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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月下魅影舞黄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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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一声,一条锦鲤欢快的跳出水面又落回大水缸中。赤脚坐在廊下的小泥鳅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童稚的脸上满脸不高兴。夜色已经围笼着庭院降临了,她却仍来回晃动小脚丫坐在那里,似乎一点也没有困倦的意思。
自从她和高弘羽还有金又缺一起来到高德顺的府邸俨然过了五天。因着高弘羽的缘故,高家特别派了一位年长的婢女来照顾她。认识的人这几天似乎都很忙,她一面也没见过他们,只有那婢女带来了让她安心等待的口信。
小泥鳅百般无聊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瞄准水缸“通”的丢了进去,然而水面只是在破裂的月光下荡漾开来,再逐渐恢复平静。过去这个时间里她多半都是在火堆前与同伴相拥而眠,从未感受过眼下这种生活。诚然,小泥鳅之前想都没想过自己能正大光明的住进这样的院子,她以往只在路过那些高高的围墙时想过,里面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都是怎么活着的呢?不管是什么人跟她肯定毫无关系。
另有些时候她在街角看见那些锦衣玉服的人坐在马车上满脸不高兴,这时她又不禁会想,那些能吃饱穿暖的大人们也会有烦恼吗?如果有的话,那贵族和自己这样的人也许会有相同的地方。
“当然是完全不同的。”阿亮得知她的这一想法时很干脆的说。
“对于贵族来说俺们这种人连出现都会碍他们的眼,比如这块馍,”阿亮拿出一块黑乎乎干巴巴的馍饼比划给她看,“俺们在吃这种馍的时候,他们一旦路过不都是皱着眉头瞪俺们一眼嘛,因为那些人绝对不会吃这样的东西,觉得肮脏,所以他们才觉得俺们也脏。”
小泥鳅毕竟只有九岁,她倒不像阿亮那样对贵族深恶痛绝,有时候她甚至觉得那些总一身华丽服饰有着文雅举止的人很美丽。而且那些贵族并不是个个都爱欺负人,至少高弘羽就不是这样的,他不正是贵族嘛。但她同时又不认为阿亮的话说错了,大部分的贵族,不,甚至是镇上那些稍有家产的人看到他们脸上都会浮现出嫌恶的表情,仿佛他们是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人。就拿这座宅子里的人来说,虽然因为高弘羽的缘故给她安排了住处,但连后院的洗衣妇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里都有着明显的疏离与困惑。
“大叔真的是个怪人。”小泥鳅自言自语道。淡漠的月光下没有任何人回应她这句话,微风吹过,树荫随着“沙沙”声里移动,仿佛身后藏有不知名的兽类。小泥鳅忽然觉很寂寞,这种寂寞她两年前就曾品尝过了,那还是在她最后一个有着血脉关联的家人因饥荒过世的时候。
看了看朦胧的月影,小泥鳅站了起来,她不想一个人继续这么呆坐在这里,她要去找秦家人,她要去找阿亮,那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同一时间,高弘羽的父亲,文渊阁大学士高士渊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正借着烛光在看一封刚被拆开火印的密信。烛光在他的眼睑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很显然,高弘羽略带橄榄色的皮肤和明晰的五官都来自他的父亲,但不同于高弘羽浅褐色有着通透质感的眸子,高士渊的眼睛是纯正的黑色,宛如墨汁沾染上一般,无一丝杂色,也没有温度。高弘羽从小即被人说长得像极了他父亲年轻的时候,但即使不常出入高家的人也能够在这两父子的身上感受到迥然不同的气质。明明宛如复制般相似的高鼻扬眉,高弘羽带给人的印象往往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华族子弟所拥有的飞扬神采和风发意气,而高学士却是面孔严肃凌然不可侵之外还莫名的给人些许压迫感。
毕竟是上了年纪,朝政上终年无休的周旋和高氏族长的重责使得高士渊远比一般人消瘦些,但周身没有丝毫示弱感,就像悬崖边坚弥的古松一样,有着远超旁人的强大意志。除了开始干枯的手背,岁月带给他的还有眉间那一道如同刀刻的深深皱纹。不知为何,高弘羽总觉得自己父亲那份凌厉和果决都来自于眉间那道皱纹。
眼下从高士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关于那封信的信息,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看完后就像往常一样把信装回信封里,然后将这封信在蜡烛上点燃随即扔进身旁的火盆。看着信随着火苗蜷曲着完全变成碳色的灰时,他才开了口。
“外头的是弘时么?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走进书房。高士渊有四个孩子,长女高熙兰和长子高弘羽是正妻张氏所生,次子高弘时则是妾室郑氏的孩子,么女高灵萱也是妾室所生,但她的母亲死于难产,因而高灵萱生来既被张氏视如己出。四个孩子中只有高弘时的长相最为不起眼,人也较其兄妹沉静,此刻他站在书房,抬起头来直视自己的父亲,同样黑漆如点的眼睛,但是配着其余平平无奇的五官,任何时候都像是一个最容易被忽略的人。
“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儿子有事情想和爹商量。”
“说。”
“爹,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大哥回来?”
“为什么关心这个。”
高弘时抿了抿嘴唇。
“我只是这么一问,毕竟大哥身为长子离京太久也不好。”
“弘羽也不是孩子了,我死后他就是高家的支柱,眼下多出去历练些也好。”
高士渊冷冷的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平素最为安静的儿子。
“你这么问,是在外面听了什么,还是见了什么?”
“······都是些无凭无据的话,大哥不过离家一个多月,不知为何就有了些流言。”
“哦?都是些什么流言。”
“······也没什么特别的。”
“要真没什么依你的性子怎会开口提。”高士渊叹了口气,“什么不经之谈让你如此在意?”
“外人大抵是对高家有一些诽谤,也是通常的做法,不过眼下大哥不在京城正落了人口实。”
“是有人传弘羽和山西一代最近的动乱有关?”
“别人会猜忖是父亲的意思让他去的。”
“是啊,你这么担忧也是难免。”高士渊叹了口气,“明明弘羽比你大了四岁,却没你那般的细密心思,这孩子做事总那么冲动,可又确实是个好孩子,等我百年之后,他会将高家带向何处呢?”
“······”
“坐吧。”
高弘时依言坐下。
“既然你来找我说这事,那我问你,你对现今朝廷形成的局势有什么看法?”
“父亲是在问儿子对朝政的看法吗?”高弘时重复道。
“是啊,按理这不是该妄议的,你又不过十八岁,可既然是个漫漫长夜,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高弘时思虑了一会儿。
“如今朝廷,十贵的权利和皇权的平衡已经岌岌可危,其实这种兆头在先帝在位时已经出现,只是先帝手腕高明硬生生给压了下来。但两年前先帝的逝世实在来的过于突然,当今在做太子时并无太多从政经验,又限于年岁,皇权实则大半落入王太后手里。
至于十贵,排名前四的高、王、秦、李、均有一定的兵权,但是高、王两家本是文官出生,虽然看似权重但兵力大多倚仗和外姓联姻,实则并不牢靠。秦氏和李氏都有重兵,但秦氏奉命驻守漠北无召不得出,秦氏幼子更被扣押在京作为质子,李氏则忠心耿耿镇守山西雁门关。排名第五的罗氏为刑典、往后的张、薛两家虽也任武职但手下士卒当然不能与边关的狼虎之师相较。再往后的白氏擅长研究星象罗盘,曲氏过去人杰倍出,但不欲名利,如今也只剩一人。最后的陆家其实已经沦落与武林中人无异,本意是隶属皇室的机密机构但目前实则为我们士族阶级提供各种情报,也掌管暗杀。
虽然开朝之初士族各家曾盟誓彼此之间互相扶持,同气联枝,但如今早已分成几派。决策上罗、张往往以我们高氏为首,王家与薛氏世代联姻,秦氏自命不凡李氏唯陛下命,其余的三家渐渐势衰俨然自顾不暇了。
本来这个形式虽不算平稳但总算还能再维持一段时间,可有两个因素导致朝中事态逐渐失控。一是出自王氏家族的王太后垂帘听政,二是当今不耐受制于贵族,想要革新。由此而推,如今的形式可谓对王家最为有利,当今圣上的地位因着太后和日渐不满的贵族则变得岌岌可危。”
“嗯,虽然见识有限说的还算清楚。”高士渊皱了下眉,眉间那道皱纹更加明显。“除了细节观察不够再就是有两个明显的错误。”
“愿听爹的指教。”
“第一,目前最游刃有余的并不是王家。第二,最为危险的也不是箫氏的皇权。”
“孩儿不明白。”
“正因十家之间互相制肘彼此才能相容,一旦有了出头鸟则极易成为众矢之的,更何况眼下王家优势并非绝对,因为王太后手上只得一半虎符。说到危险,皇上眼下一心想着维新,广邀有才德的寒族子弟入仕,这想法虽好却太急于求成闹得贵族人心惶惶。皇上毕竟年轻,总想着强硬些方能压住众人,王氏女子为太后,秦氏雄兵镇守漠北,你告诉我,若要拿贵族开刀眼下最理想的棋子是哪一枚?”
高弘时脸色开始变得苍白。
“是高家。”
“不错,”高士渊不动声色的说,“王氏不满高家为士族之首已久,太后这回可和皇上想到一块儿去了。我高家煌煌百年树大招风,眼下更是如履薄冰,如一步走错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可是已想到破局的办法了?”
“据说山西有人图谋造反,而且已经万事具备连举旗之地也选定在洛阳,你听说了吗?”高士渊并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问题。
“略有听闻。”
“相信吗?”
“儿子自己思忖着这事的可能性不大。”
“这种事在如今的朝政下实在不容轻视,”高士渊肃然道,“秦、薛、曲、陆都暗中派了人过去,我也让罗太尉找了代表罗氏的族人,眼下,他们应该都聚集到附近了。”
“这是······。”
“大概是想赶在皇室派兵镇压之前一探究竟吧。”
“为了这种无谓的流言······。”
“这不是无谓的流言,”高士渊打断他的话,“你以为没些确凿的消息十贵族会这么兴师动众吗?”
“是,儿子草率了。”
“眼下这个时候,不满王家的人、不满皇族的人、对自身感到危机的华族均可能燃起天下战火的火星,若李忠焕真的像传言的那样附和人叛变,箫氏的天下就不知道要换谁来坐了。十贵中的不少人都有着蛇鼠两端的心态,因此这一次才会派人前去洛阳,比起对贵族生疑的当今圣上,若乱党真有与朝廷一较长短的能力不妨暗地里加以帮助,则一旦功成家族既能得拥立之功,这可比每天战战兢兢的担心被皇上消减要来得好太多,所以贵族才会派有分量的人去弄清楚对方到底值不值得冒这个风险,一旦确凿则所派遣之人即可与之达成约定,想必乱党也不会拒绝这种便宜。”
“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大逆不道?啊,按理来说是这样,可若无士族的支持本朝开国太祖也不能拿得下这片江山,当今圣上眼下的举动在固守陈旧的贵族心中可说是忘恩负义,更何况,有几家能忍受从特权的云端跌落到和寒族同等地位的沙石地上呢?对于他们来说,比起什么忠义仁孝,等级更为重要。若自身的姓氏变得毫无意义就意味着失去了人生的一切,以前只能为仆为牛马的人和自身的距离开始缩短,这是享受了百年荣华的贵族们最害怕的事。”
“爹也会怕吗?”
“你说呢?”
“所以爹同意大哥去洛阳其实是顺水推舟?”高弘时吃惊道,“可事先为什么不将来龙去脉告知他呢,而且王氏眼下若存心发难的话,完全可以参奏高家此举图谋不轨,父亲就这么有把握这次叛乱的幕后之人有跟朝廷抗衡的力量吗?”
“弘时,我作为高氏族长,此生从未以贵族的名义约束过高家,你以为高家百年的权利真的是来自于这个虚名吗?”
“儿子驽钝。”
“被忽然扔进森林的动物,大部分都是两种结果,一是迅速的死去,另一种是变成恶兽长久的存活。你留着高家的血,永永远远不要被眼前的浮华所蒙蔽,即使开国时从未册封过任何一家,我们高氏也会凭借一己之力使得天下不敢小觑这个姓。”高弘时看到父亲此刻的眼神不由浑身一震。“要记住,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
“爹,你对大哥也说过这样话吗?”
高士渊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踱步到了窗前,看着窗外在云层里半掩半现的月亮,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
“眼下这个时候,紫杉快要追上弘羽了吧。”
他回过头来看着高弘时。
“你回房吧,刚才的话一个字也不要透露出去。”
“······是。”
等高弘时的身影消失后,一个男人从屋檐上跳进了书房,单膝跪在高士渊的旁边,他的鬓角已经有了风霜,黑色的斗篷上沾染了路途的尘土。
“老爷,属下已经拿来了。”
说罢他从斗篷里取出了一个物事,那赫然是清鸢从阿平那里抢来的玉壶!
高士渊冷淡的看了玉壶一眼。
“把它毁了。”
“是。”
桌上的烛火使得高士渊消瘦的脸在窗前呈现出半明半暗的色泽,他凌然的神态仿佛手握天下苍生的神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