围着了，恋次拨开人群挤进去，看见婆婆侧倒在地上，手里还拿着汤勺。白哉跟着进去，心里一沉，推了已经傻愣住的恋次一把：“快，帮我把婆婆放平！让他们给医院打电话！”恋次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机械的按照白哉的安排轻轻把婆婆放平，又叫旁边的人打电话给医院。
　　白哉大声叫婆婆，没有反应，检查了一下，已经没有呼吸了。他立刻进行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反复几次都没有效果。满身大汗的他焦急地问：“救护车还没来吗？”恋次愕然摇摇头。白哉一直做了近半个小时的心肺复苏，婆婆的身体渐渐凉了。
　　“救护车为什么没来。”
　　“不知道……”其实恋次根本没有听说过有救护车这回事。最近的医院开车也要半个小时，小镇里的人病了都是找镇里唯一的大夫随便看看，实在不行了就听天由命。
　　“恋次……对不起。”抢救时间已经错过了，婆婆不会醒来了。
　　“为什么？”
　　“婆婆……婆婆可能……醒不过来了……”
　　“嗯。”恋次一点也不知道白哉在说什么，整件事他都没有真实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婆婆为什么躺在地上。“婆婆，婆婆起来了。”他蹲下去轻轻摇摇婆婆，婆婆没有反应。“婆婆，我是恋次啊。”他抓住婆婆肩膀，婆婆的体温比平时凉一些。“婆婆，你快起来啊，白哉来吃饭了！”他用力推动婆婆想把她侧过来，扶她起来，可他一松手，婆婆的身体就不受控制的倒了回去，甚至还摇晃了一下。这一瞬间恋次才恍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身子一歪坐在了地上，白哉赶紧扶住他靠在自己怀里。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但恋次没有出声，只是微微张嘴，看着婆婆。
　　之后邻居们怎么帮着把婆婆的尸体挪到床上，怎么七嘴八舌商量着丧事，怎么运来了棺材布置起灵堂恋次一概不知，只记得白哉胸口心跳汹涌简直让他快要聋了。
　　按照风俗，他要给婆婆沐浴梳头，白哉就在一旁帮他端水。恋次觉得自己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干了。婆婆生前待人宽厚，来送婆婆走的人很多。一群人哭着走到寺里，婆婆就在那里化为灰烬。恋次捧着小小一盒骨灰回家，放在佛堂前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