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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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和他相遇，是在我六岁的时候。
炎热的夏日，在据说住着妖怪的山神之森里，我不小心迷了路。我不断地寻找着出口，到最后累得无法动弹，出门时特意换上的漂亮红鞋子也满沾了泥水。我蜷缩着坐在一棵树下，寂寞跟恐惧从四周围拢而来。和所有迷路的孩子一样，小小的我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到。
他就这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喂，小不点！”
我抬头环顾四周，看见了倚树而立的一位少年。他有着干净的银白色头发和颀长的身材，只是脸被一张夸张的面具挡住，带了七分的神秘。
“你在哭什么呢？”他问。
我愣了一瞬，随即雀跃着向他扑去。终于见到人了！得救了！
就在我将要撞到他的时候，少年却很惊慌似的向旁一闪，我重重扑空栽在地上。
……这是什么人呐……摔得我好痛！我双手撑起身子，连头发上挂了草棍儿也顾不得抖掉，先委屈又鄙视地白了他一眼。
“抱歉……”他低声说，“你是人类的小孩吧？”
“诶？”
“我被人类触碰到的话，就会消失。”他如是说。
显然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头脑还不足以处理含有两重信息的句子，我反复琢磨着“被人类”这个字眼，最后弱弱地问：“大哥哥你不是人类么？”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我住在这森林里。”
似乎遇到了妖怪呢！六岁真是充满幻想的年纪，我听后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新奇有趣，一定要试试让大哥哥“消失”。我想着他消失之后会从森林的另外什么地方出现，就像躲猫猫一样。
我爬起来，一次次地伸手去捉他，片刻前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我又一次差一点点碰到他的时候，“砰……”我头上被树枝狠狠地敲了一下。
“啊啊！”我抱头开哭，“你真的不是人啊，居然用棍子打小朋友~~”
“所谓的消失，就是消灭的意思。”他淡淡地说，我被他的话吸引，也感觉不到头上的疼痛了。夏风和煦，万籁俱寂。只听他不经意似的讲，“山神大人在我身上施加了这样的法术，所以我只要被人类触碰到，就会死。”
原来是这样。
“好啦，小不点。”他递过那只刚刚用来打我的树枝，“拿着另一端，你不是迷路了么？我带你走出这座森林。”
“啊~~谢谢你~~~”我好了伤疤忘了疼地欢叫着要去拥抱他，结果又是“砰”地一声，头上狠狠挨了一下子。
我只好揉着头，再次道歉。他显然被我吓的不轻，长舒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味道。
下山的一路相安无事，我们就这么隔着树枝牵手，走到了入口处的石阶上。远远地能看见贴着符咒的“开”字门。身边是少年令人安心的味道，我不由放慢了脚步，叹道：“真像是约会呢。”
“不过是一点都不浪漫的约会。”他的语气依然波澜不兴，“往前一直走，就能走出森林了。就到这里吧。”
“大哥哥一直都待在这里么？我还能在这里遇见你么？”我问。
“这里是山神和妖怪居住的森林。‘心灵会被妖怪迷惑而无法回头，所以不可以跑进森林里’村里的人不都这么说么？”
可是大哥哥不是坏人啊，我想，即便是妖怪又怎样呢？
“我叫竹川萤。你呢？”
少年的衣袂在微风中摆动，他久久没有说话，寂寥的身姿在满山苍翠的映衬下看起来越发格格不入。
我想要陪陪他，就这么决定了。所以不多等答话，我摆出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总之明天我会带礼物来答谢你！再见！”说罢转身便跑，生怕他拒绝。
“我叫阿金。”
风声飒飒，不知是他的回答还是我的错觉。待我再次回头时，早已不见他的身影。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拎着一袋礼物赶去森林。阿金就坐在“开”字门前的石阶上，向我打招呼：“你来啦，没想到你还真的又来了。”
原以为他会躲着我不见呢，没想他在特意地等着我。
我喜出望外，大张开双臂飞奔向他——
“砰……”头上又挨了一下。阿金无奈地叹气：“你还真是学不乖啊。”
“嘿嘿。”我傻傻地止不住笑，“因为太开心了嘛，对不起。”
那天阿金答应带我去森林里面转转，还保证会送我回家。
我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走往森林深处，只觉得连鸟鸣声都欢快了许多，和着低浅的风鸣和潺潺水声，简直是一曲美妙的丛林交响乐。
这座森林完全不是老人们描绘的模样。
我四处张望，仗着头上树荫的遮蔽，烈日化作点点光斑投下来，洒在我和阿金的身上。
仿佛一切都是梦境，笼罩着淡淡的白色雾气。
树丛深处忽然走出一个黑色的影子，他张开仅有的一只眼睛，打量着我：“阿金，这是人类的小孩么？我可以吃掉她么？”
这是……货真价实的妖怪吧？我心下一紧，向阿金身后躲了躲。
“不行哦。”阿金在我身前微张开手臂，摆出一副随意却是保护的姿势，“她是我的朋友。”
“这样……”那黑色的妖怪缓缓对我说：“如果你碰到阿金的话，我就吃了你。”
说完它化作一缕淡烟，在我们面前消失了，但妖怪们似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接踵而至。
我看到一只双尾狐狸跑过，阿金解释说：“这也是妖怪，虽然经常出来吓人，实际上胆子却很小。”
“诶……？”我呆呆地盯着狐狸的背影，尽管它已经消失了。阿金忽然看向我，隔着面具也能感觉到他微微的紧张。
“怎么了？”他的问话被我的欢呼声淹没掉，我窜起三尺多高，凌乱地挥手叫道：“好棒啊！我见到了妖怪！是真的妖怪哦~~！~~~！”
阿金满脸黑线：“我还以为你怎么了。”
“完全没事啊~”我颠颠跟着阿金，追问，“阿金是无脸妖怪吗？为什么要一直带着面具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啦。”阿金淡淡的，“不如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嘿嘿，你有兴趣听？”我满脸阳光，然后等不及他的回答便拉开了话匣子，从家里讲到学校，从电车到新干线，把我听到的看过的所有都拿出来同他分享。
寂寥的森林里终于有了欢笑的声音，这是我所不能察觉的，阿金的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笑容。
即便是坚冰也在女童的笑声中融化了。
隔天，还有再隔天，我都跑去和阿金报到。
每个夏天，我都在森林里和阿金打滚玩耍。
由于不能相互触碰，我们能做的最多的就是放风筝、折纸船。但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即便是这样无聊的小事我也觉得非常开心。
有个晌午，我摘野花回来，便看见阿金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见没有回答，我好奇地伸手去摘阿金的面具。轻轻的，生怕吵醒了他。
我曾在脑海中反复设想阿金的容貌，但面具被摘下来的瞬间我仍然惊呆了，他的脸干净俊朗，介于男人的线条明晰与男孩的清秀之间。我呆了一瞬，然后看见阿金睁开的双眼，吓的赶忙扔了面具连连道歉。
面具刚好摔在阿金的脸上，他连声呼痛，坐起身来，揉脸：“竟然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偷袭，小孩子真是恐怖啊。”
“对不起。”我不敢直视他的眼镜，却不是因为抱歉，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横亘在心里，烧的微微脸红，“但是，你刚才是装睡的吧？”
阿金坐得更随意了些：“长得很普通吧？”
一点都不普通，阿金很好看呢，我想这么说，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为什么要带面具呢？”
“不带面具的话，看起来就不像妖怪了。”阿金平淡地说。
距第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几年的时光，彼时我虽依然年幼，但是没了最初遇到妖怪的新鲜感觉。越来越明白“妖怪”的身份对阿金来说有多么残忍。我看着阿金罩着面具的脸，不由得伤感，明明是那么明朗的少年，该在阳光下、人群中无忧无虑地踢球打闹才对吧？可是阿金……
那天临别的时候，我说：“阿金，明天开始我就没办法过来了，假期一过，我就要离开外公家，回去上学了。”
阿金沉默了一会，问：“明年还回来么？”
“嗯！”
就这样，我每年都期待着夏天的到来。
约好的夏天，阿金正在等待着我。
又是一年，我穿了浅橙色的连衣裙来见阿金。我们像从前那样在山林中穿行。
树妖在我们路过的时候伸出手来，而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时不时出现的妖怪，不会大呼小叫了。
树妖握住阿金：“她可是人类的孩子啊，阿金，多危险。”
阿金抬头轻轻一笑：“谢谢啦，但是，这孩子不要紧的。”阿金的语气依然平淡的，但不知为何，我能从中听出一丝丝笑意。隔着面具无法察觉阿金细微的表情变化，可无来由的信赖让我倍感安心。
“我不会碰他的，我保证。”我喃喃，保证给谁听呢，自己也不清楚。
“阿金……小心哦……”轻柔的女声在耳边叮嘱，从树林的深处现出一柄柄朱红的油纸伞，由远及近，渐渐接近我跟阿金。
它们没有恶意，只是在担心阿金。那一瞬我似乎有些嫉妒这些形态各异的妖怪们，因为他们，可以碰阿金啊！
此后我又度过了两三次这样的夏天，除了个子越长越高，我偶尔脱线的性格完全没有改变。
我倒吊在树上，在阿金寻找我而路过的时候猛然摆出凶恶的神情。
“哇啊~~~”我张牙舞爪——
可我居然忘记了那天穿着裙子！
慌乱中我急忙用手捂住裙摆遮挡走光的身体。同时听到阿金呆愣的声音：“……你在做什么啊？”
“额，因为想看看你被吓到的表情。”
可阿金是戴着面具的，他是喜是悲，我看不到。
“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偶尔把面具摘下来么？”我试探性地问。
“倒是可以啦，不过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阿金嘴上这么说，但是乖乖地拿掉了面具。
“没什么特别的啦~~”我故作轻松地说，脸上觉得有些发烫。
天公不作美，这么“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时刻，我身下的树枝居然咔嚓一声断了！我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向地面砸去，倒着看见阿金飞奔向我：“危险！”
我想喊，让阿金离我远点，可来不及了，那棵树并不算高，在能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落了地。好在最后一刻，阿金迅速闪在一旁，任由我摔得人仰马翻。
“还好……”我仰躺在小灌木丛上。
“抱歉，萤。”阿金抱歉地，“你没事吧？”
我忽然觉得很难过，不是因为阿金没能接到我，而是为我不能触碰到阿金这种禁锢的法术。方才的事他一定很自责，我不希望看到那样的阿金。
“阿金，我说。”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尽量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碰我哦。”下句话含在我忍不住涌出的泪水里，我不想失去你啊！
阿金沉默地看着我哭泣，面具下的脸波澜不兴。
那一瞬他会想着冲过来抱着安慰我么？
下一个夏天，下下个夏天，我也每年都到阿金这里来报到。
上了国中之后，我炫耀似的特意穿了校服给阿金看。
他坐在“开”字门前，盯了我半晌：“看起来好像女孩子。”
“好像”我白了他一眼：“我好歹也算是女孩子啊。”
跟在阿金身后，走着通往森林的熟悉的小路，不知觉间，我已经比阿金只挨上半头了。
似乎阿金同人类比起来，成长的速度要缓慢许多。我一面跟他讲着学校的事情“国中的同学也几乎都是一个小学毕业的”之类的，一面考虑这些事情。
我还是同小时候一样经常摔倒，阿金也一样没办法扶我起来，这些都是我们之间不必言说的默契。
我的外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变化，阿金却几乎和初遇时一模一样。
黄昏的森林里飘着淡淡的草木香味，阿金微抬起头，向着橙黄的落日，摘下面具。一只纯白的蝴蝶停在面具的鼻尖上，阿金的容颜在夕阳的余晖中被勾勒得线条分明。
外公家的榻榻米很凉，我躺在上面看着天花板上倒映的水池的波光，默然。这样下去的话，终有一天我的年纪会超过阿金。那是我不愿看到的。
少女的心事慢慢地萌生，我以扇掩面，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萤，西瓜切好了。”外公的烟草味把我从思虑中救赎出来，我跟着他走出房间，坐在屋檐下吃西瓜。
“妈妈呢？”
“跟外婆出去买东西了，说是给横滨的朋友买点土特产。”外公嚼着西瓜，含混不清地问，“你明天是几点的新干线啊？”
“不知道。”我狠狠咬了一口西瓜，“不过听说中午之前会出发。”
“哦。”外公吐了一口西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今年天气特别好，所以西瓜比较甜。”
他说着，我心不在焉地听着。
“不过这样的话，冬天会特别冷。”
“这样么”我想，阿金觉得冷的吧？没有我在的冬天。
外公察觉不到我的想法，解释说：“这一带是盆地，距海又远，所以冬夏两季温差很大。尤其是炎夏之后的寒冬，简直像是山神在报复一样，冷得要命。”
寒冬……
这一年临别之前，我送了条围巾给阿金。
他收到的时候一副惊讶的神情：“围巾？”
“是啊，冬天的时候记得要用哦~我走咯~”
我尽量使每一年的分别都显得轻松，可是当天气真的变冷的时候，我伏在教室的窗前一个人发呆。好久，直到同学叫我去上另一堂课，才发现教室里除了我以外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了。
我把自己裹在厚厚的风衣里，上学、放学，可是心底了装了那么沉甸甸的一个人，惦记着他的冷暖，我的每一天都过得魂不守舍。
“竹川！”有人叫我？幻觉吧。
“竹川！”那人叫了两遍，我才回过神来，“啊，早上好！”同班的一位男生。
“小心脚下。”他说。我低头果然看到脚前一处结了厚厚的冰。
他伸过手来：“小心别滑到了。”
“嗯，谢谢。”我搭过手去。男生厚实的手掌紧紧包裹着我的手，我忽然又想到了阿金。
他的手会不会也是这般温暖呢？此刻在漫天的雪花中，他是不是依然坐在我们相逢的“开”字门下，带着我送他的围巾呢？他是不是……也在思念着我呢？
金……我好想见到你，我好想，触碰阿金。
电车缓缓停靠在乡村的小站里。
乡下的天空依然澄净如洗，阿金等候在“开”字门下：“这是新的校服么？”
我低头看了看所穿的高校的水手服：“嗯。”
和阿金还是一前一后地在石阶上漫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已经是高中生了。
我们停在荷塘边的草地上，年幼的时候他带我在这里放过风筝、折过纸船，那些欢笑的日子虽然远去，可是烙印在我心里不能忘却。
“你最近都不会扑过来了啊。”阿金叹道。
切……我一扁嘴：“那是当然吧，都被你敲过那么多次头了的说。”
蛙鸣依旧，香草依旧，我眼前的阿金和周身的树林仍然散发着我熟悉的，梦幻般美好又不真实的味道。
我满怀期待：“还有三年，等我毕业之后，就在这里找份工作好了。这样的话，就能常常在你身边了。春也罢，秋也罢，都能永远永远在一起了，对吧？”
阿金沉默半晌，而后缓缓开口：“跟你说说我的事吧，萤。”他讲述着自己的身世，平静可是哀伤，“我不是什么妖怪，但也不算是人类。我‘以前’是人类，在婴儿的时候就被遗弃在这座森林里。刚被丢在这里的我不停地哭泣，怎么也停不下来。是好心的妖怪们想办法哄我，陪我。本来在那个时候，我的生命就该结束了，但是同情我的山神大人，施了妖术让我活了下来。倚靠这样的法术，我直到现在还留在人间，就像是幽灵一类的东西。”
他转向我：“萤，忘了我吧。用妖术维持的身体非常脆弱，一旦触碰到人类的肌肤，术法就会解开。”他看着自己在日光下略发透明的手掌，“我就是这么虚无缥缈的存在，而你……”
“一碰就会消失，简直就像是雪一样呢。”我抢过他的话头，“阿金，我呢，就算是在冬天也都在想你的事情。秋天也是，春天也是……所以……”我的声音弱了下去，有些话在心底往复了许多次，可说出来，却是那么伤感，“千万不可以忘了我啊，阿金……”
总有一天，时间会把我们拆散。
但是在那之前，即使如此，直到那天来临为止，让我们就这么呆在一起吧。
这是我微小又奢侈的愿望。
“妖怪祭奠？”我们坐在河边，看鱼儿在清澈的水中畅游。阿金忽然提出来要待我去参加妖怪的祭奠。
“才不是。”他纠正，“是‘妖怪们的夏日祭奠’。”
“一回事嘛。”
“语感完全不同好吧。”阿金随意地坐在我身边的石头上，手里握着钓竿，“以前你还小，怕你害怕所以一直没敢邀请你去。今晚能溜出来么？我一直想和你一起去来着。”
“恩恩！我要去！”
“那么八点，老地方等你咯~”
阿金这是要，和我约会么？我心底小小地欣喜了一下，可是：“全是妖怪的话，我会害怕吧，又是在晚上……”
阿金看着我的眼睛：“没关系，跟人类的祭奠没什么两样，本来就是模仿人类的祭奠办来玩的。”他声音一沉，淡然又可靠，“而且我会保护你的。”
“听你这么说，害的我想扑过去了……”我转过头，不敢和他对视。
“那就扑过来吧，正合我意。”阿金很坚定地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是夜月圆。
天上星河流转，森林里四处灯火，好不热闹。
昔日寂静的山林此时万人空巷，路边满是兜售小手工艺品的摊贩。五色的小纸风车在架上悠悠转动，架下是一方纸网捞金鱼的小水塘。
我和阿金穿着祭奠上常见的浴衣木屐，游走在小吃街上。
“真的和人类的祭奠没什么区别嘛。”我手执蒲扇，“大家都办成了人类么？”
“是啊，不错吧？”阿金也很开心，“偶尔也有不知情的人闯进来。”
这我倒是听外公说过，他小时候的玩伴，深夜的时候就在森林里发现过这个祭奠，可是村里人都不相信他说的。
“萤。”阿金叫住我，从衣袖里拿出一条缎带，“把这个绑在手上，免得迷路。”
我们这一次的牵手，是隔着缎带的。
这感觉，像是六岁时候的故事重现在眼前。“好像是在约会呢~”我说。
“就是在约会啊~~”阿金模仿我的语气，有几分俏皮。
诶？！
喧闹的仲夏夜，在这个妖怪的祭奠上，我又一次红了脸。
连烟花都是人类制作的样式，我们行走在街上，木屐敲打着路面发出嗒嗒的声音，一重一轻。
阿金买了棉花糖给我，毕竟是妖怪们想出来逗乐的东西，它在我手上只待了一瞬便化成了云朵似的东西从竹签上瓢离，升上天去了。
店老板看着惊讶欢笑的我，和我身旁神色宠溺的阿金，微笑。
那场景若是能再多停留一刻，我想我愿意用更长久的岁月交换。可彼时不觉得珍贵。
有人群围在一起，我好奇地挤进去看，两人在舞狮子。与我印象中那种很有气势的舞狮不同，他们俩的表演更像是杂耍……果然在高潮的时候，后面的人一抖衣服，露出前面人面狮身的妖怪本尊来，引得人哈哈大笑。
一群孩子从我和阿金中间挤进去，踩着舞狮人掉落的行头上唱着：“黏得就像棉花糖~~~”
“喂~！”我假作生气，孩子们却嬉笑着跑远了。
一路走走看看，这里大多小孩子都是带尾巴的，毛茸茸地在身后一摇一摆，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摸摸。阿金由着我新奇，默默拉近了我们之间的缎带。
面具摊上有各色鬼脸样的面具，我伸手摸了摸在最角落的一个……然而它抬头瞪了我一眼。
“啊！对不起！！”我意识到那是摊主的脸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拉着阿金赶紧溜之大吉。
点燃祭奠象征的篝火之后，今年的祭奠算是落下了帷幕。
回去的路上，我仍沉浸在那些斑斓的灯火之中：“真美啊。大家都在努力地模仿吧？好像模仿大赛一样呢。每年都会举办么？”
“是啊，每到夏天就会。”阿金说着，忽然放慢了脚步，“萤，我……已经等不及到下个夏天了。”
“嗯？”
“一和你分开，就算是穿越人群，我也想要去见你。”阿金轻轻地说，深黛色的苍穹在他身后铺开，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么一个少年，一句告白。
我下意识地拉紧了缎带，拼命控制着想要扑进他怀里的冲动。
阿金忽然摘下面具，扣在我脸上。然后，隔着厚厚的狐狸脸，他俯下身来吻我。
“那个面具就送给你好了。”他说。
我隐隐的有种不祥的预感，明年夏天，他或许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了，这是……永别。
我想不到那座古老的“开”字门下没有他身影的样子，我……
“等等我！！”一个小孩子贴着我跑过，打断了思绪，另一个孩子追着他，一样飞速地跑过来。然而后面的孩子脚下一滑，就要扑倒。
“危险！”阿金握住了孩子的手，把他扶住。
“没事吧？”我弯下腰去问。
“嗯，没事，谢谢你们！”孩子挥挥手跑远了。
我站在原地同他挥手：“下次要小心。”回过头时却愣在了原地。
那一瞬的阿金美得令人窒息，周身散发出幽蓝的光芒。真是美啊！仿佛日月也不敢与他争辉，那光芒似月华、似碧波，更有细小如雪的银白色光点从他指尖流逝。他立在那里，注视着自己趋于消失的手指。平静又有些许的惊讶。
我恍然间明白了：“刚才的孩子是人类？！”
阿金在一片静谧如梦的光芒中向我张开双臂，脸上是释然的笑容：“过来吧，萤。我终于可以抱你了。”
想不到我们的诀别竟是这样，我扔掉面具，三两步扑在阿金坚实的怀里。这一刻，我们都期待了那么、那么多年，可是真正来临的时候，我们满足又心痛欲碎。
我像个溺水的人，死死抱住阿金，想再感受哪怕多一秒钟的温存。
阿金散去的光芒宛若流萤。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怀里所抱的，只有他的浴衣。那上面还有阿金独特的木质香味。
我把脸埋在那熟悉的味道中，放声大哭。
朦胧中似乎听到阿金的声音：“我喜欢你。”
可永远来不及回答他“我也是”了。
这场梦，我做了十年。
最后的最后，我拾起了阿金唯一留下的面具，那些曾经叮嘱过阿金要小心的妖怪们慢慢从树后现出了身形。
它们向我道谢，这是阿金最完美的结局。
我挥手告别了着这座山神之森。
我想，我一定暂时不会期待着夏天的到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