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城千夜》灵*雪

10、第三章·阑珊夜·二

　　月上中天，可街上的人却越来越多，接踵摩肩，热闹非凡，横穿帝都的翡翠河两岸挂满了彩灯。盛世的夜景光焰夺目，如同仙女抖开一匹发光的锦锻，用滔天的繁华盖住了曾经浴血的疆场。
　　空气中弥漫着多种食物混合起来的香气，耳边充斥着游人此起彼伏的笑声和嬉闹声。
　　现在谁又会在意，五十年前，有多少眉宇间仍带着稚气的少年，将生命献祭给那场争夺霸权的游戏。

　　“捞金鱼儿嘞——一个铜钱捞一次嘞——”
　　“冰糖胭脂藕，酸甜爽口！”
　　“现包现煮的牛肉汤饺喽！”
　　“葵扇、纸扇、竹扇、绢扇，扇子便宜卖嘞！”
　　“糖冰沙——又凉又甜的糖冰沙！”……

　　茶摊前的说书人口沫横飞，“昔年三国战乱，银阙长乐侯用兵如神，金碧皇子勇猛果断，玉宇贺赖一代枭雄，三国不分伯仲，战乱四起，民不聊生，若不是先帝毅然起兵，扫荡三国，一统江山，又哪有今日这样的太平盛世？”
　　听客们纷纷叫好，巴掌拍得响亮。
　　千夜戴着一顶斗笠，垂下的黑纱遮挡住过于出众的容颜。穆遗初装扮利落，站在他身旁。戎衍跟在他们身后，换了一身通天帝国武士的装扮，将弯刀藏在身后的斗篷里。
　　周围的喧闹让千夜觉得遥远，他觉得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世界的入口，这里不是他在摩岚的璇池殿，不是他在桃园的夜岚小筑，不是他曾经熟悉的任何地方。他不知道往前走会遇到什么，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这种不能掌控一切的感觉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突然很后悔自己这么冒失地答应穆遗初来这里。
　　不知不觉，千夜后撤了一步，最初的勇气渐渐从身体抽离。逃走吧，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安静、封闭、狭小的地方才会让他感到安全……

　　“发什么呆呢，跟我走!”
　　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带你去吃帝都最有名的‘王留不走’！”
　　穆遗初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就把他拉进了那个温暖而喧闹的世界。

　　穆遗初时常提醒千夜前方是否有障碍，在拥挤的人群中很好地保护着他，细心妥帖，就算是跟了千夜很多年的戎衍，也无法做得更好。
　　千夜能够感觉到周围的人很多，他从没有和这么多的陌生人如此接近过，他根据闻到的不同的气味，猜测刚刚和他擦身而过的人，鱼腥气也许来自一个渔夫或者是卖鱼的人、茉莉花的香气应该来自豆蔻少女、墨香是书生身上独有的，还有淡淡的铁锈味道、刨花的原木味道、肉香、檀香……
　　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组成了这个俗世的味道，人间众生的味道，这些味道让千夜感受到强大而旺盛的生机，仿佛可以给人无穷的力量。
　　穆遗初一直在聒噪地介绍着路过的有趣事物，他的声音爽朗而阳光，渐渐的，那愉悦的语气感染了千夜，他开始放松，开始习惯，甚至开始享受这一切。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和周围的人一样快活。于是，不知不觉地，勾起嘴角。
　　“我说得嘴都干了，你倒是给点反应啊！”穆遗初抱怨道。
　　千夜微微歪头，表示自己没听见他前面说了什么。
　　“我说，‘王留不走’排队的人太多了，还要不要吃呀？”
　　“那是……什么？”
　　“就是我一直在给你推荐的帝都美食。算了，还是排队吧，这么远都走来了。”穆遗初拉着他走进人群里站定，“反正来帝都一定要吃的。”
　　“名字很怪。”千夜说。
　　穆遗初笑，“其实就是一个叫五福记的铺子做的百合茯苓糕，‘王留不走’是它的外号。这铺子开了好几十年了，专做点心，老板原来是金碧人，迁都的时候跟着从日芒城搬来了帝都，但是一开始生意做得不好。有一年也是花神节，外面热闹非凡，铺子还是门可罗雀。这时来了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人，很客气地问他有没有百合茯苓糕。铺子当时只有枣糕、栗子糕、萝卜糕之类最便宜的点心，为了留住这位客人，老板现做了几块百合茯苓糕。那客人拿了点心呆呆地看着，坐了好久，直到放凉了，才一点一点吃完。老板当时只以为遇到一个怪客人，也没当回事。几天后，老板本来决定正式关了铺子回老家去，却有很多官兵找来，竟然是宫里来的人，说皇上喜欢他的糕点，御赐了一块牌匾，还让以后定期为宫里进贡。老板这才知道，原来那天来的中年人，正是通天帝国的开国皇帝，定辰帝金靖臣。能让皇帝都爱吃不想走的点心，后来就被大家称为‘王留不走’了。有了御赐的匾额，这五福记终于在帝都站住了脚。”
　　穆遗初这么长的故事讲完，排队也轮到他们了。穆遗初买了三块百合茯苓糕，还买了些玫瑰肉圆，香草肉糕之类据说曾经也被御批进贡皇宫的点心。
　　“你知道的还真详细。”
　　穆遗初哈哈大笑，“这算什么，帝都刚会打酒的孩子都知道。”然后小声在千夜耳边说，“有野史上说，其实定辰帝有一个终身爱而不得的女子，是她爱吃这糕点……懂了吧？”
　　“如果是真的，定辰帝，倒是个性情中人。”千夜低头咬了一口百合茯苓糕，细细咀嚼，入口绵软，甜丝丝的。
　　“哈，性情中人，西北平叛屠杀千人，三次朝堂大清洗，单是全家抄斩的就有三十七户，暗行御史遍布民间日夜监控，果然是性情中人啊。”穆遗初贴在千夜的耳朵上说着，热气透过斗笠上的黑纱递过来，让人痒痒的。
　　千夜轻轻推开穆遗初，“知道有暗行御史你还敢胡说。”
　　“我很怀疑皇帝的这些风流韵事都是宫里自己放出来的，为了让百姓觉得皇帝也是个念旧的普通人，也有人情味。”穆遗初走到千夜的背后，声音突然有些暗哑，“其实，走到那个位置的人，还有什么情、什么爱呢？没有人是不能利用的，也没有人是不能放弃的，包括挚爱、包括亲人，甚至，包括自己。”
　　千夜转过身，“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地去争呢？”
　　穆遗初语气有些荒凉，“就是因为想保护那个我重视的人，不被利用，不被放弃，可以去爱，也可以被爱。最重要的是，平平安安地活着。”
　　千夜知道穆遗初说的是谁。那个穆遗初世上唯一在乎的少女，他的妹妹，穆梓絮。
　　“嗨，说这些干嘛，”穆遗初反手再次握住千夜的手腕，往前走去，“我们去吃糖冰沙吧，热死了。”
　　细细白白的碎冰末儿堆成个小山样，盛在碗里，浇上粘稠的果露，撒上红绿豆和薏米，在灯火下晶莹缤纷。
　　“好吃吧？你们那边没有吧？”穆遗初坐在树下边吃边炫耀，“这原来是我们禅都的特产。”
　　“摩岚有种类似的冰品，叫千重雪，是用骆驼奶做的。”千夜用小木勺轻轻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碎冰在口中悄然融化，在舌尖留下果露酸甜的味道。
　　“用奶做？好吃吗？啊，好想尝尝看啊。”
　　千夜低头不语，安静地吃着糖冰沙。
　　吃完糖冰沙，三个人继续往前走。路边弹琵琶卖唱的姑娘，唱着南方边陲浅溪的小曲儿，莺啼婉转。千夜站着听了一会，让戎衍给了她一把银铢。
　　穆遗初将双手放在千夜的肩膀上，郑重地说，“千夜，你相不相信我？”
　　千夜微微叹了口气，“你又玩什么花样？”
　　“这个东西，我先不告诉你是什么做的。但是相信我，真的很好吃的！来，张嘴，啊……”
　　“不要。”千夜坚定地拒绝。
　　“尝一尝嘛！不吃你会后悔的！”
　　千夜摇头，“我怕吃了会后悔。”
　　“就相信我一次，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来着？”穆遗初用筷子夹着一个金黄而油亮如小树枝样的东西，送到千夜嘴边，“你闻闻，很香吧？”
　　果然，千夜闻到一股油炸肉食后的浓郁香气。
　　终于还是抵抗不住穆遗初的蛊惑和那诱人的味道，千夜张开嘴，咬了一口穆遗初筷子上的东西，入口酥脆，果然十分美味。
　　“现在能告诉我是什么了？”
　　穆遗初自己也抓了一把扔进嘴里，吃得欢快，“其实啊，这叫竹蛹。是一种长在竹子里的毛虫！”
　　千夜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咦，你居然不害怕？”
　　“蛇虫鼠蚁，在摩岚多有入菜，没什么稀奇的。”
　　穆遗初张大了嘴，半晌后说，“还是你们厉害。”
　　几样小吃轮番尝遍，两个人加上戎衍，都觉得再也吃不下任何的东西了，于是开始漫无无目地地闲逛。
　　穆遗初发现周围人的手里大多提着一盏花灯，八角灯、花篮灯、双鱼灯……显得喜气洋洋，而自己和千夜手中空空。正巧前面挂了一排花灯，又围了很多人，便拉着千夜去买。
　　“这家的灯特别好吗？为什么这么多人啊？”穆遗初问身边的一位大叔。
　　“哈哈，卖的灯嘛，就普普通通，不过他家那盏传家宝灯，确实是好啊。”
　　顺着大叔的手，穆遗初看见挂在最高处的那盏灯，果然不同凡响，那是一盏八角琉璃走马灯，不仅璀璨夺目，而且上面的人物活灵活现，转起来的时候仿佛活了一样。
　　“各位爷儿，我们家这盏灯是传家宝，挂出来只为讨个彩头，不卖！不过交两个银铢就可以玩一次投壶，中了，直接把灯拿走！”留着小胡子的老板得意洋洋地说，看来一晚上靠这个投壶游戏，已经敛到不少钱了。
　　投壶中了，就可以得到这盏宝灯，怪不得引来这么多人。但是这老板既然敢这么做，一定是坚信没人能投中。
　　穆遗初留心了一下那个摆在地中间的箭壶，比普通的箭壶略小一些，但力量拿捏好的话，投进去不难，为什么没有人成功呢？
　　“谢谢客官！”老板收了钱，给了一个猎户摸样的青年三枚箭。
　　那青年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拿起箭掂了掂分量，随手就扔了出去，果然很准，箭落入了箭壶，可是众人欢呼声还没落，箭竟弹了出来。青年狐疑着又投了两次，结果依然一样。只好败兴而归。
　　穆遗初不屑地笑了一下，不过是在箭壶里动了手脚罢了，回头对千夜说，“等着，看我把灯给你赢回来！”
　　“我好像没说过喜欢灯。”千夜表示没兴趣。
　　穆遗初瞪了千夜一眼，“啰嗦，我喜欢就行了！”
　　把钱给了老板，穆遗初挽起袖子，瞬间，三枚箭先后全部出手！
　　老板心中冷笑，那箭壶是特制的，下半部分灌了铅，就算三枚同时投进，还是照样被弹出去！
　　第一箭顺利入了壶，果然和其他人一样也往外弹出，但穆遗初的第二箭跟着到了，这一箭是斜飞出去的，根本入不了壶，却刚好击中了第一箭的箭尾，阻挡了第一箭往外弹的趋势！
　　接着第三箭也到了！又一次击中了第一箭的箭尾！
　　后两箭落在地上，第一箭却牢牢扎进了箭壶！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老板面如死灰，但是周围这么多人，他话已经说出去了，无从抵赖，只好颤颤巍巍地摘下了那盏宝灯，像割肉一样递给穆遗初。
　　“这位小英雄，拿去吧。”
　　穆遗初却不接，“谁说我要这盏灯了。我还要逛街呢，拎着它多沉啊！我要那盏！”
　　穆遗初将灯塞在千夜手中，然后轻轻掀开他斗笠上的黑纱，露出令人惊叹的容颜。
　　“果然很配你。”
　　“是什么灯？”千夜问道。
　　“兔子灯。”
　　月色下，少年衣抉飘飘，手里提着一盏白兔灯笼，美如画中仙童。
　　千夜默默地放下黑纱，“为什么没要那盏很珍贵的灯？可怜老板吗？”
　　穆遗初笑道：“从一开始我也没想要那盏灯，对世人来说珍贵的，我若不喜欢，就一文不值。我只想要赢而已，而且，我一看到这盏兔子灯，就觉得和你很像呢!”
　　“哪里像？”
　　“呆。”
　　千夜无语，转身离去。穆遗初赶紧追上，笑着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