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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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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花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位于金水镇一处普通农户家中了。
花妖撑起上半身,衣服松垮垮的扯开,露出消瘦的半个肩膀。他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洛言的身影,心中骤然一紧,却强装镇定的咽了咽口水,抿起唇。
他坐在这简陋的木板床上发了一会呆,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伸出脚点了点地板,蹦下床。花九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一套……不,是与之前一样的,只是洗干净了而已。他抬起衣袖放到脸前嗅了嗅,一股皂角的味道让人挺舒服。
就当花九小心翼翼的迈步到那老旧的木门前时,那门却突然从外面打开了。
洛言的身影逆着光立在门口。
由于一下子不适应光线的原因,花九微微眯起漂亮的眼,一直莫名悬着的心也突然放下,整个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
就在他还没搞懂这样的情绪到底算什么的时候,只见洛言一手勾起他的腰,直接将人丢回床上。那床板很硬,撞得花九龇牙咧嘴。但那罪魁祸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然后将手里提着的东西丢到花九面前:“穿上。”没有波动的声音,带着点命令的意味。
花九揉着因为撞击而有些钝痛的后脑勺,横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洛言,嘟囔着将鞋袜穿好。
洛言带着花九来到小屋外面,那孩子心性的花妖立马对满地的鸡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黑色的眼睛亮亮的,他伸出细长的手指去抓那些被他惊的满地乱跑的家畜,结果鸡没抓到,到是把人家尾巴上的一根长毛硬生生扯了下来。
那畜生发出尖锐的叫声,让洛言一阵皱眉。
略带惩罚的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制止对方的行为后,洛言拽着一脸不服气的花九找到了这次报案的人——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精神状态很不好的年轻小伙子。
那小伙子正缩在自家的床上,干瘦的身体在被子里不断颤抖,嘴里喃喃地念着有妖怪之类的话。小伙子的母亲告诉洛言,自从那孩子上山后回来突然跑去报案之后,就变成这样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天天窝在自己房间里发抖,特别是一到了晚上,简直就跟着了魔似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们做父母的看着难受,却也无从下手,只得等高人前来……那妇女抹了一把泪,眼圈有些红。
“大人,你可得救救我们家儿子啊……”
洛言不知怎地安慰,只好道:“我们会尽力而为。”
其实他收到的情报是说那山上有鬼怪吓人,已经发生不少起案例,衙门的人来了也查不出什么,反而吓坏了几个捕快,这件事不了了之,时间一长,在这附近便成了怪谈。
洛言作为半仙,偶尔收收妖什么的也算是举手之劳,他这些年干过不少起这样的案子,所以他的名头也在江湖上叫得响。这一次依旧是惯例过来看看,顺便带上那初生的花妖历练历练。
洛言算盘打得好,可惜他万没想到,花九那家伙对鸡的兴趣已经隐隐超越了修道。
特别是吃过午饭之后——人家特地用来招待客人的烧鸡几乎被那花妖一个人吃完,洛言不喜油腻只象征性的夹了一块。而那墨袍少年却啃得满嘴油光毫无形象,黑色的桃花眼眨巴眨巴盯着洛言,舔了舔手指像是在问:还有吗?
道士清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嘴角抽了抽,他抬手用筷子狠敲了花九一下。挨打的少年有些委屈,撅着泛油光的唇,张牙舞爪的抬起沾着油腻和口水的手就要往对方身上扑。
花九的个子不算矮,但是容貌却正是处于成熟与青涩间的,他的动作不但没有让人感觉到别扭,反倒是让一旁村里的姑娘见了,红着脸道好可爱。
洛言有些头疼的按住对方的脑袋,以防脏了自己好不容易才弄干净的衣裳。
或许是因为那烧鸡味道的确好,花九吃上了瘾,消瘦的身体无底洞似的把桌上的菜肴一扫而光。洛言在心底叹息,瞥了一眼不远处咬着手指流口水却被长辈拦在饭桌之外的孩童,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放在桌上,不顾对方的反对执意留下。
闹腾过后,洛言收拾收拾东西,跟村民道了谢,便拖着调戏母鸡的花九上了山。
其实那也不算是山,充其量是个小山坡,但这山坡连绵起伏,长满了不知名的草木,一眼望去尽是葱绿。洛言用法术护身,身前淡蓝色的气场自动隔开有一人高的杂草;花九跟在他后头,手中抱着村里姑娘领走时送他的小鸡崽。
嫩黄色的绒毛,小巧又可爱,花九爱不释手,只见他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拨弄着小鸡柔软的毛发。那小动物也是有灵性的,大概是感受到少年身上来自大自然的气息,晃动着小脑袋讨好似的蹭着花九的手,惹来少年一阵轻笑。
这种气氛哪里像是收妖……洛言闭了闭眼,听着被风吹散的笑声,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算了,这样也好。
两人就这么走了约莫两三个时辰。
四周的景色已经开始变换了,葱绿比起之前浓厚还要更胜一份,瞧那绿叶似乎翠的要滴出水来,花九皱了皱鼻子,这里的味道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
走着走着,杂草渐渐没了,出现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洛言从怀里掏出符咒,反手摁在地上。刷的一声,黄色的符纸瞬间被一种奇异的火焰燃烧殆尽,留下一小堆灰烬。花九发现这土地的颜色竟然是接近黑的红。
一种怪异的腐臭从地底飘来,洛言蹙眉,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曾经在花海也闻到过,那是犯了杀孽的花九将尸体埋在地底的缘故。
这么看来,这妖物跟草木也有关系……
一边思考着,洛言拔出背后的剑插在地上,双手比划了一个结印,手指一扣一束蓝光从指尖射出,落在剑上。
银白的宝剑发出淡蓝的光,以剑身为圆心四周红黑的地上浮现出一个圈。站在圈内的洛言双眸微垂,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他蓝白袍子的衣角扬起,顺着额前两缕刘海在空中舞动。就这么持续了半柱香,洛言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开字。
突然,在圈内的翠绿的花草瞬间枯萎。没有了草木的掩盖,露出地下黑红的泥土地——花九发现不仅仅只是那一条小路,而是大片大片的怪异的颜色。洛言抬眸,用眼神制止他不要动。那个清冷的道士从怀中取出三枚符纸,手一扬,任由它们飞舞在空中。
奇怪的是,那符纸却没有按照往常一样飘飘然落下,反倒随着不知哪儿吹来的风飘舞。洛言拔出插在地上的剑,反手一指,竟是花九身后的方向。少年的花妖垂头梳理着小宠物的毛发,不以为然。
洛言瞥见了对方眼底的那抹锋芒,嘴唇动了动,最终保持沉默。
几乎是下一秒,一只手骨从地下翻出,扣住了花九穿着黑色短靴的脚踝;花妖比想象中更淡定,他半蹲着身体,一手搂着小鸡崽,一手扣住那手骨,使劲,竟然想将那骨头连根拔起。苍白的手指死死的扣着枯骨,远远看上去,像是正在握手那样。
地底发出了一声怪叫,‘咔’的一声,手骨折断,只留下半截剩在花九手中。
洛言眼疾手快的迈出一步,将宝剑对着那妄想钻回地里的骨头刺下。
“——”尖锐的嘶吼,直接响起在脑海里,震得人脑壳发疼。但是洛言不动所为,这种叫声他听多了——反观花九,沉默着将小鸡按在怀里,只留下一个屁股的小动物瑟瑟发抖,似乎吓坏了。
突然,无数只骷髅从地底爬出,灰白又干枯的手指握着剑锋。洛言一挥手,击碎其中一个的头颅。花九自觉地站到他身后,反手用手肘将一个妄想偷袭他的家伙肋骨打散,骷髅头骨碌碌的滚到一边,漆黑的眼洞失去了光彩。
这是怨积累而成的妖。洛言原地设下阵法,他扬起衣袖摆了摆,就见一直浮在空中的三枚符咒自动射向那些向他们爬来的枯骨,刷的一声点燃,赤红的火焰点亮洛言漆黑的眼,这是三味真火。
事情到了这里,他也明白了大概。
金水镇附近并不太平,有不少山贼作恶,而那些山贼残暴毫无人性,有些时候杀了人就直接丢到这偏远的小山坡上,久而久之,尸体多了,腐烂到了地下。那些大多数都是无辜的村民,他们临死前的悲伤与怨气正是妖魔最好的补品。妖不同鬼怪,他们是有实体的,如今这怪异的景象,只能说那妖的原型本是这杂草丛中的一枚杂草,由于长时间接受尸体的养分,阴差阳错间竟然修炼成功。他是由尸体的怨气长大的,一出生便入了魔道,所以操纵些长埋地底的骷髅不成问题。
至于这妖气淡薄……是因为尸体的腐臭,掩盖了吧。
想通了一切,似乎就不那么难了。
洛言面色一凝,从袖中再掏出几枚符纸,其中一枚咬破手指将血地上,然后用剑尖挑起,直指上方已经染上一丝夕阳红的苍穹。
口中默念着咒语,洛言的额间浮现出一个淡蓝色的八卦图案。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符火点燃,竟是顺着剑尖一路直下,让银亮的刀刃裹上一层火衣。洛言挽剑在空中舞了一个剑花,剑尖直落而下,狠狠刺向一棵半掩在泥土下的小花。
痛苦的吼叫让花九不禁微微皱起眉。
他知道那把剑刺入身体的感觉,更何况这一次,那剑锋上还带着火。
想象了一下那种感觉,少年的身子微微一震,手指忍不住收紧;小鸡被他攥在手心,似乎是痛了,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洛言没有因为身后的声音分心,依旧冷着脸,面无表情将那朵花钉在地上;他一手握着剑,一手结印,很快,那蔫蔫的花骨朵儿就被火焰燃起,随着耳畔的嘶吼渐渐化为灰烬。
那花儿一灭,这附近的土地立刻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幻境消失,这块虽然依旧花红草绿,郁郁葱葱,但满目都是被翻开的土地,以及泥土中的森森白骨。
这块竟是一处乱坟岗。
太阳已经开始西沉,艳红的光芒浸染了半片天空,投在两人身上,为洛言那套白衣在这幅景色下泛起血红,远远看上去,像是刚下战场披着浴血战甲的将士。
花九的嗓子发干。
他知道那个人不是什么将士,而是个肃清者。
或许是三味真火的光芒太过耀眼,让身为一个小小花妖的他无法承受。恐惧——花九承认,在符火爬满剑锋的刹那,他感受到了恐惧,这是万物预知危险的本能。
那小妖尖锐又充满痛苦的、濒死绝望的嘶吼还在他耳边回荡,让他忍不住浑身发冷。
洛言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那把布满锋芒的宝剑早已被他收回鞘中,尽管是这样,花九还是有些心惊,他不是没见过满手血腥的洛言,面对那样的洛言他敢撒娇敢出言顶撞——但是如今对方的衣服不染一丝血色,依旧是翩翩白衣,高挑又清冷的背影。或许是因为看不见表情的关系,花九觉得现在的青年显得神圣而不可侵犯。
他不会伤害我的——花妖在心底对自己说着,将那一抹怪异的情愫按捺下。
这时,一直背对他的男人转过身来。
洛言的头微微垂着,黑色的眸沉默的望着不远处强装镇定的少年。
大概是吓到他了?
抬手按了按有些酸痛的额角,洛言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不会安慰人,更不会带孩子。
面对这个跟孩子一样花妖,他除了放软态度,其余实在不知道该如何。
今天本想带他出来见见世面……结果却是吓到他了。
就算有着再多疑的本性,花九最终还是个率真的孩子,他会哭会笑,想要伪装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闹别扭,洛言全都好脾气的忍耐了。但毕竟习惯一个人生活久了,他不得不承认花妖的存在让他的心情变得愉快了些,但相对比起来,麻烦却是更多的。
洛言已经记不清今天这是第几次叹息了,他迈着步伐走到警惕望着他的少年面前,抬手梳理了一下对方有些凌乱的长发,然后摊开掌心,将一颗血红色的珠子递到他面前。
“吞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硬中带着些沙哑:“这是那家伙的内丹,被我用净化了里面的邪气,对你来说正是修仙的补品。”
他也是第一次主动向人示好,一番话说得别扭至极,到了最后,洛言有些说不下去了,微微撇过脑袋。
花九看着面前这个冰冷却也温柔的人,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冰火两重天。他微微眯起漂亮的眼,望着对方脸上因为夕阳而镀上的一层薄红,觉得这个人真好看。
他对自己……算是温柔吗?除去最初的不愉快,两个人的相处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有些时候他故意找茬对方也沉默着没有点破,而是依着自己放纵……有些像当时老树精待他那般,温柔的宠溺。
他是真心的么?花妖有些困惑的咬着下唇,目光凝在对方素白掌心的那颗朱红。半晌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将那枚内丹握在手中。
温热的触感,完全不似洛言冰凉的手。
在对方沉默的注视下,花九吞下了那颗被洛言净化过的内丹,一股温热的感觉从口腔一直蔓延到腹部。花九略微别扭的扯开衣领——他有些热,但不否认那种感觉非常舒服,很像、很像当时老树精用树枝将他包裹住的感觉。
很温柔啊。
就如同现在正沉默注视着自己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