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之顶》罴罴

5、第五章 念

　　尤里乌斯二世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教皇。
　　事实上，对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需要安分守己的。
　　出身欧罗巴大陆最顶层的哈布斯堡家族，私人名下的封地不计其数，此刻又戴着上帝福旨传达者华美的桂冠，他不需要安分守己，也没有必要忍耐。
　　可他就是在忍耐。
　　忍耐一份压抑的、背德的感情。
　　“……念你。”最后写下这两个单词。撒加提起笔。似是终于解脱般战栗了一下，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漂亮的花体，尤其是开头字母“S”，像是一条盘踞于天空中的大蛇般舒展着身姿。他深呼吸了一下，将笔尖金光闪闪的羽毛笔轻轻放下。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自己浑浊的呼吸声。
　　撒加推开椅子，站起。
　　撒加拿起银质沙盒，轻轻地覆在信件上，以便将多余的墨水吸干。他注视着银沙盒华美的装饰画，奥德修斯返乡。而现在，他无意归乡，只想永远呆在那个人身边。永远。
　　他像对待弥撒时的圣物一样轻轻地将信折起，然后放入信封。没有召唤仆从，亲自动手，烤了火漆封上。火漆封的印章不是象征教皇的，而是一个很简略的罗马数字——Ⅱ。两个灵魂，两个身体，一个位格。像罗慕路斯和罗慕斯……不，还是不要像他们为好。撒加立刻制止了这个不祥的念头。
　　“好了。把这封信送去维也纳。务必亲手交给我的弟弟。”撒加将信件交给送信人，然后道。
　　“谨遵御命。”
　　送信人走了。教皇内侍德里密悄悄走进来。他向教皇安放于椅内的背影微微鞠躬，“陛下，梅蒂奇枢机到。”
　　“哦？”撒加饶有兴趣地抬起眉毛。
　　“请他进来。另外，送一壶茶过来。”撒加如此道。
　　“是。”年轻的教皇内侍低头道。
　　穆•德•梅蒂奇枢机是梅蒂奇家族的一朵奇葩。很不幸的，在豪华王史昂去世后没多久，翡冷翠就将梅蒂奇家族抛弃了。那时候的枢机尽管已是枢机，但还是个孩子，他去了一趟比萨，将还在念书的堂弟贵鬼•德•梅蒂奇带走，然后开始了漫长的欧罗巴流浪之旅。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对这个年轻、英俊、敏锐、柔韧的枢机赞不绝口。于是，当撒加动身前往罗马筹划他的未来的时候，顺便捎了梅蒂奇枢机一程。撒加不用猜，也知道，这位天生的军师、“微笑的圈钱恶魔”现在想要做什么。
　　门打开，红色的法衣闪烁着阳光，进入室内。淡紫色的头发摇曳着，形成了淡淡的光晕。
　　“陛下。”好听的声音。拉丁语极其标准，梅蒂奇家穷几代之人力物力，终于调教出了如斯人杰。
　　撒加微笑，伸手，请他入座。
　　衣摆摩挲了一下镶金的椅子扶手，然后，年轻的枢机在教皇面前坐下。
　　“真是好茶。”话题没有在一开始就进入状态。
　　撒加微笑点头，“从东方来的茶叶。”
　　枢机轻声赞叹，“真是了不起，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
　　撒加微笑的嘴角提起了几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的话语里，总会有别的意思。
　　“从远方来到罗马，以一个金斯库里的价格出售，然后被摆上梵蒂冈宫的小几，由一位教皇和一位枢机享用之，我想，这也该物有所值了。不枉费它漂洋过海千里奔途。”
　　斟茶之后微微行礼，然后退下的德里密只听到了这几句对话，他一头雾水，不得其意。
　　“千里而来的，总会有它的价值。”穆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将阳光封杀。
　　撒加笑而不语，静待枢机下文。
　　“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或者说，与您做一笔交易。”品茶半晌，穆陡然抬起眼帘，眼中似有光。
　　“洗耳恭听。”撒加稳坐不动，似笑非笑，表情难以捉摸。
　　“我想送您一座听话的城市。”穆放下茶杯，听银器与桌面相遇时发出的轻响。
　　“条件呢？”撒加抬起眉毛。湛蓝的眼又幽深了几分。
　　穆似乎是苦笑了起来，“让我的家人和我，回到故乡。”
　　撒加的左手抬起，抵住颊边。“一个有意思的交易。不过，我从未想过，梅蒂奇枢机会如此地恋乡。”
　　穆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您也曾到过翡冷翠，在那样一座城市面前，我们都不过是墙边野草。而一株失根的野草，是活不下去的。”
　　“伟大的艺术之都。”撒加如此道，他的右手妥帖地放在扶手上，食指轻轻地敲着，似乎是在思考。
　　最终，教皇站了起来。
　　年轻的枢机不疾不徐地跟着站起。
　　撒加微笑，像冷冽的冬日那陡然变得高远的天空，“我相信，您会得到您希望的。不过，”教皇的食指轻轻地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在那之前，您和我，都需要一段痛苦而漫长的等待与准备。”
　　“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阳光照进会客厅，背对着阳光的枢机在那一瞬间像从天而降的天使。
　　撒加望着穆告退的身影，默默不语。他走到窗前，威尼斯来的高级玻璃窗上，映照出了他自己的影子。他对着自己的影子抬起嘴角。他甚至想要抬起眼角，做一个戏谑的表情——这个表情属于加隆，属于维也纳的冬天。
　　可惜，他做不到。
　　他失望的望着玻璃窗倒映的蓝发人形，伸出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窗框。

　　梅蒂奇枢机走出梵蒂冈宫。他无端地裹紧了大衣。
　　“去蒙特利耶教堂。”上马车前，穆对车夫道。声音很清。
　　“罗马郊外？大人……”马夫皱眉。
　　“走吧。”不容他反驳提问，穆径直钻进了车厢。
　　一声鞭响，马车动了。

　　告解室内的人静静地聆听。
　　“我来忏悔，神父。”告解室外的人低着头，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散发着香味的木珠轻轻地一碰。
　　“依品秩……在下并无资格聆听您的忏悔。”告解室内的人拧着念珠，轻轻地道。
　　“我只想向您忏悔，神父。”穆苍白地笑了，“能够倾听我忏悔的人只有你。”
　　“……”告解室内的人沉默了。
　　“我忏悔。”穆轻轻地道：“我刚刚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告解室里，数念珠的声音停止了。
　　穆虚弱地笑了，“我将一座城市作为筹码，与一个兼具天使与恶魔两种面孔的人做了一笔交易。”
　　“然后呢？”教堂里静的可怕。
　　穆的嘴唇有些发白，“这笔交易达成了。而翡冷翠，翡冷翠的人民，可能会因此陷入战火。”
　　“翡冷翠诞下了你。”倾听者轻声道。
　　“是的，翡冷翠诞下了我，然后，我将用她的鲜血为我的枢机之路乃至梅蒂奇家的未来铺路。我是有罪的。我将让上帝的子民不幸。”
　　告解室内一片寂静。
　　“你也看不起我吧，沙加。”穆靠着告解室的木板，滑落在地。
　　金属锁扣一声轻响，告解室的门开了。
　　“宿命自由神安排。”一抹金发出现在穆渐渐模糊的双眼中。
　　金发的主人伸出手，抱住了已经虚弱无力的枢机。
　　“若要去往撒旦之国，我当陪你一起。”沙加这样道。将穆的头按进自己的胸膛。
　　“抱歉，是我连累了你。”穆轻轻地道，他在微微发抖。在神学院那匆匆一瞥，让自己成了万恶的凶手，扼杀了一个圣洁的神职者无尘的未来。
　　沙加粲然一笑，似有银莲在室内开放，“不，我该赞美万能的主，让你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