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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雨声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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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亦杰回到自己家时,已是中午。
他随意地踢掉脚上的芬迪鞋,站在玄关处,双手插在裤子两侧的口袋里,眼神冷漠地扫过这座精美华丽的“牢笼”,感觉它比任何时候都要冷。
岁弊寒凶、雪虐风饕,怨不得别人。这份彻骨寒意的源头来自他的心底。
昨夜,他得到了他想了七年的人。同时,也失去了守了七年的纯粹。
从得到那一刻起,他的心一直辗转难安、颓然沸反。
只一想到张晓恒有可能是个“金钱男孩”,他的心就如坠寒潭冰窖,下一秒却又怒火滔天,恨不能提刀斩了谁。可是,如果真能用钱“买”到张晓恒,甚至让他从此只属于自己,秦亦杰又觉得自己心里那团烈火越烧越旺,巴不得张晓恒从此只做自己专属的“金钱男孩”。如此矛盾的念头肆无忌惮地反复角力、撕扯,片刻没有停歇。
秦亦杰觉得自己简直要被逼疯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原本只是想默默的、在不打扰张晓恒生活的前提下,守着他而已。
秦亦杰慢慢走到透明的落地窗前,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无意识曲起一条腿,盯着窗户出神。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暗沉下来,愁烦纷扬扰地变乱人心。
秦亦杰恍惚记得自己刚从After Hell出来时,天空明明是晴朗的,整个世界都布满阳光。
可现在,黑云压顶,风雨欲来。一层灰暗的纱笼住了人眼与人心。
天气的变化竟如此贴切又嘲讽。正如昨夜与今晨,他和张晓恒之间关系的转变。
雨从此刻开始就一刻不停,直到黑夜来临还没半点收敛的意思。
灰暗的暮色终于被无尽的黑夜取代,秦亦杰才总算从迷茫中挣扎回神。腕表的指针嘲弄地告诉他,四五个小时已经过去。
漆黑的庭院里,隐隐望得见成排的冬青正被疾风骤雨摧残着,不断摇晃。
秦亦杰皱起眉头合眼,揉了揉睛明穴才觉得不那么恍惚了。他将头往后靠抵在墙上,望着纯白的天花板却难以控制地回想起当年认识张晓恒的情景。
那时他刚初一,按照老爸的意思,他考入了这座城市最好的私立中学。八月的天,骄阳似火。太阳不遗余力地发挥着它每一份光和热,仿佛想将这座城市烤得脱水一般的炎热。
然而真正让他心情不好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酷热难耐的天气,而是由于在他认为自己小学毕业后的第一个生日,他老爸仅仅只是给了他一笔巨款作为生日礼物。
秦亦杰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只剩他老爸一个人带着他。
当妈妈还在时,他依稀能记得温柔的她会在他生日时为他做一大桌他喜欢的菜肴,并且亲手制作生日蛋糕给他。可自从妈妈去世后,记忆随着时间飘远。那些陈旧的让人怀念的日子和温情,在光阴中便无可挽回的开始泛黄。
秦亦杰的爸爸有家外贸公司,最近几年生意越做越大,老爸也越来越忙,面对他生日时就越发敷衍起来。
甚至最近两年每逢他的生日,还会开始为自己找敷衍的理由:生日是妈妈的受难日,不适合大肆庆祝。
每到他生日时,老爸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妈妈,下意识地就会回避自己的儿子,以免联想到妻子的温柔。这么多年下来,这个事业有成的“霸道总裁”级老爸,依然无法忘记亡妻。所有人的时光都在流逝,可就是这份丧偶的心痛竟没有随着时间的治愈而痊愈。这一点是当时的秦亦杰想不到的。这个在他眼中看来精明而高冷的老爸,自从妈妈去世后的数年都没有动过再娶女人的念头。当时的他还很小,无法体会到老爸的心情。父子两也因此开始关系变得很僵。
那年的秦亦杰看着办公室里他爸爸忙碌处理邮件的背影,默默地选择了离开。
似乎周围所有的同学在过生日时,那一天都会变得五彩缤纷,有父母用心准备的礼物,有朋友真心的祝福。而他呢,没有父母的陪伴、没有生日礼物、甚至连一声生日快乐都无法从他老爸的口中听到。
秦亦杰每每想到这点,心底便有说不出的烦躁和孤独,仿佛他是不被认可的,在这世上可有可无的存在。
他的生日正好是八月份放暑假,他要好的几个朋友都出去旅游了,没人能回来为他庆祝生日。孤独、冷漠充满了这个刚刚迈入少年时期的男生的心。
百无聊赖中,秦亦杰让司机开车送他到了他即将就读的私立中学门口。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不想一个人在家呆着,家里冷清的无法让他停留一刻。虽然学校放了暑假,可怎么说也是他今后要学习三年的地方。趁着暑假没课,学校人少,他正好能安静地好好感受一下这个陌生又让人对未来燃起微微希望的地方。
踏入宽敞气派的校门,秦亦杰沿着校园里的林荫大道慢慢行走,大道旁边各有一排枝桠舒展的梧桐树,为穿行其中的老师和学生们撑起一片阴凉。
空气中来自树木和阳光交织的清新味道,安抚了他心底那份莫名的焦躁。
林荫大道的尽头通往学校的图书馆。图书馆外几个并排安置的木制长椅,每个长椅的后方相隔一两米,都栽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树。
这种布局给人的感觉相当舒适,非常适合学生们下课后在这里乘凉闲聊或看书。
秦亦杰自从进了校园,就喜欢上了校园内精心的布局和修剪过的绿植。虽然还没在这边开始正式念书,但校园里的一切看起来都让人心旷神怡。
就在这时,他看见离图书馆最近的一棵洋槐树下,坐着一名纤瘦的少年人。高大的洋槐将成片的阳光切割、余下几缕灿烂的光束,那人的白衬衫,他的灰色西式短裤,细白修长的腿都映上了斑驳的光点,不真实。三分,五分,不,或许有七分。
那名少年的身旁正摆放着一个透明的圆形玻璃罐,罐子里被五颜六色的物体装满了,但由于相隔有一段距离,秦亦杰看不清罐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那名少年此时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什么,安详秀致的侧颜、灵巧翻飞的手指都在无声地吸引秦亦杰朝他走过去。
秦亦杰认出那人的衣服是这里学生的校服,当他距离这少年只有几步之遥时,秦亦杰看清了他胸前的校徽。他依稀记得他来这所学校面试时,老师曾给他展示过那是三年级的校徽。
那少年感觉到有人靠近他,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抬起头来望着站在他面前的秦亦杰。
“你是来参观校园的初一新生吗?”少年轻声问他,语气亲切而温柔。
秦亦杰听到那少年和他说话的瞬间,面对眼前人的脸,怔愣住了。少年温润的气质、白皙的脸庞、秀挺的鼻梁和柔和的脸部线条都让他心底觉得没来由的放松。而最吸引他的,则是少年人一双水亮迷人的杏眼,在这酷热的暑天里好似一汪清泉,给人带来一抹清凉的安心。
“是、是的。”不知为什么,秦亦杰回答他的问题时,突然有点结巴起来:“你、你是三年级的学长吗?”
少年人听他磕巴着说话,并没嘲笑他,反而很有耐心地放慢语速:“对,开学我就初三了。”
“学长在干什么?”秦亦杰不好意思继续盯着他眼睛看,于是只好将视线移到少年人手里,见他拿着的一张蓝色的正方形纸片,不由露出几分好奇。
“叠纸鹤。”少年人笑眯眯地看着秦亦杰,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过几天我妹妹生日,她指明要一千只纸鹤。”
秦亦杰看着少年人提到自己妹妹时,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宠溺,心里有几分羡慕。他一瞬间想到自己的老爸对自己过生日的态度,原本明亮的眼眸转眼间就黯淡下来。
给再多的钱有什么用,根本不走心!哪里比得上这学长亲手给妹妹做的礼物来得有意义?!
少年人仿佛看出了秦亦杰此刻心情不好,他估计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于是自来熟地伸手拍了拍秦亦杰的肩膀说:“你想要吗?我给你叠一只?”
秦亦杰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少年人却不等他回答,手下就开始了动作。
秦亦杰亲眼看着那人漂亮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开始摆弄那张蓝色的纸片。
一下、一下,叠在他心上。
半分钟不到,蓝色的纸鹤便呈现在少年的手掌上:“那,做个给你玩吧,别嫌弃它幼稚。”
秦亦杰看着那只小小的纸鹤,心脏骤然一缩。
那只平时在他看来,毫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是眼前这个可以算作陌生的学长亲手叠给他的。
在他生日的这一天,在他失落孤单的这一天,在他们刚刚说了几句话的这一刻。
“学长,我今天生日。”秦亦杰有些突兀的说,他自己心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也许,他在期待什么,期待在生日这天遇到什么。
“啊,那祝你生日快乐。”少年微微惊讶了一下,随后杏眼里流露出真诚的笑意。
秦亦杰在听到这句话时,忽然感觉眼前的视野明亮起来。明明是在树荫底下,他却仿佛看到努力从树叶的缝隙间钻进来的阳光中那若隐若现的七彩光斑。一阵夏日的流风吹过耳畔鼻端,带着洋槐树那种特有的清新,飘进他心里。
在那一刻,他的期待实现了。他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是他知道,听到这句“生日快乐”时,看着眼前人真诚的微笑,他觉得他的心被填满了。然后,他记住了这个人。
“谢、谢谢。请问学长叫什么?”
“张晓恒。”少年人抬头看看天色,抱起了玻璃瓶子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了。你自己慢慢逛吧。”说完,少年人笑眯眯揉了一下身高只到自己下颚的秦亦杰的脑袋,转身悠然地离开了。他甚至都没有去询问秦亦杰的名字。对于那名初三的学长而言,秦亦杰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擦肩而过的学弟。
简单而特别的一天,却成就了秦亦杰未来七年对那人的凝视。从一开始的在意、偶尔在校园里遇到时会多看他两眼,再到那人毕业时,秦亦杰心里莫名的觉得失落。初恋就那样带着一抹未知的、懵懂的朦胧思念,悄然滑进了秦亦杰心底。
以一个成年人的角度去看那时,真的很傻。谁会记得那个陌生的人,谁会为收到那种幼稚的小玩意儿而开心感动不已。
然而,光阴虽然一直无法停止它奔跑的脚步,可光阴里的每一帧感动却被深深印在记忆里。在那一刻,它是真实的,打动过秦亦杰的心。
雨顺着窗体流淌下来,看着雨水如瀑般冲刷,秦亦杰从那段难忘的回忆中醒来。隔窗传来的雨水声,忽然使他联想到张晓恒昨晚被迫躺在自己身下因屈辱和疼痛流出的眼泪。
心里猛地涌起一股剧烈的疼痛,秦亦杰顿时觉得连呼吸都困难。
刚才他在张晓恒身边离开时,强装镇定。当他缓慢地挪动如罐铅一般沉重的脚步走出After Hell的休息室时,在关上门的那一瞬,他甚至浑身颤抖的几乎站不稳。
上帝知道他当时有多恐惧,他害怕在张晓恒的眼中看到对他的厌恶。所以他甚至没有留下来帮助张晓恒清理身体,而是选择了懦弱的落荒而逃。是他自己选择打破了守望他的资格,虽然有酒精作祟的成分,可他并不想以酒醉作为拙劣的借口。
秦亦杰深深的明白,他已经没有办法回到过去了。
七年的纯粹,一朝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