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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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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熟悉的路线回家,浇花,冲凉,睡觉,直到下午炽热的光穿透窗帘才醒来。打开冰箱用剩下的食材给自己下碗面匆匆吃掉,我坐在阴面的阳台等着夜幕降临。以前我并不从事这个工作,我也曾和普通人一样朝九晚五坐在办公室里,跟同事点头打招呼,下班后一起喝一杯,偶尔出去放纵。然而这样的生活一去不回了。之所以选择这个辛苦的工作,只是因为不需要跟拥挤的人流擦肩,不需要假意寒暄,不需要再赤裸的日光下被炙烤如刑讯。而且夜里的东京似乎更真实一些。有多久没有跟人长时间的交谈?半年?还是更久?我不记得了。
夜色不因我的期待而提前,我拎起工具包带上鸭舌帽出门,爬上塔身的时候他也出现了,仰头张望着,我向他挥挥手,他似乎笑了,转身坐在长椅上。
结束了工作,我把沾了油漆味的工具包丢在一边,跟他打个招呼:“嘿。”
“辛苦了!”他丢给我一瓶可乐,我一把接住,不客气的拧开。“嗤”一声小小腾起一团白雾。我大口喝下,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我打了一个嗝。
“不好意思啊……”我抓抓后脑。
“哈哈,没什么。对了,昨天一直都是我在唠叨,你呢?说说你吧。”他微笑看着我。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了,很乏味的。”
“普通?不不不,做这样的工作本身就不普通了!”他表情很认真,带着点期待。
“真的没什么。还是说你吧,我可一直想着你们的故事!不说完吊人胃口可不好哟!”我还没有说出那段经历的准备,况且听也比讲轻松得多。
“嗯……好吧,”他歪着头想了想,“等你想要讲的时候,我要当第一个听众啊!”
“一定。接下来是大学里的美好生活吗?”
“是啊……念大学那两年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了。一起吃饭,一起参加竞赛,偶尔吃醋吵架偶尔闹闹别扭不过总能很快和好……就是无忧无虑的感觉。然后他就要毕业了。他家里想要他出国念研究生,他自己也希望能出去看看,只是挂念着我犹豫不决。我当时挺没底的,好多情侣都是这么分的手——距离跟时差是感情杀手嘛。可我不想耽误他,他这么优秀,应该在更好的地方继续学习的!但我没有勇气跟他谈这件事,他刚开个头我就拼命岔开话题,他也知道我不想说,这事就搁了好一阵子,直到其他准备出国的人都要开始考英语了,我觉得不能这么拖下去,跟他认真谈了一次。我约他去学校的池塘边,长椅端头亮着一盏小石灯,橘黄的光照出边上的飞蛾。
‘出国的事情……你怎么想的?’坐了一会我鼓起勇气问他。
‘我是很想去学习。但是因为这个失掉你的话,不值得。’他随手折了一根草茎,模糊的灯光里看不清脸孔。
‘如果你每天打电话给我、有假期就回来看我、专心学习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仰慕者保持距离、洁身自好不参加乱七八糟的派对、每年都拿奖学金回来请我吃饭,我就允许你去。’我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反悔。
他继续玩着手里的草,好一会没说话,我都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突然拉过我的手给我中指不知套上了什么东西,说:‘谢谢你。’我凑到石灯跟前,看见是一枚草编的戒指。”
“可是不管怎么说,跨国恋情还是很辛苦的吧?”我没有体会过相隔一片汪洋数个小时的滋味,但我知道恋人不在身边有多难过。
“其实还好啦。他真的会每天都打电话来说今天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我也会跟他讲我的生活。当然也会有些时候比如生病了什么的觉得好难,不过男人嘛不能像个娘们一样遇到点什么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我知道他一个人在美国应该也很难,不过他每次都轻描淡写,把一些应该很烦心的事情说得有声有色像讲笑话一样。”回忆起这段往事,他脸上有一种混合着辛酸和幸福的微妙神情,“他刚去的时候住在寄宿家庭里,房东是个欲求不满的老女人,格外喜欢东方男人,勾搭他不成就到处给他找碴对他毛手毛脚,可是再找别的房子也要一段时间,他只好忍着。有次他回来时候房东正在剪草坪,看他过来就要求他帮忙,他也不好拒绝只好推着割草机来来回回,累得一头汗,刚好这时候我给他打电话问点事情,他接起来就说‘Honey’吓我一跳,问他怎么了,他这才换了日文说有点事过会给我打过来。我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他是故意说给房东听,房东酸溜溜问他是不是他的girlfriend,他故意靠近她一笑电得她七荤八素说;‘No. Boyfriend.’然后在她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说:‘Maybe I turn into gay because women so charming like you are farrrrrrrrr beyond my imagination.’当天他的东西就被丢出窗外了,还好他在一个同乡那里借住了两天就找到了新住处。他跟我说:‘你不知道她表情多精彩,皱纹里的粉都要挤掉下来了,我进了房子才听见一声颤悠悠的‘Fuck you’,我立刻把头伸出窗外说:‘If you can!’她站在原地伸手指着我说不出话来,脸红的好像一只火鸡!说真的她确实长得很像火鸡……害得我从此再不想过圣诞节了……不过还真是过瘾,以后都不用看见那张五十多岁还要装得少女一样嘟嘴的脸了!’”
“哈哈哈哈……”我捧腹大笑,他这个恋人还真是毒舌,不过个中艰辛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还有好多类似的事情,让人抓狂的印度同学啦、苛刻的德国教授啦、口音让人完全听不懂的希腊人啦、住的地方突然大停电啦……被他一说都那么好笑。本来他申请的MASTER要读两年,一年半的时候有天早上我在床上接到他电话:‘还在睡觉?’我带着鼻音说:‘是啊。’他轻轻笑了一声说:‘那能不能麻烦你打开窗户伸出头向两点钟方向看一看?’我完全没睡醒,也不知道他要干嘛,爬下床按照指示推开窗——他抱了好大一束花站在当年那颗树下!我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或是幻觉,直到看见他举起电话说:‘发什么呆,下来吃早饭。’才高兴的又哭又笑,抓起一件外套就冲下去狂奔向他。时隔十几个月再抱住他,我怎么都不肯撒手。他瘦了一圈,脸上棱角更甚。坐了一夜飞机有些倦容,但眼睛里跟我一样烧着火!好久他才拍拍我脑袋说:‘我饭卡没有了,你得请我。’我们在老位置上吃饭,他告诉我他提前修完学分毕业了,是学院建院以来第三个这样毕业的学生。”
“真厉害!”
“可是我当时看见他憔悴的样子眼泪就下来了,多么爱惜羽毛的一个人,现在脸色苍白衣衫皱褶,如果不是他眼睛里晶亮的光,几乎要认不出这个人。我宁可他不要这样拼命,我可以等他的!我可以忍耐的!直到现在我一想起他瘦的眼眶都有点凹下去的脸还是忍不住会难过。”说到这他低下了头,把脸埋在手里。
“我倒是觉得,他做一切的时候应该是怀着幸福的。你们俩这样很不错啊,为了对方努力着,就算暂时不能见面感情也不会因此消退。真让人羡慕。”
“你也曾经……跟恋人异地过吗?”
“没有……”我在心里微微叹息,沉默片刻后问他,“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一起找工作,他去了法拉利,我在一家小一点的玩具公司。我们一起租了房子,生活过得很平静。我想得比较简单,只要在一起就行,不在乎什么未来,有他在的每一天都特别满足。几个月前他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说他一个发小在中东那边意外过世了,有一些东西留给他叫他去警察局取。事情来得好突然,我们都措手不及。他那个发小叫海燕,就像他亲哥哥一样带他跟我都非常好,他是战地记者,去埃及之前还跟我们一起吃饭说要带椰枣回来。这件事对他打击好大,两天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就是疯了一样一遍一遍看着海燕给他的的战地手记。海燕是被困在新闻大楼里的一群记者之一,以防万一他们相互交换遗书,没想到灾难真的发生了。据其他人说炸弹落下来的时候本来海燕没事的,可他为了救服务生的小女儿扑出去……最后连完整的尸体也没有送回来……我守在家里陪他,逼着他喝点粥,晚上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都哑的不像他了:‘小时候我跟海燕在神社里发过誓,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要是一个人不在了,另一个人一定要替他完成梦想。’我问他海燕的梦想是什么,他笑得好凄惨:‘他从小就想当战地记者,希望能把自己的见闻出版,让世界和平。’”
听到这里我胸口突然有些憋闷。死亡和时间一样公平又残酷,留下来的人和走了的人哪个更痛苦?谁也说不准。我平复一下心情,尽量平静地问:“他替他出版那本书了?”
“嗯。现在正在跟出版社联系。我很支持他做这件事,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疗伤的过程。我小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我很理解失去亲人的感觉。我那时是靠画画走出来的——我爸爸是美术老师,常常教我,他们葬礼之后我开始疯了一样画画,看见什么就画什么,然后烧掉,觉得这样爸爸就会看见我的画。”他笑起来,笑容有些刺痛我。一开始我觉得他应该是那种被家人宠爱无忧无虑长大的人,没想到平静笑脸背后还有这样的经历。
“真是坚强……”我小小赞叹了一下。
“他确实很坚强……”
“不,我是说你。”
“啊?我?我没什么的……你知道吗,那时警方怕海燕的家人难以接受,先找的他,他就跟那边说由他来告诉海燕家里这个消息。你知道——他本来就很难过了,还要亲口把这样的事情用他的家人能够接受的方式讲出来……海燕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大学就在一起的女朋友——都快结婚了。白哉是一个人去的,他回来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他是把自己掏空了去弥合其他人的伤口。当晚他就发起高烧,好几天才退。葬礼的时候下了点小雨,他打着黑伞神情肃穆,在墓碑前放下一束滨菊,轻轻摸着自己设计的简洁碑石说:‘放心吧。’从那天起他就辞了工作专心准备出书的事情,整理文稿、联系有意向的出版社。可是你也知道,这一类的东西现在很少有出版社愿意接手,既不好卖也不讨好当局……他跑了好多家都没有结果,急的饭都吃不香。”
“海燕能有这样一个朋友也算无憾了……那些时候你也一定做了很多吧?”在他的故事里很少提到自己,大段大段的都是关于他恋人的,可我想,能让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为之倾心付出的人一定也不平凡。
“我?我做的都是些算不上什么的事情啦……他难过的时候陪他坐坐,替他打打字,晚上给他煲碗汤……说起来唯一算是功劳的是出版社是我联系的!我有一天偶然听说一个小学同学家里是开书局的,就想办法找来对方的联系方式,约她出来见了一面拜托她务必要帮忙。”
“对方见一次面就同意了?”
“也没有那么顺利。不过我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会死缠烂打!”他有点狡猾的笑笑,鼻梁上皱出几条细线,“我每天都去她们家门口堵着她,念书稿给她听,过了半个月她终于同意了!”
“你做这些他知道吗?”
“嗯……他知道她是我小学同学。”他捡起我脚边的空可乐瓶丢起来又接住,像个孩子一样,“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以前我、白哉、海燕和他女朋友都经常在周末来这里,登上塔顶俯瞰这个城市,相互说着未来的打算……可是谁能想到……突然间一个人就这么消失了……”他深深吸一口气,两只手十指紧紧交叉,眼角有泪光,在路灯下好像一颗水晶。
“我能理解。”我的声音很轻,也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给自己听,“我曾经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后来因为一些……一些现在想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就疏远了。我以为我会就无所谓,直到有一天那个人忽然间去世,我才发现原来不会的……”
“对不起……说起这么沉重的话题……”他在口袋里翻了一阵,掏出一块手绢递给我。
“欸?我都没注意……”接过那块白手绢我才发现自己流泪了,“没什么对不起的……现在用手绢的人可不多啊。”我把玩一下那方手帕,白色的很素,只在一角绣着一朵小小的樱花,“真好看。”
“啊,手绢……比较环保嘛。我妈妈特别喜欢用手绢,她和我老爸就是因为老爸捡起她的手绢认识的!所以每次用的时候就能想起他们俩,觉得很开心!哎呀……又说起……”他有点局促的接过手帕。
“没什么。真的。”
我们再没有说话,一起静静等到天光微明。破晓时分他哼起一首歌,让我心里满是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