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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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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淡着峨眉,清静地透过轩窗。
独自静坐的人,忽毫无征兆的,如飞鸟游鱼一般掠了出去。
院子里,还是昨日黄昏时分的石桌。桌旁,依然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紫袍映着清幽的月华,在微凉的夜风中独酌。
以他的轻功,落地时应是悄无声响,背对着他的人却有所觉,也不回头,
“谢三公子,可愿过来小酌几杯?”
他瞧着他的背影,似乎终是不知道说些什么,走了过去坐下,平静地看着对坐之人,
“慕教主。”
两人再不说话,只是各自斟酒,举杯,酒到即干。
酒坛渐渐见底,两人的手同时搭在里酒坛上,相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来初遇时的场景。
又是一瞬沉默,但酒既已喝完,是到了说话的时候。
慕教主漫不经心道:“有幸得遇谢家传人,却不知可愿赐教一二?”
谢少侠看着他,面前之人神情语气都有些陌生,让他心底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然而谢家的子弟,从来没有拒绝他人的挑战的时候。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我们比轻功。”
慕教主也微露了讶色,忽然一笑,道了声“好”,身形拔地而起,落在了树梢之上,那树梢细枝却不见下沉,足见他的轻功已到了登萍渡水、身化微尘之境。
他看着谢少侠道:“我们以十里为程,一试脚力如何?”看着谢少侠一点头,他也就展身而去。
谢少侠抬眼看去,树梢微动,如一阵轻风拂过。就在比风过树梢更快的那一霎那,石桌旁他的身影也不见了。
山脚下,远远地有道影子渺若轻烟,倏忽而至,在他身后一人,紫袍翩然翻飞,随后赶到,几乎是同时停下脚步。
只听后面那人道:“果是这般精妙的身法,才配得起绝世的剑法。”
谢少侠转身道:“内力上我不及你,若是再比下去,当是你赢了。”
慕教主微笑道:“说好十里为限,所以还是你赢。”
谢少侠听了一笑,“那么,这次不分伯仲。”
他这一展颜,笑容清透如同破冰的阳光,在微光中仍不可逼视,慕教主也瞧痴了一瞬,才移开目光,走到前面坡上席地而坐。
坡上绿草如茵,虽已在秋风中结了层露,慕教主功力深厚也不以为意,然后谢少侠也走了过来,坐在了他身侧。
谢少侠因着这番比试,想起了一事,好奇问道:“你和应从劭原是一教中人,那你们武学上高低如何?”
慕公子没想到他第一句就问这个,答道:“算起来他还是我师叔,学的是同一门心法,从前次交手看,我们功力也是一般,都未练到最高境。”
他转过头专注地看着谢少侠,“只剩最后一层心法……”
“哦,”少侠老神道道,显然一副我早知道,或者说,果然功夫没练到家,怪不得是这副易受伤的体质。
慕公子也看在眼里,低笑道:“我的武功练好了,你不会伤心么?”
少侠差点没跳起来,转过头去直视着他,“我不会输给你的。”
慕公子软软糯糯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夜凉如水,两人并肩静静地坐着。慕公子没有再等到他的问话。于是开口道:
“你早已知道我是谁。”
“嗯。”他从没有掩饰,他再不知,岂非是傻子。瞥了他一眼,
“哪有寻常人家,会择紫色这种骚包的颜色。”
“……”
“还有你这种人品,居然也能太平地四处招摇……”
慕公子看向他,低声笑道:“不知可入谢公子的眼?”
不知是否天上的星子落入了他的眼中,谢少侠只觉光华耀目,竟是难以稍移目光,有种温热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蔓开,让他颈上渐渐地泛起了绯色。
晚风轻柔,却温柔不过情人的呢喃。
谢少侠醒来时,身下是干净的床褥,他有些呆,记忆中还留存着山中秋露的微寒,与温热的汗水,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湖蓝色长裙的女子走了进来,见他醒来,轻轻地低呼了一声,笑道:“公子醒了么。”
少侠原本发呆,陡然见了个陌生女子,忽然回过神来,想起一事,忙低头看去,见自己衣衫完整,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里衣,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衣服。
那女子心思灵巧,早已瞧到了他的神色,掩口笑道:“公子莫急,一应事宜都是我家教主亲自打理的。”
少年听了这话,原先有点木的神情没有变化,却可轻易让人看见他的脸慢慢红了起来。
女子走近前来,放下手中的托盘,里面叠着一套新衫。她笑道:“匆忙之中,也不知公子身量,还请莫要嫌弃。”
那唤作锦绣的女子离去后,谢少侠起身披衣,衣服似量体而裁,针线细巧,不像是一夜一日能赶工出来的,那女子的针线委实不凡。
他梳洗完毕,慕教主也推门进来,笑吟吟地拉着他到了外间。桌上早已摆上了酒食,两个伶俐的侍女站在一旁,盼顾间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那位陌生的少年。
谢少侠年幼时专心于剑,虽也有家塾先生授以世间礼教,但也不过当作与识字一般,仅是知晓罢了。少年行走江湖,也一人独来独往,罔顾世故人情。
他与慕公子相交,也浑然不觉有悖世俗风化,他于情|事极为羞涩,却并非认为有何过错。
他来到这里,虽未开口问过,也已然明了是何地。他也未觉得慕公子将他带回了家中有何不妥,然心中却也起了一种很微妙的情绪,他原本沉默寡言,此时也只安静地用饭,不多说一句话。
慕公子言笑如常,有他一人,就无冷场之虞。两人用过饭后,侍女奉上茶,就安静地退下了。不多时,外面有女子袅袅而来,正是临安府里遇见的那位唤作堇色的。
她神情冷淡,坐下自顾取出了笔墨宣纸。慕公子微笑道:“那日我未及瞧清两人面目,堇色会作画,你可将两人形貌描述与她。”
谢少侠那日在白马寺中,曾与那两人打了个照面,还清晰记得模样,略略思索就开口描述起来,不多时,堇色搁下笔,将画递上前来,让他看过。
谢少侠见画上之人竟有七八分相似,仅凭他口中描述,下笔如此精准,当真是神技,不由抬头多看了堇色一眼。
堇色那日在临安有心逗弄,也未得他一顾,此时对上他的目光,忽而嫣然一笑,“画这等浊物有什么意思,若是你与教主活色生香之时能让我……”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摔出了门外。佳人从尘土中爬起身来,抬手欲一整仪容,只见慕公子悠然走了出来,笑吟吟道:“那日我就提醒过你,莫要惹他……”
他身为教主却似毫无为教众出头的想法,堇色也不以为怪,她依然神情淡淡,毫无狼狈之色,动作优雅而缓慢地地理了理云鬓,
“我怎知他如此脸皮薄,想来教主就不会……”
她的手方才触到鬓发,话语忽然一顿,就听两声脆响,压鬓的簪子竟一分为二,成了两截落地。
慕教主看着她难得的失色,悠悠道:“他的意思是这次断的是你的发簪,下次可能就是你的宝贝手指了。”
堇色脸色略微发白,沉默了一瞬,又恢复了那孤冷高傲的模样,冷冷道:“姑娘我稀罕吗?”
说完,还是伸手挽了挽云鬓,再转过身,半点也不迟疑地飞身掠走,她言语虽然从容,而身法如此之疾,似乎少侠的剑能长了眼睛追她一样。
每日里闲来无事,谢少侠也就一人四处走走。这座洛阳某处的宅邸,看上去就像是城中大户的寻常私宅。此前一十二年之中,中原武林盟总舵在洛阳王家,却谁也不曾想十年中四处搜捕的魔教教众也安然隐于此地。
在后院,先看到的是一位独臂的青年正在劈柴。
劈柴总是重复着简单而枯燥的动作,谢少侠却入神地看了很久。那青年只余左臂,但动作却丝毫不见吃力,仿佛一直站在那儿劈了二十年的柴一般纯熟。
谢少侠看着他手中的斧头,他并未听说武林中有这号人物,但已知此人善于用的是刀,已可列入当今武林使单刀的高手前五。
“豫兄弟是河南庄家的遗孤,”他正专心地看着,忽然熟悉的气息来到了他的身后,在他耳旁轻声说着。
“他十岁之时遭遇惨变,多年来家人惨死之状一直是他的梦魇。待他成年后学成武艺,得以复仇,更因杀戮而起了心魔。”
“大家想了很多法子也帮不到他,最后却是他自己找到了出口,只要在劈柴时,他就会安静下来,把那些让他几乎发狂的往事都抛在了脑后,渐渐的,心也越来越静。于是劈柴也好像成为了他最感兴趣的事,远胜过当初对刀法的执念。说来,他练刀是为了复仇,纠结在刀法上的是挥之不去的痛苦往事,砍柴对他而言却轻松太多。”
“一年前我捡回了小玦,也许是遭遇太过相像,他很是疼爱小玦。此前听说了凌天客的下落,也执意离教代为复仇。杀戒一开,又引发了昔日的梦魇,回来之后又天天在这里劈起柴来。”
“算起来他劈柴已经有三年,前趟离教已可以看出武功精进了不少,冯叔曾感慨说他这般专心不二,只怕再劈十年柴,就可以跻身武林前十高手之列。”
谢少侠默默听着,到了他这般修为,自是能看出庄豫现今的境界,也认可那位冯叔的判断。武学之道,贵于精于纯,专心一志、心无二用,虽是做劈柴琐事,于武学上的修行却胜过习得上千套花哨的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