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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余年 ...

  •   余年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江南一出了冬,便是倾年累月的雨,潇潇洒洒,淋湿了我与卿臣的旧乡。
      不知在这雨世里困了多久,一切仍是卿臣走时的旧模样。斑驳的屋房,枯黄的裂隙,以及庭中一株殷红的桃花。
      庭中已久无人照料,卿臣平时细心看护的娇嫩花草多半荒芜。唯有那株桃,卿臣临走前亲手所植,却是愈发红艳,招摇的矗在荒草丛生的旧院里。成了瞭望中庭惹眼的景。
      卿臣说桃色冶艳可夺煞气,二来,在我百无聊赖的等待里亦可打发几分人世的苍白。
      我们约定在花开的第二年相见,卿臣离开江南一路北上,为我去寻续命的药。
      如今花开花谢,已是七度轮回。
      卿臣并没有回来。
      离开时他眉目清和落拓。如今午夜梦回只剩依稀轮廓。
      无名的隐疾缠绕着我,卿臣离去时我尚是染着风寒的寻常男子,后来竟咳血。四年一朝我失去了大半视力与血液,终日只能僵卧病榻成为废人,徒劳地对望着庭中那一株寂寥的红影。
      桃之夭夭,烁烁其华。桃花桀桀,桃叶戚戚。
      雨后的花苞汲足了天地甘露,从青绿的苞衣中殷殷地透出逼人的红,坠上清泪似的雨滴,犹如娇哭的少女惹人心疼。
      不知卿臣是否也因为某枝惹人怜惜的花而忘却了归来。

      我早已无法亲见桃花的美,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风伯的口中得知。
      风伯,是一个过客。他自卿臣走后的第四年到来,和一场暮春的雨一道叩响了旧门。
      风伯说他不是江南本地人,却也不知祖籍何处。他自江北深山某处无名道观入世,穿过一江战火
      来到此地,是为了一个故人。
      我当他是随处取夜,便由他在旧屋内逗留只当讨个热闹。他或是因怜悯而照顾我,只是时间愈久,我愈发承受不起他的体贴。
      我问他与我是否曾相识,毕竟,谁也不会将时间白白浪费在一个垂死之人身上。
      那个故人,是否就是我。
      风伯没有回答,只淡淡的说不记得。
      他似乎并不记得太多事情,不仅来处说的囫囵,每每也做出忘记回家的路,或是忘拿药店柜台的药之类的事情。故人之事无从细说,就奇怪的理所应当了起来。
      他用他浅薄的医术残延着我的生命,一留便留了三年。
      故人从未出现,我亦学会不再多问。只从风伯在雨季里连绵不绝的头疼中猜测他曾被重伤,这在战乱的混世并不罕见。于是,本是绿雨赏红蕉的夜,我与风伯往往对床而坐以药代酒。滑稽而讽刺。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迫切地想看清坐在对面的男子,想他持杯饮药而苦涩蹙起的眉间,与卿臣有几分相似。
      我问他,可曾见过一个叫做徐卿臣的书生。
      他的口音,与卿臣有几分近似。

      我时常控制不住奢侈妄想,奈何不过生命在躯壳内枯萎的速度太快。渐渐地我已看不见庭中的桃花。
      我盘算着待人死灯尽后便将这一方家传宅邸赠与风伯,作为他日后寻人的落脚点。也是不薄的报答。
      风伯天天为我出去买药,每夜回来将煎熬好的药汁喂我喝下,起初我尚能辨出黄芪或者芍药的味道,后来药味繁添便愈发难以辨认,我疑心那是金贵的药补。因为常能听见风伯在家中翻箱倒柜的找东西,然后一声不吭的出门换回些好的菜肴,以及更奇怪的药。
      他这样努力,我却活不了多久。当我靠在他怀中喂药时,闻见他身上沾染着我的药草气味。想着这是卿臣该有多好,卿臣会为我带来续命的药,我还可以活下去,和他一起。
      终有一天,我连药也无法喝下。
      风伯靠在床头,吐息与怀抱制造着温暖可靠的假象。连哄带骗之余饶是坦白了自己当了玉玦为我换来药,晓我以情。
      那本是一对玉璧,自然意义非凡。
      不忍断了另一玦玉的念想,我喝了一口药,却还是受不住奇苦的汁水呕吐。同时口中血气弥漫。
      “怀彦……”风伯在我头上叹气。
      “你这是何苦?”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风伯。你这是何苦。庭中花已开了七年,我无论如何苦撑,都撑不过一棵树。
      “风伯,若要葬我,就将尸身收在庭中桃下,这样,卿臣回来,找我也容易些。”
      话音未落,枕边突然空落,风伯收袖而去,但听房门吱呀,几丝风雨飘进来,被风伯匆匆掩上。
      “怀彦……你睁开眼睛看一看。”
      鼻尖下忽扑来一阵芬芳,夹杂着雨水十分清香。
      我勉强撑开眼前的缝隙,看见他指尖擎着的一朵红影。
      桃花……开了么?
      “你日日念着这花,要与它同生共死是么?眼下繁花正盛,你又为何这般自甘堕落?”
      痴儿。我心笑,花不看开呐。

      那夜我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见我与卿臣的少年,他习琴剑我修诗书,共在花下饮酒邀月。
      他的眉目清和潇然依旧,却如指尖的花,绽放后枯萎。

      梦醒来,我望着庭院斑斑落红。一夜风雨荡尽了树上最后的花。
      卿臣并没有回来。
      许久未曾站立的双腿在夏风中有些颤抖,我驻足秃木下僵硬如死,看着一树花落。
      桃夭纷纷似血,转瞬即逝。很快我将和它们一样。
      我抚着树下的土,想着是卿臣亲手将它们捧起,堆叠在幼苗旁。转眼间,已是一树玉立亭亭如女。
      冰凉的雨液挟风而来,撩起地上的残红,纷扬花雨在视线里不过是模糊的影,我竟看痴。
      意识的末端,是风伯抱起虚浮的我,向屋内飞奔过去。

      我看见了卿臣。
      这一回他不再如梦中一般依稀,是熟悉的旧年眉目。
      我深深恋慕着的眉目。
      “怀彦……”他拥着我溃败不堪的躯壳。
      我抬手去抚他的眼,却只能徒劳地将指尖落在他的唇边。暖意在体内迅速流失,身体在经过高热之后不动声色的冷了下去。
      “卿臣……”
      “你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
      我望进他噙着泪的眼眸,忽而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深深的疲倦攫着我,拖曳着呼吸向深渊沉去。
      一块冰凉的物什被塞进手心,略沉的重量和质感,我寸寸抚摸着它的纹路,辨出那是卿臣分与我的一半玉玦。
      那块被当掉的,卿臣,或是风伯的玉玦。
      “对不起……”谁的声音在耳畔徘徊,潇潇风雨穿过无人的厅堂。
      我听见窗外花泣如雨,伴随着枯木倾塌的呻吟,我与卿臣的桃,终究没有活过第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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