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所见不见

1、朝阳

　　“这个案子没那么简单，警察局这群饭桶八成又找了替罪羊挨枪子。”
　　说这话的是一身着黑色西装，有着松树般挺拔身材的男子。
　　“先生，您走慢点，我跟不上您了！”
　　一个裹着大红棉袄的女孩，十八九岁的样子，低着头拼命地往前赶。
　　“性命攸关的事，一分一秒都慢不得。”
　　男人嘴上这么说，步子却有意无意的放慢了些。

　　“瞧瞧你们这些人，到底懂不懂查案！”男人手中的案卷劈头盖脸地向那惹人厌的大饼脸飞去。
　　“啊！”
　　警长凄厉的叫声震彻警察局。
　　“死者是被人从背后袭击，割断颈动脉而死。依伤口的角度以及深浅来看，作案者是个左撇子，而你们抓的是个长期用右手工作的裁缝。办案这么多年，却连这点都看不出来，真不知你们的手上曾有多少冤魂！”
　　男子无视那几束不甘且怨毒的目光，大步走开了。
　　女孩无奈的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袋银元放在桌上，便急急地跟了上去。
　　“这女人倒还识点抬举。”大饼脸掂量着手中那袋重重的银元。
　　“要不是我们破不了的案他都能破，上头赏识鲁修文那小子，我才不会被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踩在脚底下。呸！什么东西！”愤愤地朝警署大门吐了口唾沫。

　　“夫人！”女孩恭敬地打着招呼。
　　“这位就是你常向我提起的朝阳小姐？”
　　男子点点头。
　　“我常听修文提起你，你还帮他破过不少案子呢！”女人看她的眼神透着感激。
　　朝阳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利用女人的直觉，给先生一些提点罢了。关键时刻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很准的哦。”
　　夫人会意地微笑。
　　渐渐地，朝阳与鲁夫人成了朋友。
　　朝阳很喜欢这位平易近人、气质与美貌并重的夫人，虽然她仅比朝阳大一岁，却俨然是一个大姐姐的摸样，对朝阳颇为照顾。而对夫人而言，朝阳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没有心机，她倒是乐意把她当做亲妹妹看待。
　　因为办案关系，朝阳常常留在鲁家吃饭，每回吃到夫人烧的红烧鱼就赞不绝口，说有妈妈的味道。问起朝阳父母的情况，她总是一语带过。
　　不过从她的话中可以大致了解到，她的父亲曾是一个小警员，无意中牵扯入某个重大的案件，被判终身监禁。朝阳的母亲受不了乡人的指指点点，独自去外乡谋生，将十岁的小朝阳交付给没有孩子的邻居家抚养，从此了无音讯。

　　在鲁家朝阳感受到久违的家的温暖。
　　自从养父母死后，十六岁的朝阳便独自进城谋生，意料之中的没少遭城里人的白眼。一个乡下小姑娘，除了耕地和小时候念过几年书之外便什么都不会。幸好在朝阳走投无路之际，先生收留了她。
　　其实他比她大不了多少，当时也不过二十一二岁，却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他说聘请她当助手，帮他整理资料，做些杂活。朝阳很乐意地答应了。
　　后来才发现这份工作并不简单。一有案子就跟着他东奔西走，还得看各种死法的尸体，刚开始见到那地上躺的就退避三舍，在鲁修文冰冷的目光下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接近，渐渐地倒也习惯了，现在检查尸体的活基本都由朝阳来干。
　　鲁修文的父母为他定了一门亲事，新娘就是现在的鲁夫人——婉姒。他们本是青梅竹马，后来鲁修文去外城工作，婉姒便一直待字闺中。在她二十岁时，父母无论如何也要将女儿嫁出去，而平日乖巧听话的婉姒却是固执地非鲁修文不嫁。幸而双方父母都同意这桩亲事，便把鲁修文召回去成亲。
　　朝阳记得那日天气很好，她送他去火车站。一路上，男子没过多地显露即将成为新郎官的喜悦。朝阳以为他又在想某个案子，两人一路默然地走到车站。临别时，他只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匆匆地上了火车。
　　果然，婚后的一个月他便带着新婚妻子回到了这个城市。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朝阳还是一如既往的跟着先生办案，并时不时地用自己省吃俭用下的薪水为他解决后顾之忧。
　　鲁夫人则常常在家和寺庙之间奔波，两年来一直没有孩子，在那个时代传宗接代可是大事，她也只能病急乱投医，各种偏方都试过了，观音也是日日去拜，就是没见啥效果。
　　刚办完一个案子，三个人聚集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朝阳和鲁修文还不时地谈起案子的细节，鲁夫人看着长得越发标志的朝阳，关心地问：“朝阳，你今年也二十一了吧。”
　　“是啊，夫人。”
　　“你整天跟着修文查案，倒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耽搁了。”
　　“呵呵，没事的夫人，我很喜欢查案，如果能一辈子跟着先生查案，倒也是我的福气。”
　　“哦？”
　　心里有了打算。
　　朝阳在厨房洗碗，婉姒进来帮忙。
　　“你跟着先生的时间不短了吧？”
　　“嗯，整整五年了。”
　　“你觉得先生怎么样？”
　　“嗯……先生人挺好的，属于面冷心热的那一类，只不过，有时候说话太直接，容易得罪人。”想着自己攒了很久的工资向流水一样的出去，忍不住抱怨一下。
　　“那你对先生——有没有感觉？”试探着问道。
　　“什么……夫人，您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朝阳的脑子瞬间有些短路。
　　“唉”女人无奈地叹气。
　　“朝阳，你也知道，我和修文成亲这两年来，都没有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让我怎么向修文的父母交代？而且，修文总是忙于案件，对其他事毫不关心，你与修文很有默契，也都喜欢查案。如果你喜欢修文，我们可以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朝阳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或许她的确有一点喜欢先生，在他思考某个棘手的案子时，脸上那专注的摸样，确实挺好看的。
　　夫人见朝阳不出声，以为她默认了，欣喜地说道：“待会儿我跟先生说说去，我想他会答应的。”
　　朝阳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夫人要跟先生说什么。不过，她捕捉到了对她意义非凡的一个字——“家”。
　　“这件事我是不会同意的！”
　　隔壁传来鲁修文冷冰冰的声音，虽不大声，但听得出饱含怒气。
　　“为什么？我是为了我们今后着想，也是为了朝阳。她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无依无靠的，你娶了她，她也会有个真正的家。难道你想让她跟你查一辈子的案，最后变成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
　　良久的沉默。
　　“这对她不公平！”
　　婉姒看着犹如松树般傲然出尘的丈夫，摇了摇头。
　　“修文，你以为我是在利用朝阳吗？我很喜欢朝阳，想与她成为一家人，她也很喜欢与我们在一起。我刚才试探过她，她应该是愿意的！”
　　“什么？”
　　似有一粒小石子落在那平静的湖水激起了涟漪，不过很快又恢复最初的无波无澜。
　　“我的妻只会是你一个人。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温和却又强势的语气，鲁夫人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听到整个对话的朝阳有一些失落。或许，只是她一厢情愿地把这当做自己的家，她永远是一个多余的人。也许，从小到大，她都不该对“家”有所奢望。
　　拿起笔写信，也是对先生和夫人多年照顾的最后表达。
　　深夜走进书房，却发现黑暗中有一个人伏在桌上。
　　点了蜡烛，微弱的光照亮了那人的脸。他的睡颜十分的安详，不似破案时的专注，也不似骂警局那些人饭桶时的犀利，就像是个毫无防备的孩子。朝阳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小心翼翼地把衣服盖在他的身上。
　　她走后那人还会想起她吗？他以后再得罪人怎么办？
　　朝阳拼命想甩掉这些无聊的想法。其他人永远是你生命中的过客，或许刚开始他会不习惯你的离开，但时间一久，他自然会慢慢忘却。再说鲁夫人是个能干的女人，以后的先生的事自有夫人照看。
　　“再见！”低声吐出那两个字后，朝阳便在那个人的生命里消失。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看见桌角上的书信。小心的打开，念着上面再熟悉不过的娟秀字体，他哭了，不久又笑了，只是这笑容无比的苦涩。

　　五十年，时间会在你的脸上、骨骼里留下痕迹。他却像个调皮的孩子，不停地向前奔跑着。
　　朝阳离开鲁家后，回到家乡，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师，从此便再也没离开。
　　在她看来，没有先生和夫人的大城市是冰冷的。虽然，对童年并不怎么快乐的朝阳而言，“家乡”算不上一个亲切的词，但每天看到活泼可爱的孩子们，教他们读书写字，陪他们玩耍，她发现自己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朝阳离开学校已有七年。这些年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田间散步。一成不变的生活果然使人老的快，感觉自己跟进了黄土没啥差别，只比底下的人多了一口气。
　　当初也不是没人介绍婆家，只是每次相亲，眼前总是浮现先生的面容，不觉地在心里把对方与先生作个比较。倒不是这些人的相貌比不上先生，而是在朝阳眼中，先生脸上那专注的神情是无可比拟的。就这样，朝阳的终身大事便耽搁了下来，虽然三十多岁依然有人说亲，但那时的她已不想再浪费时间。
　　吃完晚饭，像往日一样在乡间狭窄的小道上走着。远处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地驶近，在距离朝阳大约一米处停下。
　　车门打开，走出一个满头银发，却有着松树般挺拔身材的老人。
　　朝阳觉得那人的眼睛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老人的神色似乎有些失控，过了许久，那不住颤抖的唇间吐出两个字：“朝阳……”
　　五十年不见，声音也不自觉的颤抖：“你是…….先生…..”
　　“唉…..你在这，过的还好吗？”
　　“好，好......先生，你呢？”
　　老人的表情有些哀伤，“她，半年前走了。走之前她对我说，嫁给我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可这一生，我什么也没给她。”
　　那人的音容笑貌还就在眼前，可是……..
　　朝阳不禁有些惆怅。
　　“先生，你已经把夫人认为最重要的东西给了她，她走的那一刻，应是没留下遗憾。”
　　老人抬头，望着苍茫的天空，道：“但愿她在天上能过得好。”
　　“会的，一定会的，夫人是个善良的人，她现在一定在天堂幸福的生活着。”
　　“奶奶好！”
　　拉回了两人飘得很远的思绪。
　　朝阳这才注意到老人身后略显羞涩的男孩，十七八岁的样子，眉清目秀。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孩子和先生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像。
　　“唉，真是个好孩子。以后一定像他爷爷一样有出息！”
　　男孩子腼腆地笑了笑，神情却十分坚定，“我以后要成为像爷爷那样的大侦探。”
　　“呵呵，真有志向！”
　　天边的晚霞如血般鲜艳，老人看了看天，道：“太阳快下山了，我们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可以在我家住一晚，晚上开车不安全。”
　　“不了，我们还是先回去了吧。”
　　转身面向那男孩子：“走吧，阳儿。”
　　朝阳目送着祖孙二人进入车内，缓缓地离去。她没想到五十年后，还能再见他一面，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也许，人生就是一场梦。只是梦醒之时，自己将身在何处？
　　“爷爷，我们不是赶了一天的路才来到这里，你应该有很多话要跟那个奶奶说才对？”
　　疼爱地摸摸孙儿的头，“见到她我就满足了。”
　　“嗯……不明白。”
　　“好阳儿，其实有些事爷爷也看不透，但只要看到她过的好，其他都不重要了。”
　　“爷爷，你看落日多美啊！”孙儿指着天边那一轮红日。
　　“是啊，落日很美，不过爷爷更喜欢朝阳。”
　　男孩点点头，想象着太阳初升时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