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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二章 迷雾之下 ...

  •   第五十二章迷雾之下
      冬天来得很快。疾病也来得很快。
      最近这些日子,博洛尼亚的大街小巷里流传着这样一句悄悄话——
      “教皇尤利乌斯陛下,生病了。”
      那个木匠鬼鬼祟祟地说着,从木板上扫下些许刨花。“你这是说些什么话!”来串门的石匠听到这样的话,大惊失色地道。
      “真的,我没骗你。”木匠压低了声音。“你知道的,我的小猫咪在宫殿里做帮厨。”说着,木匠警戒地回头瞅了一眼。他的老婆一边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一边给孩子喂奶。
      石匠露出鄙夷的神情。一只腰围有大号酒桶那么粗的巨型“小猫咪”,真亏了木匠能搭上这样的姘头。
      “她说,医生和侍从把那位伟大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木匠表情认真地说着,仿佛是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石匠惊讶地拍拍自己身上的刨花,转身出了门。“听说,教皇陛下生病了,很严重!医生把他围得水泄不通。政事宫下达了封口令,这个消息可不能外传!”
      “真的假的?”
      “我二姨夫的大侄子的老婆亲眼看见的。”
      “喂喂,你听说了吗?教皇陛下病危了。”
      “什么什么?病危?”
      “放血疗法都没效果了,可不是病危吗?”
      “上帝呀,这要是在我们这小小的博洛尼亚挂了,那咱可怎么办啊!”
      “喂,你说,会不是瘟疫呀?”
      “上周市长不就说瘟疫被控制住了吗?这个星期街上连一具尸体都没有,你可别吓我!”
      “保不齐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拿了瘟疫病人的东西潜入了宫殿。啧啧啧,阴谋,一定有阴谋。”
      “哎呀呀,这可不得了!”
      “这种惊天大阴谋,一听就知道是有人要谋害教皇。喂,你们说说,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啧,这还不清楚。你们说,现在的教廷,除了尤利乌斯陛下,谁最得人心?”
      “博尔盖塞枢机。”
      “那么,尤利乌斯陛下蒙主宠召之后,谁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教皇?”
      “还是博尔盖塞枢机。首席枢机可不是做着玩儿的。”
      “放眼整个梵蒂冈,除了教皇,谁的权力最大?”
      “当然还是博尔盖……呵,你的意思是……难道……”言者的脸上写满震惊,随后又是一脸豁然开朗。
      “哎,明白了就好。”一脸讳莫如深。

      “博尔盖塞枢机?”宗教裁判所的恶魔站在黑黢黢的门廊下面,低沉着嗓音道。他分明擎着烛台,却不曾点燃。白色的蜡烛以一种丑陋扭曲的形状攀附于烛台之上,如蛆虫再生。
      “是的,街上都在传。”惶恐着的修士回答。这样的流言听上去真是十分可怕。它就像是潜藏于土层下的蚁群,一只不足为患,一群便足以溃堤。
      教皇陛下会相信这样的话吗?修士不由得在心中打起了问号。
      迪斯马斯克持着烛台的手平平稳稳,不曾因为这些刚刚听到的消息动摇丝毫。“我知道了。”他这样说着,斗篷微微向后一甩,转身准备离开。
      “大人。”修士的嗓音因为紧张而显得发紧,他发问道:“接下去怎么办?”
      迪斯马斯克拉起兜帽的手一顿,他从阴暗的角落里向身处于亮出的修士投去深深的一瞥:“没有怎么办。做你自己该做的事情。”言毕,他拉上兜帽,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向着宫殿深处走去。
      修士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听着迪斯马斯克的脚步声远去,最终在一声遥远陈腐的木门合拢声后消失不见。
      门在身后关上了。迪斯马斯克向前再走数步,便听得木门落锁的声音。沉重的铁件碰合声犹如重锤捣在他的胃部。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和胃一同在往下沉,往下沉,最终溺死在名为“不安”的深潭里。他点燃了手中的蜡烛,试图用微弱的火苗温暖自己日趋冷硬的心脏。
      落锁的人似乎跟了上来。那清晰的足音充满力劲,一听便知道是一个身体强健的年轻人。
      “你来了。”迪斯马斯克没有用问句。
      锁门者没有回答。静静地等待着迪斯马斯克的下一句话。
      “回去告诉他们,撒加没事。只是发烧而已。”迪斯马斯克不确定自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镇定自若地道:“告诉阿布罗狄,如果没有疯的话,起来做他该做的事情。”
      “教皇的谕令由你带回去。告诉阿拉贡枢机,不必去威尼斯了,留在梵蒂冈待命。”迪斯马斯克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羊皮纸卷,随手往后一递。
      “是。”
      “还有,嘱咐阿布罗狄,盯着艾俄洛斯。”迪斯马斯克仅仅犹豫了片刻,便将不和之音调弹唱出来。
      迪斯马斯克能清晰地听到,身后的人收谕令的动作迟滞了。他停下了脚步。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里,在无月的黑夜里,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身后的人。
      “有什么疑问吗?”迪斯马斯克的侧脸在雀跃的火光下显得如此可怖。可追随着他的人却全然无惧。
      “大人。”这个名叫盟的修士冷静地看着他的上司,他的兄长,“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他不相信街上的流言,他不相信艾俄洛斯大人会对教皇有贰心。
      “伯纳诺修士,你不需要理解我的意思,只需要执行我的命令。”迪斯马斯克说得决绝冷厉,让盟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阁下,我需要知道,这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教皇陛下的意思?”盟看上去不太死心,他继续追问道。这很重要,这真的非常重要。对于艾俄洛斯,对于梵蒂冈,都十分重要。
      迪斯马斯克盯着盟看了半晌,开口:“这是谁的意思,你并不需要知道。”
      “……”盟沉默了。
      “是的,阁下,谨遵您的吩咐。”盟最终这样回应。
      “盟。”迪斯马斯克在今夜里第一次唤了弟弟的名字。
      “哥哥。”
      “不要告诉修罗。”迪斯马斯克说。
      “放心吧。”这是弟弟的承诺。
      大窗之外的天空,飘起了雪。

      医生打算给撒加放血。要知道,这位年轻的教皇已经陷入昏迷整整三天了。高烧,然后昏迷。医生们喋喋不休,讨论着教皇陛下的病情。这到底是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还是一场被人策划好的感染瘟疫?没人能说得清。
      既然如此,一定是有什么不健康的东西潜藏在陛下的身体里,那么,我们来放血治疗吧——说着,医生们便拿出了一个简单快捷百试不爽的方案。
      一帮庸医!迪斯马斯克在看到这些嘴脸时,恨不得朝他们脸上吐唾沫。
      一群医生戴着古怪的鸟喙面具,在房间里点燃各种传说中的草药,然后,一位医生拿起被圣水浇灌过,被主教们唱经祝福过的匕首,准备给撒加放血。端着盆子的那个医生双手发抖,那银盆抖得如同筛子,仿佛下一秒能往下筛出面粉来。他们还想让迪斯马斯克戴上鸟喙面具,然而异端审判官以一种看待弱智儿童的表情拒绝了他们。
      作为一个从大瘟疫里死里逃生的男人,迪斯马斯克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任何人,撒加并没有染上瘟疫。
      迪斯马斯克面色阴沉地站在床铺边上。以比脸色更加阴沉的眼眸盯着持匕首者的双手。腰间的长剑不在鞘里,银色的刃反射着毒蛇般的光,但凡这个医生有一丁点的异常举动,迪斯马斯克便会在这个家伙给撒加放血之前,把房间里所有人的血全部放干。
      相信他吧,给人放血这种活儿,他可比这些愚蠢的医生要专业多了。
      高烧中的撒加是毫无知觉的。他的双唇颜色发白,因为缺水而起了皮。自从德里密死后,教皇御前竟再也没有一个像样的教皇内侍,此刻满屋子的人,却没有半个人想起至少要好好伺候他,给他喂点水。迪斯马斯克看着医生端着盆子一个一个走了出去,他把长剑送入剑鞘,关上门。迪斯马斯克回头,看看床上的撒加。站立于荣耀顶点的男人沉沉的睡着,脸色灰暗。那颗曾经顶着三重冠的头颅此刻陷落在松软的枕头里,发丝被汗水黏在他的颊边。
      迪斯马斯克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会儿,最终长叹一声。拾起侍从留下的银盆,拧干一条棉巾,为撒加拭汗。他还试图给撒加喂点水,却发现那双唇怎么也撬不开。无奈之下,他只好用棉巾汲水,然后再在撒加唇边轻压,好让水能顺着缝隙流进去。
      人人都惧怕的审判官,在宽敞的寝室里坐了一整夜,默默地照顾着一个名叫撒加的病人。

      “陛下。”端着碗的男人直起身子,在床铺边上端正地站好。他的眼眶里似乎有什么在闪动。不眠不休地在这儿侍奉了十天,上帝保佑,陛下终于醒过来了。
      “加隆,把这个喝了。”推门进来的人看上去就没有那么感动了,她把药碗从苏兰特手里截下来,递到床上的人面前。一脸的毫无人性。
      “这是什么?”刚刚清醒的男人声音嘶哑,药碗散发出一股可怕的味道,他嫌恶地别过脸。
      “马血、生牡蛎,还有其他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莎尔娜说得十分轻巧。她示意苏兰特把加隆扶起来,垫高他的枕头,好让这碗巫婆汤能顺利灌下去。
      “我怎么了?”加隆的脑袋依然不甚清晰。他晕乎乎的,总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你从马上摔下去了。”莎尔娜叉着腰,翻了个毫无气质的白眼:“一个刚学会走路就跟马打交道的人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骨折了,陛下。您需要静养。”苏兰特这样说道。上帝啊,这个斯福尔扎女人简直就是莉莉丝转世。
      “我从马上摔下来了?”加隆疑惑地重复着莎尔娜的话:“我现在在哪儿?”
      “霍亨索伦家的城堡。您从科隆直接赶到这儿来的,您忘了吗?”苏兰特闻言,继续解释。
      “朕……”加隆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眼前朦胧的景色顿时清晰了许多。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眼神已经清明无比。
      “情况如何?”他的目光落在莎尔娜身上。
      “除了你从马上摔下来一切正常。朱利安把他的继母和弟弟押在监牢里,等你裁决。”莎尔娜干脆利落地回答:“至于赫拉利亚夫人和她的儿子,正逃往法国准备投靠她的表兄。我已经派人追了。”
      “呵。”加隆发出一声轻蔑的笑,“不必追了。”
      “为什么?”莎尔娜疑惑不解。
      “是,陛下。”苏兰特回答得干脆利索。加隆看着苏兰特,轻轻一笑,示意他解释。
      “梅蒂奇枢机并不是一个会为了这个不成器的表妹而得罪陛下的人,公主殿下。”苏兰特回答。他突然生出一种骄傲,比起这位天降的未来皇后,他更加了解皇帝。
      “啧。”莎尔娜对德意志宫廷里的玩意儿表达了一个单音的不屑。
      “穆是一只狐狸,”还是成精的狐狸,“他知道什么事情更重要。”加隆看上去心情不错,也加入了解释的行列。
      “苏兰特,向主母问好了吗?”加隆看着床边站立的二人,想起了一些事情。
      “是的,已经问候过了,陛下。”苏兰特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莎尔娜,最终还是低下头去。
      “莎尔娜。”加隆转向莎尔娜,迎着这个斯福尔扎女人冷冽的目光,说道:“苏兰特是宫廷总管,任何事情都可以让他办。”
      “我知道。”这么多天来的相处,不知道也难。
      “朕不喜欢自己的宫廷里多出斯福尔扎豢养的小蝙蝠。如果你不能控制他们,朕就得亲自帮你退货了。”加隆很清楚,莎尔娜有自己豢养的奴仆,专门干一些见不得阳光的事情。然而,维也纳宫廷里的间谍已经够多了。法兰西、威尼斯还有教廷,梅蒂奇、布卢瓦还有哈布斯堡。他实在不想再给自己增加麻烦。
      “你放心吧。”莎尔娜不太情愿地回应。
      “一个骨折了的新郎可没法举行婚礼。”加隆无奈一笑:“婚礼的事情等我痊愈再商量。”
      “也就只有你会把未婚妻当雇佣兵使用。”莎尔娜一脸嫌弃:“一事归一事。请把佣金付清。”
      “我会签字的。”加隆摊开手,“苏兰特,把这几天积累的公文都拿来吧。”
      “可是……是的,陛下。”苏兰特回答着,走了出去。合上门扉的瞬间,他回头瞥了一眼室内。他还有好多话想说。关于博洛尼亚,关于教皇陛下,可是莎尔娜公主在这儿。他什么都不能说。
      “哥哥。”听见门扉合上的声音,莎尔娜像米罗一样唤道。
      “嗯。”
      “我不明白。”莎尔娜至今不能理解,加隆为什么答应了这桩和斯福尔扎的联姻。
      “你以后就明白了。”加隆看着莎尔娜,就像看着姬蒂斯。
      “我不想结婚。”莎尔娜吸了吸鼻子,这样说。
      “可你也不能留在米兰。”加隆回答。
      “我想留在米罗身边。”莎尔娜有些难过。
      “可你是个斯福尔扎。”加隆说,语气和缓,带着一丝温柔。
      “你们这些男人都这么讨厌吗?”莎尔娜难过得快要哭了。数月以来,她一直以理性说服自己,以战争麻痹自己,最终,一切尘埃落定,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她有了大把的时间思考人生,才愈发觉得难过与无奈。为什么,生而为人却不能随心所欲?
      “大概吧。”加隆无可奈何。
      “我不喜欢你们这些臭男人!”莎尔娜生气了。
      “你也可以喜欢女人。我不介意。”加隆摊开手,看上去轻松而惬意。
      莎尔娜生气了,她用力地把药碗放在桌上。难闻的稠汁差点涌出碗沿。
      “想哭就哭吧。”加隆叹息着,说道。
      莎尔娜脚跟一旋,回到加隆身边,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加隆听到了呜咽。
      “加隆哥哥,为什么我不能按自己的心愿生活?”十七岁的表妹哭着,叫嚷着。
      加隆什么也没说。他摸摸莎尔娜的脑袋,叹息着,盯着窗外雾霭中轮廓模糊的塔楼。
      因为这世道本就扑朔迷离,没人能够随心所欲。
      什么皇帝,什么教皇,什么王侯,什么先知。不都得在那规定好的名为命运的轨道里踽踽前行吗?
      加隆也一样。

      住在维也纳下水道里的老巫婆说,双胞胎这种生物是非常邪性的。他们的命运线是缠绕在一起的,谁也离不开谁,谁也无法轻易将他们剥离。
      或许唯有死亡能将他们分开。
      加隆坠马前连续赶路三天,似乎有些疲惫,似乎只是“一个不小心”。但当博洛尼亚的“教皇病危”消息传到勃兰登堡时,“一个不小心”似乎就变成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伊奥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己的主君。他已经将那封新到的信件仔仔细细翻来覆去阅读了不下十遍。
      在眼前一黑坠下马之前,加隆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人在他的心脏上拉开一条紧绷的弓弦。现在他知道了。这种感觉来自那个与他命运交缠的人。
      “感染了瘟疫?”加隆用低沉的嗓音问。
      “有这样的说法,陛下。但是政事宫控制了所有的消息。”伊奥忐忑不安地回复。他知道,陛下该责骂他办事不力了。
      “……”加隆什么也没说。
      伊奥颇感意外地望着自己的君王。
      加隆不想说,自己安插在梵蒂冈的眼线没有一个人跟去博洛尼亚。撒加知道他安插了眼线,那聪敏而多疑的教皇,将加隆的眼线全数留在了梵蒂冈,自己来了个金蝉脱壳。加隆的眼线之于撒加,从来都是一种不悦。
      撒加极度不喜欢旁人监视他、揣度他、干涉他、要求他甚至控制他。就算这个人是他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也不例外。然而他自己又极度关注加隆,渴望知道加隆的每一分每一秒,渴望将加隆置于他的身边,须臾也不分离。
      遗憾的是,加隆正巧也是这样的人。
      这种针尖麦芒般的对立与统一,让加隆和撒加亲密且隔阂。
      加隆原本是打算前去博洛尼亚的,却因为一些原因,一些问题,好吧,或许还有一些赌气,离开阿□□翁之后,他折返回了德意志,先去了暴动的科隆,然后到了起叛乱的勃兰登堡。撒加选择法兰西作为盟友,却把艾俄洛斯弄到了德意志来。这桩桩件件,几乎等同以开玩笑般的态度将加隆的逆鳞掀开来。
      却又没再给他放下去。
      赶往勃兰登堡的加隆一直在盛怒中,仿若一条即将喷火的巨龙,满腔的岩浆无地倾泻。
      然而,听到撒加病重的消息,那盛怒被浇了一盆雪水,似乎又熄灭了。如今再来后悔自己没有去到撒加身边是不是显得有些矫情?加隆在心底暗自唾弃了一番。
      “准备一下,朕要去博洛尼亚。”
      “陛下!”伊奥惊叫起来。
      “上帝啊,你行行好!”莎尔娜崩溃般地捏紧双拳,“你的腿上还上着夹板!”
      “朕可以坐马车。”加隆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像是开玩笑。
      “……”伊奥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苏兰特、朱利安、伊奥和克修拉轮番上阵,好说歹说,终于把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劝住了。
      昨天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道路泥泞难走,要去博洛尼亚谈何容易。再加上加隆尚未痊愈,此刻不宜挪动,马车颠簸,万一一个不小心,加隆的腿就得废了。一帮近臣,一个侯爵,两……哦不对,三位公主,日夜不间断地监视着他们的君主,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姬蒂斯在和加隆据理力争一天之后,疯狂地灌了一大杯啤酒。这个自小生长在加隆身边的公主,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父亲有如此任性不讲理的一面。
      哦,得了吧,加隆什么时候跟别人讲过道理?
      “姬蒂斯。”纱织作为城堡的主人,尽地主之谊陪伴着来访的小公主。
      “雅典娜。”姬蒂斯唤着纱织的洗名:“再来一杯。”姬蒂斯瘦了,长时间的海上生活让她显得有些憔悴。加隆比划了一下她的肩膀,原本圆润的肩膀如今竟然能捏到骨头。尚在病床上的父亲心疼得无以复加,头一次觉得自己做的决定是如此的愚蠢。
      说什么也不能让姬蒂斯再出海了。加隆准备把自己的计划自己的谋划全部抛在脑后。还是小公主最重要。
      “恕我直言,你喝了快半桶了。”纱织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帮姬蒂斯打了酒。
      “还半桶?让我喝空它。”姬蒂斯看上去怒意十足。
      “剩半桶给我。”有人推门而入。莎尔娜把自己的剑“砰”地往木头长桌上一扔。抄起姬蒂斯的酒杯,先灌一杯。
      厨房里看上去十分热闹,三位公主济济一堂,话题却带着能把城堡炸飞的火药味。
      “加隆这人,简直蛮不讲理!”莎尔娜暴怒。
      “喝干了这个桶。我拿它给papa一记,让他昏过去就没这么多事了!”姬蒂斯双颊绯红,看来是醉了。
      “好主意。”莎尔娜放下了酒杯,用袖口抹了抹嘴。看上去一点也不优雅。
      “……”纱织决定不发表任何意见。
      “papa…”姬蒂斯打起了酒嗝。她扯着纱织的袖子,泪眼汪汪的,“我很担心撒加papa,我想去看他,我为什么不会飞,我现在就想飞到博洛尼亚,可是加隆papa也生病了,我不能离开他,我不能让他去博洛尼亚,我该怎么办,我……”看来是彻底醉了。
      纱织瞟了一眼酒桶,这些秋天酿的啤酒,大概撑不了一个冬天。
      “莎尔娜……”姬蒂斯哭着唤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嗯?”
      “我讨厌你。”非常直白。姬蒂斯从见到莎尔娜第一面开始就产生了莫名的敌意。尤其是这张脸伴随着加隆的婚约出现在她的面前。对于姬蒂斯来说,撒加是加隆的,加隆是撒加的,而她是撒加和加隆的。逻辑清晰,目标明确。如今突然凭空出现了一位哈布斯堡的未来皇后,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姑,姬蒂斯怎么喜欢得起来?
      “我也不喜欢你。”莎尔娜有一说一。她确实不喜欢姬蒂斯,小公主身上有一种被加隆和撒加合力惯出来的傲气,作为一个同样具有傲气的斯福尔扎,莎尔娜当然不喜欢一个巢穴里有一只同类。
      “你干嘛非要嫁给papa?”姬蒂斯哭得妆都花了。
      “我也不想嫁给他!”莎尔娜被姬蒂斯戳中了痛处。她甚至开始想念冰河了。虽然冰河那家伙又轴又倔,但毕竟是自家人。这霍亨索伦的城堡里,她连半个“真正”的亲人也没有。
      “papa和papa闹别扭,我该怎么办?”姬蒂斯痛哭流涕。她既不能劝服加隆,又不能去看望撒加,痛苦得快要疯了。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纱织突然发现另外两位公主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旁观者清。雅典娜,你不是智慧女神吗?”莎尔娜眯起眼睛。
      “智慧女神也不管家务事啊。”纱织哭笑不得。
      加隆靠着松软的枕头,看着今天的公文。一份文件还没看完,门板被人大力地踹开了。
      莎尔娜扛着姬蒂斯大步走了进来。她瞅了一眼床上的加隆,再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伊奥,飒爽地走到床边,把姬蒂斯往加隆身边一扔。
      “喂。”加隆把女儿翻了个身,一张醉脸,满身酒气。姬蒂斯嘟嘟囔囔的,伸手,把加隆垂下的头发一把抓住——这动作真熟悉,她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干。加隆吃痛,努力地把自己的头发从姬蒂斯手里解救出来,而后抬起头望着莎尔娜。
      莎尔娜随意地把盘好的发髻拆开,满脸怒气地蹬掉鞋子,从另一侧爬上了床铺。
      “喂!”加隆的眼睛瞪得老大。
      “闭嘴,睡觉。”莎尔娜把公文从加隆手里抽出来,随便往地上一扔,被子一卷,直接躺倒。伊奥被米兰的公主吓得倒退了两步。
      加隆,左手一个女儿,右手一个未婚妻,度过了一个左拥右抱的美妙夜晚。
      才怪。
      苏兰特微笑着为莎尔娜递上梳子,而后抬起头,微笑着望向自己的主君:“陛下,昨夜睡得好吗?”
      “……”加隆顶着黑眼圈看着他的近臣。
      这些家伙是要造反吗?加隆心道。

      突如其来的“教皇病危”消息使得博洛尼亚的政局变得诡谲难测。那些降服了的博洛尼亚人蠢蠢欲动,那些客居的法兰西人虎视眈眈,那些有志于下任教皇宝座的红衣摩拳擦掌,那些依附于撒加而生的人惶惶不安。
      整个博洛尼亚就像被人用棍棒搅拌着的池塘水,已经望不见半点清澈,只有浑浊的泥水,飘零的绿藻和翻肚皮的死鱼。
      “还早着呢。”迪斯马斯克冷冷地笑着,把守着通向教皇寝室的大门。那些一脸关心的红衣主教连做终傅要用的东西都带来了,可真是准备完全只待撒加一命呜呼。
      这种事情,迪斯马斯克怎么可能让它变成现实?
      上午七时。第一个人赶到了博洛尼亚,准确地说,赶回了博洛尼亚。他的名字叫作艾欧里亚德博尔盖塞。
      “一派胡言!”教皇军的领袖将桌子砸的乒乒乓乓乱响。进城的第一时间,他便听到了市井中流传的“首席枢机与教皇的病情”流言。正直而英勇的将军怒不可遏,他不是梅蒂奇,也不是异端裁判官,他的思考中从未有过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他只是本能地感到愤怒……和恐惧。
      那些无端无影的指控都指向了他的骨肉至亲,他信赖且敬仰的胞兄,这叫他如何控制得住?
      迪斯马斯克并没有马上反驳。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默默地给艾欧里亚倒了一杯水。
      “迪斯马斯克,你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吗?”艾欧里亚焦急地望向比异端更像异端的审判官。
      迪斯马斯克依然没有开口。艾欧里亚站了起来。教皇军领袖的步伐中裹挟着雷声,他冲到迪斯马斯克身后,伸手掰过迪斯马斯克的肩膀,强迫他面向自己。
      “迪斯马斯克。你相信我哥哥会背叛撒加吗?”艾欧里亚用他那碧玉色的眼眸直视着迪斯马斯克的双眼,他想从这个年长他几岁的男人眼中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艾欧里亚,”迪斯马斯克漫不经心地掰开艾欧里亚的手,“你太激动了。”
      艾欧里亚看到迪斯马斯克的双眼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迪斯马斯克把目光挪开了。他不愿意和愤怒的狮子对视。
      艾欧里亚德博尔盖塞是一个正直勇敢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于梵蒂冈的阴谋教廷的险恶和罗马的龌龊一无所知。
      “我想我不需要再问下去了。”艾欧里亚突然间镇静下来,“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至少你是相信这个胡说八道的,是吗?”他就那样望着迪斯马斯克,心头闪过几丝不知名的情绪,它们倏尔即逝,艾欧里亚自己也没能抓住分毫。他只能最大限度地体会着自己目前的情绪,愤怒,与恐惧。
      迪斯马斯克把杯子放下了。银杯里的水因为震动过大而左右晃荡。
      “我的职责是怀疑一切,博尔盖塞将军。”迪斯用一种深沉的语气道:“怀疑一切。包括艾俄洛斯,包括你,甚至包括我自己。”
      艾欧里亚默不作声地拿起迪斯刚刚放下的银杯,将杯中的清水一饮而尽。他试图用水来浇熄胸中的怒火。除了怒火之外,也许更应该藉由这杯水稀释的是恐惧。艾欧里亚对权力的世界并不是一无所知的。他明白,这种无端的指控和流言会给哥哥艾俄洛斯与教皇撒加之间的关系划出多少道裂痕。而这些裂痕就像凿在大理石表面上的刀痕,总有一天,坚固且脆弱的大理石会顺着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拦腰折断,跌落地面,碎作齑粉。
      艾欧里亚能够以直觉估量到的事情远比他人认为的来得多。到那个时候,一切便都无法挽回了。艾俄洛斯和撒加中肯定就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倘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那么他们这些人,以及这些人所代表着的家族,都会被卷进这望而无底的漩涡。又有多少人能够在漩涡中挣扎生存呢?艾欧里亚不敢想象。他的妻子,他心爱的魔铃,挂上了“教皇之女”的名号。他的孩子,莱昂纳多,现在不过数月大,甚至还不会走路。魔铃的姐姐,也是他的姐姐,星华,虔诚地侍奉着上帝。而星矢,虽然看上去不着调,却也带着自己的佣兵团义无反顾地走着自己的路。一旦撒加和艾俄洛斯发生了冲突,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能够幸免。而他呢,艾欧里亚不由得扪心自问——我又能做些什么去保护他们呢?
      片刻之后,艾欧里亚得出了他不想要的答案。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也是被呼啸狂风裹胁着的一员。他只是北风(Aiolos)中的一片落叶,史诗(Saga)里的一个音符,如此而已。
      艾欧里亚闭上了眼睛。
      迪斯马斯克不想面对沮丧的艾欧里亚,他又把脸转了过去。他自己已经说不清他到底是希望这个流言只是流言,还是希望它变成真实。迪斯马斯克对艾俄洛斯并没有特别复杂的感情。对他来说,艾俄洛斯是一个成年之后认识的年长的兄长,一个在工作与生活中都值得敬重的人。
      然而,除了这些呢?
      迪斯马斯克自己也总结不来了。也许,对他来说,艾俄洛斯还不够深刻,没有深刻到如同撒加那般镌刻进他的生命里。
      “你从米兰回来,就没带点有用的消息吗?”一屋子的沉默维持了半个小时,最终还是迪斯马斯克打破了沉默,“你哥哥现在人在哪里?”
      艾欧里亚抬起头,“被加隆从科隆挤走之后,他打算回威尼斯去。但是撒加似乎派了阿布罗狄去威尼斯接替他。尽管如此他还是打算先去一趟威尼斯然后再回罗马,他在信中说他在威尼斯还有承诺没有兑现——我也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判决下来之后,艾欧里亚便负责护送本蒂沃利家前往米兰软禁。一来一回个把月也就没了。他是在米兰收到的兄长来信,艾俄洛斯的亲兵亲自送到,彼时艾俄洛斯还在科隆尚未启程。至于现在他在何处,艾欧里亚便实在不知了。
      “是吗?威尼斯……”迪斯马斯克沉吟着。
      “怎么了?”艾欧里亚不明就里。
      “我倒是觉得,如果他现在出现在博洛尼亚,这个局还有可能破。”迪斯马斯克最终还是向着艾欧里亚给出了建议。比起喜欢作壁上观的阿布罗狄,迪斯马斯克最终还是不忍心让事情走向绝大多数友人都不想看到的结局。
      毕竟,他们已经折腾了太多年,实在不想再折腾了。年轻的迪斯马斯克发现自己有一颗年迈的心。
      “你要让他来?”艾欧里亚一脸奇怪的看着迪斯马斯克。博洛尼亚出现了这样的流言,艾俄洛斯不是应该避嫌吗?为什么还要来博洛尼亚?
      “他必须待在撒加身边。”迪斯马斯克这样说道:“只有他在这里,这些事情才可能从根源上被切断。”
      艾欧里亚盯着迪斯马斯克看了半晌。最终道:“我明白了。我会动用博尔盖塞家的所有资源,把哥哥找到,然后把你的意思送到他的手上。”说着,他顿了一下,“至于哥哥会不会来,那就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了。”
      迪斯马斯克点头,“其实并不需要这么麻烦。你只要告诉他教皇病危就行了。”
      接到“教皇病危”的消息,艾俄洛斯是会径直返回梵蒂冈掌控局势,还是会奔向博洛尼亚守护于撒加身旁。两个选择,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
      迪斯马斯克希望是后者。因为他可以确定撒加不会死,这个自深渊返抵人间的男人,断然不可能在这小小的博洛尼亚停下他的脚步。
      况且……
      小小的会客间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教皇军的领袖以军人的敏捷率先反应,他腰间的剑微微出鞘。
      “一帮……废物。”门外有人这样说着,独自一人面对着有教皇御医、教廷侍卫和修士主教们混编成的人墙。他金色的头发在微弱的阳光下散发着奇妙的光晕。
      “让开。”那个不速之客再度开口。
      “本博枢机请你们让开的时候,你们还是乖乖让开比较好。”迪斯马斯克挑挑眉毛,走了两步,站在了沙加的背后。他的语调阴测测的,让人浑身不舒服。
      沙加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那些簇拥着的毫无用处的人们相互对视,然后惊慌失措地向两边分散开来,好像不愿意触碰到这位“盛名在外”的枢机——、
      “他们说只要碰到本博枢机的衣角这个月就会倒霉到底是不是真的?”
      “别问了,上次有个人只是让本博枢机注视了两秒钟,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老婆怀孕了!”
      “这不好事吗?”
      “孩子不是他的。”
      “……”
      沙加面无表情地穿过了议论纷纷的人群,径直走进了撒加的房间。
      “沙加?他不是在巴黎吗?”艾欧里亚握住剑柄的手终于放松下来。
      “我写信叫他回来的。”迪斯马斯克轻描淡写地回答:“把那帮法国佬送走之后我就派人去叫沙加了。”撒加生病初期,为了防止多生事端,迪斯马斯克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艾亚哥斯和他的法国军队尽数打包给法王快递了回去。当然,打包回去总归是要用点技巧的,迪斯特意写信拜托了人在法国的穆,让梅蒂奇的狐狸为法王全家准备了一场狗血大戏。
      梅蒂奇到底是梅蒂奇,艺术审美自然高于众人,这出戏的名字叫作《兄弟阋墙》——总之鸡飞狗跳别提多热闹了。哈迪斯紧急把艾亚哥斯调回去守后院,自然也就没空搭理教皇国的事情。等到愚蠢的庸医们给撒加放血的时候,迪斯马斯克算是看不下去了。他不具备医术,只好将信递到了巴黎本博枢机的案头。虽然信是送到了,但正如所有人所知道的那样,这些围绕在撒加身边的红衣主教和达官显贵,从来就不是撒加的“臣子”而是他的“盟友”。迪斯马斯克对于自己能否唤回沙加这件事并没有太多的把握。
      毕竟,接近教皇宝座的人中,也有穆德梅蒂奇。
      然而,刽子手的儿子,那不勒斯出身的红衣主教,比萨的讲师,传说自带神迹的沙加阁下,最终还是回应了异端审判官的期待。这似乎是当年谬巴比隆事件短暂共事时留下的情面。不是特别像友谊,也不像其他什么感情,但冥冥之中好像还是有些许默契。
      这似乎是围绕着撒加的这群人之间共通的相处之道。
      “你叫他回来的?”艾欧里亚疑惑不解,“他能治撒加的病?”
      “据我所知,如果教皇国里有一个人能治疗撒加的话,那就只有他了。”迪斯马斯克淡定地说道:“沙加师承最著名的药剂学家热贝诺修士。在他还是比萨修道院的小修士的时候,就已经治疗过很多疑难杂症了。”
      艾欧里亚一脸惊讶,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沙加作为医生的事迹。
      门在沙加的身后关上了,也将喧闹声,念经声,祈祷声通通隔绝在了门外。
      掀开幔帐,教皇苍白的睡颜便呈现在沙加面前。
      沙加一眼看到了放血治疗的伤口,在这四下无人的场合,一向端庄静肃的红衣主教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渴望——他翻了个白眼。
      “这群……庸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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