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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年心事十年灯之十年明灯篇 ...


  •   从卓东来在客栈见到李寻欢的那一刻起,照料这位受伤前辈的事情,就从未假手于旁人。
      泪痕剑杀伐过重,留下的伤害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养好的,半年前寒毒种下的祸根,幼时娘胎里带出的痼疾,虽有梅大先生全力施为,卓东来的精心照料,最初的几日依旧难熬。
      每每夜里,李寻欢便睡不安稳,整夜整夜的咳,靠着梅大先生的针灸与安神香才能稍稍安歇片刻,反复了几日,夜里精力消磨的厉害,白日里倒有大半时间是睡着。偶有清醒的时候,稍一动作便咳,若是平日,内息紊乱气虚不继时,咳上几声也无妨,可这时,泪痕重创留下的剑伤未愈,稍稍使力,伤口便会裂开,几日的将养前功尽弃。
      后来,再欲咳时便死死抑着,不能触碰到胸前伤处,只能紧紧攥着锦帕掩在唇畔使力到指尖青白,碧色眸中都浸出萦萦水意,朦朦胧胧看不清神色。委实难耐时,仅是低低溢出几声凌乱的颤音,脆弱如同风中蝶翼般忽闪而过,微不可闻,轻薄的让人心都揪紧,却终归无计可施。
      每每这时,跟了自家少爷几十年的忠仆都别过脸去做旁的事情,不忍再看,李寻欢勉强压下了咳意,喘息片刻后,一抬眸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传甲,你把我摆在酒馆里,却不给我酒喝,是个什么道理”
      忠仆恨恨的一旋身,死命压抑着怒火与心痛,低声吼道“少爷,你……”,话说一半,瞧见自家少爷苍白清瘦的模样,又堪堪顿住,不肯再接下去。
      卓东来平静的扶着那人靠坐好,探手抵在他后心助他调息,梅大先生立在榻前担忧的望着,缓缓摇首又低低叹道“传甲,去拿给他吧,酒可以止痛,你跟着李探花几十年,看着他喝了这多么年的酒,又何尝不知他拿酒止痛”
      不一时,忠仆阴沉着一张脸愤恨的端着一壶竹叶青进来,卓东来帮李寻欢调息过后,轻手扶着他躺好,接过酒壶放入红泥小炉上的陶罐中温着。那人若是想喝酒,卓东来在时是决不允许他喝冷酒的,十年前便养成的习惯,纵使曾间隔了六年,此时做起这些事情来,依旧得心应手。
      如此难捱的几日下来,铁传甲便不再处处敌视这位曾恨之入骨的卓爷了,一如往昔平静的称呼他一句卓少爷,默默许了他日夜守着自家少爷,十二个时辰几乎寸步不离。毕竟,如此关头,李寻欢身旁是片刻缺不得人,有几次均是夜里突犯旧疾,若非卓东来在身侧,几乎回天乏术,这下忠仆更是不放心只在外间守护了,对着卓少爷与自家少爷同榻而眠之事,反而是心存感激。
      后来,李寻欢再睡不安稳之时,卓东来便将屋角的火盆拨旺,缓缓把人扶起,拿狐裘细细拥好,在二人身后覆了层层羽被,一并舒适的靠坐着,低声与他说一些六年间经历的趣事。
      六年前,大镖局初建之时,上门的第一笔生意,竟然是长安城外一位花农托付的几株照水梅。
      说是距长安百里之遥的一位富商订下的,可如此天寒地冻,花农也贪恋家中火盆的温暖,不愿出门去送,之前去过了几家颇有盛名的镖局,可人家均是看不入眼,说这是脚夫才做的事情,来找镖师托镖真是天大的笑话,一致将人送出门外。
      花农正要返家之时,无意见到大镖局,寻思着进来碰碰运气,兴许便成了也不一定,不待那花农讲完,司马超群满面喜色迅速僵硬,眸中阴沉的几乎滴下水来,开口便欲喝斥,卓东来略一抬手稳稳拦住,平静的应道“来者是客,这趟镖大镖局接了,且不收先生的镖银,只要先生送来大镖局两株梅树便好,先生以为如何”
      花农一听,愈发惊喜,千恩万谢的应了,立刻带着镖师去自家取梅树。
      这趟镖是卓东来领着几位镖师亲自押送的,因为风雪肆虐,梅开正盛之时又尤其娇嫩,百里的路程,来回他们用了两日,回来时恰巧收到李园送来的飞鸽传书,探花郎别致飘逸的工笔小字“并蒂连枝朵朵双,偏宜照影傍寒塘。只愁画角惊吹散,片影分飞最可伤”
      握在掌心思量片刻,卓东来眸中萦萦酿出暖意,踱到窗前朝外望去,巧的是,那花农恰送了一株并蒂梅摘在院子里,此时映着月色,幽幽散着清香,与那人遍身萦绕淡淡冷香别无二致。
      恍若,白衣缓裘,那人长身玉立,悠悠然立在梅下,一回首一抬眸,软语低唤“东来”,刹那间星稀月朗、风轻云淡,仿佛整个俗世红尘、无边夜色都只成了他的背景,惟余那人眉眼噙笑,浅醉低吟。
      卓东来这样讲时,李寻欢攥紧雪色丝绢低低咳了几声,看也不看反手将帕子掖到袖间,一侧身将身旁之人牢牢拥在怀里,软语轻慰“人说,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可若失了并肩那人,纵使梅开的再盛,雪飞的再紧,也提不起半分精神,等回去李园,东来与我一起看尽年年梅花雪,可好”
      李园的梅花,怕是要谢了吧,卓东来的心一阵揪紧,绷直了肩背僵在李寻欢怀里“前辈”
      “东来,无妨,李园的梅花还有许久才会开败,纵使今年错过了,亦有明年,后年,之后的许多年,我都与你一同温酒赏梅”
      那人永远知晓如何宽慰自己,方才的担心何尝是因为梅花盛败,而是他的身子,李寻欢却恍作不知,只字不提,良苦用心,半点不漏痕迹。
      再回到李园,已是月余之后,冬雪渐渐消尽,春暖花欲开之时,泪痕剑留下的创伤勉强养好,旧疾却依然很是棘手,好在一时无碍,日好好生调养着便好。梅大先生并未随着三人回去李园,只是留下一个方子,嘱咐一日两次,按方煎服。
      日暮时分原是该去煎药的时辰,竟见不到铁传甲的影子,煎药的事情,交予旁人,卓东来自是不放心,便吩咐下人好生看着自家少爷,不得出去冷香小筑吹了冷风,自己方去煎药。
      半个时辰过去,卓东来稳稳托着药盏回去冷香小筑时,夜色微醺,远远望见小楼四周一片柔柔的红光弥漫,待走近时,一眼望见,心下意识的一暖,不由得顿下脚步。
      冷香小筑前的回廊修得甚是曲折别致,此时已错错落落悬了一排灯笼,通红的泛着暖光,从曲廊尽处一直漫延到李寻欢手中正握着的一盏。
      这时,他正微微躬着身子立在廊下,冷风过处,不由得略略偏首轻声咳了几下,又小心的拿起火折子点亮手中的灯笼,侧身之时,肩头随意披着的狐裘缓缓滑下露出些许精致的线条,雪色轻衫被红光辉映,显得清雅华贵,墨玉般的发丝柔柔的散落在肩背,随风轻漾时带起一片迤逦。
      微红的烛火映在那人莹白的面上,淡淡洒下几分暖意,原本柔和的轮廓愈发温润飘渺,凝眸望去,可见一瞳碧色眸中隐隐漾着水意,微光闪烁,想是方才呛了风,咳出的泪水,密扇般的羽睫轻颤着在眼睑处留下青色的暗影,姣好的唇畔微微抿着,淡淡噙着几分暖笑,显然他整个人从心底都是愉悦的,眸光柔柔落在手中的灯笼上,仿佛望着这世上最珍爱的宝物一般,清澈明朗。
      “前辈”卓东来静静望了片刻,缓缓走近时,低声唤了一句。
      李寻欢方方探着手臂挂好手中灯笼,长长的回廊下,背后是漆黑如墨的浓重夜色,身前是高低错落的通红灯笼,他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安静的立在夜色与烛光交界处,浅浅一回首,眸中笑意愈深“东来,你回来了”
      回首笑意盈盈答话时,李寻欢脚边还凌乱散落着几只尚未点亮的灯笼,趁此时顺势矮身捡起一只,又朝向卓东来宽慰一笑,再低首小心的拨弄着手中灯笼。
      片刻,好似觉到身旁这人的怔忪,又一抬眸柔声道“还有几只,很快便好,东来稍候片刻”
      卓东来一手持着药盏,一手背负在身后,静静的望着那人点亮一盏,探出身子小心挂好,又捡起另一盏,修长白净的手指轻巧的忙碌着,好似这些动作他早已练过千百次,无比熟稔。
      不过片刻功夫,李寻欢已挂好了满回廊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高低错落,柔柔散着暖意,连院子里的浓厚夜色都淡了几分。
      做完这些,李寻欢探手拉了一下滑落些许的狐裘,一回身随意立在回廊尽处,温润清雅的浅笑“东来,这样,夜色便不浓了”
      长长的回廊外疏影横斜,遥遥的天际月朗星稀,挂满灯笼的廊下风情无限,那人一回首一凝眸,皎皎如月温润似玉,无限风华过处,浓浓夜色当真淡去许多。
      卓东来忽然想起,二人初遇之时,李寻欢无意知晓自己很是厌恶黑夜,便每在日落月升之时,亲手挑起一盏灯笼挂在檐下,那一盏灯笼整夜整夜的亮着,虽不甚明朗,却也冲淡了关外浓重的夜色,自己竟也渐渐睡得安稳。
      关外风沙苦寒,削薄的灯笼不经风沙吹蚀,时常要更换,李寻欢常常留了心,每过几日便亲手换上新的,夜里再亲手点亮。
      四年里,没有一夜少了那盏由李寻欢亲手点亮的明灯,那些削薄的本该温润江南才有的薄纱灯笼,从没有一盏曾在夜里熄灭过,竟不知,那么多风沙肆虐的苦寒之夜,李寻欢究竟有多少次深夜起身,重新点亮被狂风吹熄的烛火。
      六年前,卓东来随他住在李园的月余,李寻欢依然夜夜点亮一盏灯笼挂在廊下,仿佛经年的习惯,无论岁月如何更迭,这辈子都不会再变。
      原以为,自己离开后,李寻欢便不会夜夜点亮灯笼了,可此时看来,那人不止是夜夜依旧点灯,更是夜夜点亮一廊的灯笼,十年,竟未有一夜间断。
      见卓东来的神色依旧略带茫然惊疑,李寻欢拾步上前,接过那人手中药盏搁置在廊下石栏上,解下狐裘将人一并拥在怀里,低声道“这样,便热闹些”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半年之前一日,卓东来曾收到李园这样一封飞鸽传书,那时以为是长夜漫漫,那人自觉无限苦寒才写下这么一句,现在看来,竟全然不是,而是这一盏灯,真真切切被他点亮了十年,纵使离人远在长安,李园的灯,亦从未熄过,一夜一夜等候未归人。
      这样,便热闹些,前辈,这六年,你究竟有多么难熬,我,又负了你多少。
      卓东来缓缓阖上眸子,放松身体,一寸一寸贴紧那人修长的躯干,暖意透过衣衫渐渐传来,淡淡的冷香遍身萦绕,浅浅呼出的气息都清雅灼人,十年,这份不着痕迹的温暖始终未曾改变。
      良久,卓东来缓缓开口,优雅阴魅的嗓音低低响起,温柔好似呓语“日后,晚辈与前辈一起点灯,如何”
      李寻欢心下一喜,低首望去,碧色眸中流光嫣然,勾起唇角清清浅浅的应一句“好”,泠泠嗓音满是欣喜,愈发温软似玉,沁人心脾。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从此以后的每个十年,都有我,与你一起点灯,长夜未央,长夜不熄,十年心事,只肯与你同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十年心事十年灯之十年明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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