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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意谦其实不怎么喜欢站在窗边观赏外面的风景，但这晚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站在了那里。半透明的纱帘迎风飞舞，恰好挡住了他寂寥的身影。
夜色暗下来，路灯次第亮起，楼前的一排香樟树，树叶闪着微光。
其中一棵树下有一个人，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女子单薄的侧影，她背靠着粗大的树干，时不时仰头朝这边张望过来，那抹身影在这朦胧的夜色中，如此突兀。
你在楼下窥视我，我在楼上窥视你，人在咫尺，心在天涯，这就是结局。
江意谦自嘲地扯扯唇角，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两口。
烟雾被风打散，飘向房间深处，他的神思有些恍惚，身上某处的痛却越发清晰，他不得不倚了墙，略微弯下腰，视线，却固执地停留在窗外。
她现在是他的助教，想想就觉得好笑。七年来，她当过他的秘书，当过他的“女友”，说难听些，她当过他的工具，当过“杀死”他的刽子手，如今，又变成了他的助教。她的身份变化多端，他搞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也不明白她在同自己玩什么把戏，可是，还有这个必要吗？他的风光已经不在，他的利用价值，已经为零。
现在的他，只是H大这所二流大学研究生院的一名普通教师，住的是普通的教师公寓，代步工具是一辆普通的自行车。
两周前，研究生院的副院长张同仁找到他，说自己未征求他意见就做主给他添了个助手，姓林，但这个林小姐还有别的工作在身，不能全职，只能兼职，不会经常来院里，他可以通过邮件，MSN给她布置工作。他简直莫名其妙，他根本不需要助手，何况是这么个“虚拟世界”中的助手，但张同仁莫名地坚持，他不好拂了他的意。
第一周下来，他与那个所谓的“助教”之间也就两封邮件往来。
她问：江老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尽管吩咐。
他答：暂时不需要，需要时我再联系你。
本来也就如此而已了，她不想他知道她是谁，他也不需要知道她是谁，可前几天两人的世界第三度发生交集。
那天，他忍着胃疼坚持上完了下午的课，＜金融投资与资本运营＞，课后，照例被一堆学生簇拥着，若在平时，他会很乐意同他们交流，耐心地答疑解惑，但那天，疼痛变本加厉，他实在力不从心，于是简单应付了两句，便声称自己有急事，匆匆离开了。
出了教室，他直接走向楼梯间，自从教学楼翻修安装上电梯后，那个地方就被人遗忘了，甚少有人经过，一进去他便寻了面墙靠着，缓缓滑坐在地上。愈演愈烈的疼痛瓦解了他的意识，但他还是感觉到有人来到了他身边，尽管光线昏暗，尽管抬眼时视线已经变得模糊，尽管还没看清那个人的模样他就昏厥了过去，可一个熟悉的影像仍在脑子里成了形。
在病房里醒过来，那个人，已杳无踪影，仿佛从不曾来过，但他确信，那个人就是她。
原来那个虚拟世界中的助教，就是苏怡沁，那个曾经两度潜伏到他身边，给过他甜蜜的折磨，给过他深深的伤害，最后一把将他推入深渊的女人。
香烟燃烧到尽头，烫到了他的手指，他猛地松手，烟头掉在了地上。
其实人这一辈子并不长，就像这根香烟，燃烧得再缓慢，也终将化为灰烬，可楼下那个人，为何不利用有限的生命去做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偏要把它消耗在与他纠缠不休上？
他盯着地上的烟头愣神了片刻，蓦地转身，走向浴室，头也不回。
不管她带着何种目的而来，他都不会再跟她有任何瓜葛，因为现在的他，再没有精力同她周旋，因为现在的他，惟愿清清静静地藏在这个无人知晓他过去的校园里，不再理会外面的世界，她的存在，只会勾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刷牙的过程中，一阵熟悉的恶心感翻涌上来，他急忙放下杯子和牙刷，双手撑着大理石台面，对着水盆呕起来。
暗红的血丝夹杂在洁白的泡沫中，被哗哗的水流冲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丝痕迹。
他对着镜中惨白的脸，无声地笑了，目光里不是没有一丝忧伤。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并不恐慌，也并不打算去医院彻底检查，看看那个器官究竟糟糕到了何种程度，如果这是他的宿命，同他曾祖父，祖父，父亲，大哥一样的宿命，那么，他反抗无效，挣扎无效，不如，接受。
洗漱完毕，他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到床边，躺了下去。
胡乱扯了一把被子盖住自己，他伸手灭了床头的灯，室内霎时陷入一片黑寂。
他蜷紧了身子，背对着窗口，刻意不让自己去注意从那里透进来的微弱的光。
可是，仍旧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江意谦在走廊里碰到了张同仁。
走廊两侧是教师办公室，这个时间，几乎所有的门都处于关闭状态。顶灯未开，光线微暗，但张同仁还是一眼就瞧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脸色青白得不正常。
他皱着眉头关切地问，“江老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差？”
江意谦颔首一笑，礼貌地回应，“张教授，我没事，谢谢您的关心。”
张同仁担忧地看了他半晌，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离开。这个年轻人，在自己心上落了锁，他多次试着同他深入交谈，想更多地了解他，关心他，但他总是这样一副疏淡而客气的样子，让他找不到切入点。可是，他打心底里欣赏他，否则也不会在听完他试讲后，第一时间就挽留他。
其实当初给他机会试讲只是出于一种好奇心理，他好奇，为什么一个从美国首屈一指的学府毕业的博士生会来他们这所名不见经传的院校应聘当老师？
张同仁年近六十，阅人无数，他相信，有这样一类人，即使穿着最朴素低调的衣衫，在人前敛尽锋芒，别人依然能觉出他们的与众不同。
江意谦就属于这一类人。张同仁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会屈就在这所小小学校教书的人，他断定他有着惊心动魄非同常人的过往，只是他从不与人分享，他把它们收起来，塞进暗箱的角落。
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江意谦以为自己走错了办公室，因为一向空空的桌面上，多出了一样东西。他几步趋过去，在桌前站住。
是一个保温桶，粉蓝的底色，美羊羊的笑脸，这么可爱的东西，显然不属于自己。
揭开保温桶的盖子，有热气升腾起来，混合着稻米的清香，可是，他并没有食欲，胃闹腾了一晚上，现在还钝钝的疼。
他合上盖子，慢慢坐进椅子里，用手撑着额头，内心异常烦乱。
干涸如沙漠的心，岂是点滴温暖就能滋润的？何况，她真的是来关心自己的吗？
定定地看着那个保温桶，胸中忽然一股无名火起，他扬起手臂重重一扫，保温桶飞了出去，与坚硬的水泥石地面发生碰撞，他听见里面的内胆碎裂的声音。
同一瞬间，身体内的某处又变得不平静，如波涛般汹涌着，他的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
这时，有声音传过来，他屏息，静听。
“我找江老师。”
“这位同学，不好意思，江老师身体不太舒服，你改天再来，好吗？”
“你是谁？”
“我是……助教。”
“哦，那今天有他的课，他还上吗？”
“不上了，我已经帮他请了假，改天再补上。”
“那我先回去了，再见，美女助教，帮我问候江老师哦！”
“我会的，再见。”
办公室并不大，比起他以前那个，不知小了多少倍，所以门外两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接着，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沉沉的怒意，“苏怡沁，你进来。”
苏怡沁整理好忐忑的心情进门时，看到的是一地的狼藉，还有江意谦苍白冷峻的脸，他靠坐在椅子里，冷眼打量她，如同看一个陌上人。
这座城市一年四季如春，她却感到一股寒意渗进了骨头里，只朝前挪动了两步，鼓足了一早晨的勇气便荡然无存，低气压盘旋在头顶，组织了一晚上的心里话，她忘得一干二净。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的语气没有她想象中的严厉，而是挫败的，无奈的。
她抬眼看他，深深地看他，贪婪地看他，无所顾忌地看他，这些日子她都躲在暗处偷偷打望，不敢走到正面看他，除了那天在医院里，他昏迷着，她就像现在这样看他，甚至，还亲了他，但他，没有知觉。如果有知觉的话，恐怕他会像刚才扫掉那个保温桶一样，一把将自己扫出门吧。心口忽然酸涩不已，她咬咬唇，克制住奔涌的情绪，将涌至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
这样的注视令江意谦坐如针毡。被她阴魂不散地缠上，他恼怒到了极点，但在这样的注视下，他满腔的怒火却偏偏发不出来。
越是憋闷着，那个跟情绪紧密相关的器官就越是不让他好过。
抵不住那一波又一波排山倒海的疼痛，他伏在了桌上，压抑地喘息。
她的心纠结起来。
飞快跑过去，在他身边蹲下，顾不得他会用什么刻薄的语言来攻击自己，她把手伸过去，准确地找到那个折磨他的地方，开始按摩。
他一把扯下她的手，换上自己的手，攥紧了上腹的衣衫。她的抚慰曾给他温暖，如今，只令他难堪。
深呼吸了好多次，他才缓缓直起身子，缓缓看向她，还是那句话，“你到底想怎么样？”语气降了温。
迎着他凛冽的目光，她脱口而出一句，“我只是关心你。”
他的唇角挑起冰冷的笑，他的口气带着嘲讽，一半在嘲讽她，一半在嘲讽自己，“苏怡沁，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你的演技退步了，不再让我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收起你的眼泪，离开这里，离我越远越好，如果，你爱上了这种游戏，那么，你去找别人陪你玩，别再来找我。”一口气说完这番话，他再度弯下腰，握成拳头的手，在上腹里越陷越深。
她没有走，目光依旧执拗地落在他漠然的脸上，她很轻很轻地对他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演戏，我这样——是因为——我爱你，你相信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