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债（修）》田可心

3、第三章 舞伴

　　那是他们所在的中学那一届校运会之前，班上为了开幕式的表演而决定排出一个集体舞，请师大的几位擅长舞蹈的学生编导的，有一点把街舞和交谊舞融合在一起的风格。这个舞是全班参加的，因为他们班的男女生人数刚好相同，正可以各各组成一对。
　　这个意向一提出来，班上顿时冒出了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氛，尤其是在女生之间。

　　豆蔻之年的女孩子都有一点异性洁癖，明明不会怎么样，却偏要连做最平常最纯洁的事情，也生怕同自己搭档的男生不尽如人意。因此女生们在那段时间里常常凑在一起议论纷纷，既怕自己会被配到这个，也怕自己会沦落到和那个一起，同时还彼此同情，不愿意自己的好朋友被安排到不希望的人。
　　所以，最后配对的方案定为抽签，最公平也最高效的方法。
　　不过在抽签之前，班上的男生女生分别被分成了三组，根据身高的范围，矮中高的女生分别搭配矮中高的男生，以免出现太不搭调的情况。

　　林西子不高不矮，被分在了女生中组；而俞乐怀是全班最高的男生，自然是在男生高组，于是这件事情在林西子而言根本不成为一个问题。如果说一定要在全班男生里选出一个林西子最不愿意搭配的男生，那毋庸置疑就是俞乐怀，然而现在他们俩根本就不在一个交集之内，当然就不必担心仇人相见冤家路窄。

　　签上是写了女生的名字，让男生去抽的。抽了签回来的男生一个个神情怪异眼神微妙，既不便直接表现不满，更不敢显得太过欣喜。俞乐怀回来的时候，有男生在旁边拍拍他肩膀：“这回省着点啊，你跟林西子要是再打架可不成了！”
　　这群眼巴巴等在教室里不好意思直接打听结果的女生们，都正竖起耳朵绷着神经捕捉一点一滴的信息呢，这句话当然就敏锐地钻到了林西子的耳朵里。她难以置信，腾地站起来：“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俞乐怀抽到了我？他怎么可能抽到了我呢！”
　　和俞乐怀同时回到教室的那些男生马上发出一阵压抑着的怪笑，纷纷做鸟兽散。俞乐怀则憋红了脸——这是林西子第一次看见他这么狼狈的表情：“怎么了？老子就抽到你怎么了？不愿意就找老师去！”

　　不知道为什么，林西子忽然觉得俞乐怀那一如往常凶霸霸蛮不讲理的目光里，有一抹英雄气短的哀求，求她不要，不要拒绝他所抽到的签。
　　其实林西子第一反应的确是要找老师换过来的，至于原因，当然不能说她和俞乐怀向来水火不容，但他们身高不在同一组本身就是最好的理由。
　　她的脑子告诉她绝不要屈就于这个向来同她作对的小霸王，可是心里却不争气地一软，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便只是冷哼一声重新坐下了。
　　就这样，她和俞乐怀成为了舞伴。

　　那段排练的日子大概有一个来月吧，每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他们都会包下操场上的一角空地习舞练舞。舞伴之间，即便是平常不怎么来往的同学，因为这样日日相对，也都变得谈笑风生起来，唯独林西子和俞乐怀这一对，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的例外。
　　从始至终，他们俩只是跳舞，像一对来自不同星球被生拉硬拽死活凑在一起的宿敌，除了不得已而为之的动作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排练间隙林西子总是跟左右两边的两对同学说话，看也不愿多看俞乐怀一眼；而平常聒噪的俞乐怀，反而像是被什么大力金刚掌掐灭了话头。他自然不同林西子说话，但也不同旁边的人说话，始终闷闷的，不知道一个人在琢磨些什么。

　　那段舞蹈里有一个动作，就是男生握住女生的手，让女生原地转圈。那个动作是文艺委员加进来的，因为那两天从师大请来的编导有事不能来。而小孩子还不知道这个动作的诀窍，大家都老老实实像平常那样握了手，于是转圈的时候困难多多，总是身体转过去了，手还被拧在原位卡不过来呢。为此，文艺委员想了个笨主意，转圈的时候大家同时放手，只做一个虚握的动作，等顺利转过来了，再迅速重新握住。
　　这个方法刚刚尝试的时候，大家常常忘记，尤其是俞乐怀，好像永远也记不住，每次到转圈的时候，根本就应该放手了，他还傻乎乎死握着林西子的手不放。偏偏这傻大个儿力气还特别大，让林西子轻易不能挣脱。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林西子每再想起那些日子，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齐秦的一首老歌：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而俞乐怀的绝不放手使得林西子有一次终于忍无可忍，在转圈的时候拼命用力一甩，硬是把他的手给挣脱了。
　　终于解脱了束缚得能舒舒服服转成圈的林西子余光一瞥，却看见俞乐怀似乎胀红了脸，一副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的难堪样。
　　这让林西子觉得有些像是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怪异：那么坏脾气的俞乐怀，他居然能忍受他最讨厌的林西子这样蛮横地对待他而不还手？

　　幸而两天之后编导回来，才调整了这个动作，告诉大家在转圈的时候只要男生放开手让女生握着，女生就能一边转圈一边以男生的手掌为轴转动自己的手掌，看起来会自然很多。
　　然而这个改变让林西子更加不舒服，觉得这个动作，弄得好像自己上赶着要去贴俞乐怀似的。她原先跳舞的时候脸上就是冷冰冰的样子，这回简直变得有些没好气了。她恨恨地抓住俞乐怀的手以它为轴转圈，既不愿意握得太紧，却又为了保持位置而不得不把它握牢。
　　在那旋转的一瞬，俞乐怀的眼神从她眼前一晃而过。不知怎么的，她竟然觉得俞乐怀有一种欣慰的神情，好像很愿意很愿意，让她对他这么主动地，为所欲为。

　　——
　　跳完拉丁舞之后，又看着大家玩了一会儿，就已经快十点了。林西子起身去和同学们一个一个拥抱道别，准备回家。
　　Greg见她要走，便跟了过来。他是那么细心的一个男孩子，因为她独自住在郊外，他便自告奋勇，每逢她到天黑后才回家，就一定要送她，驱车尾随一直跟到家门口，然后自己再回来继续派对。
　　同学们也都知道林西子的住处特别，所以都不会强留她玩到太晚。而Greg若不是亲自送她进到屋里去，也总会细心地一直看她进屋开了灯，在窗口冲他挥了手表示一切正常了，才放心离开。

　　所以有一次姑姑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姑姑一个问题：“要是我找一个白人做男朋友，你们会不会有问题？”
　　姑姑不假思索快言快语地答道：“我和你姑父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啦！就看你父母，特别是你爸，我看他倒真不一定能接受呢。”

　　姑姑只比林西子大十多岁，现在还不到四十岁，再加上她没有儿女，保养得格外好，和林西子在一起的时候，也只像是姐妹。最难得的是她的心态也年轻，或许是刻意地怕老而始终努力将自己当作年轻人，她和林西子倒更像知心朋友，俩人在一起，几乎可以无话不谈。
　　当然，除了关于俞乐怀。

　　听了姑姑的回答，林西子倒也不觉得意外或失望。她自己的爸爸，她当然不会比姑姑更不了解。而对Greg，她也只是提出一个有意思的假设，不是认真的考虑。事实上，就林西子的性格而言，能够随随便便说出来的人，就不会是真正令她动情的人。

　　这晚回到家，姑姑的每周例行电话又来了。加州是西部时区，比这边的东部时区晚三个小时，所以林西子的十点多，对于姑姑来说只是刚刚吃完晚饭的七点多，正好躺在沙发上和侄女聊聊天消消食。
　　“西子，你上次跟我说的白人，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人？”说话间，姑姑又想起这茬儿来了，简直就跟亲眼看见了这晚又是Greg送她回家似的。
　　“不是，我只是跟你说着玩的。”林西子否认得清清爽爽。
　　姑姑在那边叹了口气，好像很失望的样子：“小姑娘，到了明年你就二十一了，也该有个男朋友啦！”
　　林西子笑了笑：“大姑娘，我爸妈都不着急，你急个什么劲呢？”

　　姑姑严肃起来：“喂，我说真的，你爸妈当然不着急啦，特别是你爸——”
　　姑姑一旦谈到这个话题，就会加上这么一句，“特别是你爸”，好像她这个大哥真是很特别似的——当然，他也的确是有点特别。
　　“他那个老古板，我都怀疑他巴不得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呢！你知道姑姑为什么要让你来美国吗？就是要你逃离他的魔掌啊！你要是在国内上大学，我打保票他会想办法把你看得紧紧的，成了年也不让谈恋爱。可是小姑娘，你知不知道？最好的恋爱机会都在大学里，你要是在大学里没搞定男朋友，出去就难了，而且错过了最好年华里的浪漫故事，谁能帮你补得回来？现在姑姑把你拯救到这么一个宽松的环境里来，你还不好好把握，岂不是要辜负了姑姑的一番美意？”

　　林西子握着话筒，听着姑姑这番话，觉得哭笑不得。无论如何，作为长辈，她说这些话总好像有些不伦不类的。但话是掏心窝子的话，林西子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