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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玉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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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玲提着枪回到办公室,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把枪放在抽屉里锁上,坐下来,理顺自己刚才因为抢枪而凌乱的头发。她惊魂未定地握着水杯,手还在打颤。
她的桌子上的相框里是女儿的照片,她本来也不想来前线城市医院工作的;可是女儿的病需要很多很多钱,原本她的丈夫是上海一家银行职员家里生活还不会如此拮据;但是战争爆发以后,日本人轰炸了上海;那家银行被炸毁了。但是女儿的病还等着治;她只能到前线城市的大医院里这里才有最好的药物,她才能偷偷从药房里‘拿’一些可以缓解女儿病情的药物寄回老家。
她负责的一等病房,这里都是一些从前线战场上送回来负伤的高级军官;所以这里有干净的床铺,进口的药品,及时的打扫,安静的休息环境。
她曾经去过那些收治士兵的地级医院,里面肮脏晦暗;甚至有苍蝇在伤员化脓的伤口上爬飞。那里连必备的抗生素和消毒剂都没有……只是让所有伤员等死或者靠着自己的求生意志熬下来的地方。
所以,宋玲受不了周慕云那副整天求死的样子;如果她的女儿能受到这样好的治疗,她就不用这样冒着生命危险在这里偷药了。
周慕云再次醒来,已经被捆在病床上;那是专门用来捆精神病人的扣带。他躺在床上大吼大叫,护士很快赶来给了他一针镇定剂。
恍恍惚惚的,周慕云只觉得天花板都在旋转;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不然天花板为什么会转呢。
周慕云看到白兰走到他床边,看着他。
“白兰……”周慕云恍惚唤道。
宋玲只是来观察周慕云有没有镇定剂使用过量的不良反应,翻了一下周慕云的眼皮;发现他因为镇定剂有一点眼轮肌肉失调导致的瞳孔无法对焦。只能先推一点维生素和德沙美松看看会不会缓解。
没想,宋玲躬身找周慕云胳膊上的静脉的时候;听到周慕云唤这个名字。
推完针,宋玲直起身。心想:白兰?白兰,好耳熟的名字。
巡房时候也一直想着,直到回到办公室;和其它护士说起。
“白兰啊,就是那个六还是七年前嫁人的电影明星咯。”一个别的病区的护士笑笑,用热水正在冲她自己带的胖大海茶。
“她嫁给谁了?”宋玲问。
“那时候是蛮有名的,好像是一个姓周的军官;白兰当了那个军官的姨太太。”护士把茶杯捂在手里说。
宋玲想起来医院有个资料室,里面肯定有当时的报纸;就跑过走廊凭着地图找到了已经无人看管的资料室。
根据已经分类好的时间标签,她找到1930至1935年间的报纸;在1933年文汇报的头版;是女影星白兰和党国陆军高级军官周慕云的婚礼现场照片。
宋玲仿佛想起什么,翻到37年解放前夕的报纸;虽然整版都是抗日救国,但还是在报纸角落里看的一则讣告,是女影星白兰在苏州博文医院遇日军空袭身亡的消息。宋玲抬起头看看周围四下无人,就偷偷把1933年版的那张头版的照片沿着边叠撕下来;揣进袋子里。
走过静悄悄的病房走廊,宋玲来到八号病房;从病房门上的玻璃窗口看屋子里,其它病人都睡下了。再看周慕云还醒着,这回也不叫了;也不闹了,就那么睁着眼睛安静地躺着。
宋玲走进病房,走到周慕云床边坐下:
“刚才听你叫‘白兰’,我现在把白兰给你带来了。”宋玲弯腰解开周慕云一只手腕上的皮带扣,把那张报纸上的结婚照放在周慕云的手心。
周慕云抬起手,借着微弱的光看到那张照片;眼中是说不清的神色。
“我以为你有一个在世的女儿会让你有点生存意志,没想到你会这么想不开;我也有一个女儿,她生下来血就不好;先天性的贫血,我在这里努力工作都是为了她;我为了她不怕死,但也是因为有她,我绝对不会去想死;就算还有一口气,我也要为了女儿好好活着。”宋玲说着,
“我如果没有了一条腿,也会活着;因为如果我再死了,就真的没人可以养我的女儿了。”
“你丈夫呢……”周慕云漠然开口。
“死了。”宋玲神情凄凉。
周慕云握紧手里的那张报纸照片。
第二天,清晨,周慕云醒来;一个小女孩坐在他床边。看到周慕云睁开眼,小女孩高兴地站起身;小女孩穿着呢绒大衣,带着小贝雷帽;胸口上别着榛果和丝带做成的装饰胸针。柔软的深亚麻色长发编成两股辫子盘在脑后,还有丝绒的缎带作装饰。
周慕云有些惶惑。
“爸爸。”女孩开口。
“玉儿?”周慕云半晌才开口。
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女儿了,周慕云不知道玉儿已经这么大了;这时候原本在憩园帮佣的张妈进病房。
“老爷,您醒了。”
周慕云撑坐起身,点点头;沙哑开口问:
“怎么你们会在这里。”
“哦,是医院联系我们;说你住在这里。夫人知道您受伤以后就一直担心,身子也不好,一直卧病在床这次不好来看您;就让我带着小姐过来看看您。”张妈说道。
“没事了,玉儿;你读书了吗?”周慕云看向玉儿。
玉儿落落大方,虽然看得出见到多年未见的父亲有些激动;但也因为多年未曾蒙面也有几分拘谨。
“嗯,大娘给我找了一位家教先生;有在学算术诗歌舞蹈,还有画画;对了,最近又有一个老师教文言;大娘说再过几年等太平一点了就去上学。”玉儿乖巧地回答。
看着女儿眼角的那颗泪痣,总能让周慕云想起某个人。
周慕云点头:“好,女孩子多学一些没坏处。”
“爸爸,我能抱抱你吗?”玉儿突然有点羞涩地开口。
周慕云迟疑了片刻,张开双手。
玉儿抱住周慕云:
“爸爸,其实我记得小时候你抱着我;带我出去采果子,带我去划船呢;大娘不相信,但我就是记得,大娘本来担心我安全不让我来;我觉得没关系,因为我爸爸是很厉害的军官;所以我不怕。还有,爸爸你有多久没刮胡子了,摸着可真像栗子壳呀。”
玉儿一边摸着周慕云的下巴一边说。听到玉儿的一番话,周慕云都忍不住笑起来。
“一会儿,爸爸就去刮胡子。”周慕云向女儿承诺。
“恩,刚才护士小姐说不能探望太久。我和张妈下午要坐火车回去,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散步吃饭好吗?”玉儿高兴地说。
一听到‘散步’两个字,周慕云的脸色沉下来,但他还是点头应允了女儿的计划。
在护工的帮助下,周慕云起床洗漱也刮了胡子,换了一套便服。
坐在轮椅上,玉儿蹦蹦跳跳地跟在身边;周慕云第一次下楼来到医院的花园。虽然外面是战争的残垣断壁,可这里;就像与世隔绝了的一片净土一般,依旧是花开鸟鸣。偶尔有病人在草地边的长椅上坐着休息,或是聊天或是晒太阳。
偶尔有巡逻警卫穿行其间,主要是保护住院军官的人身安全;医院门口是防止暴动的铁丝和木桩,以及端着枪的军警,整个医院就是一个被军方严密保护起来的要塞。
周慕云的轮椅停在花坛边的树荫下,玉儿则开心地跳到花坛边缘的云母石铸成的低栏上;探身摘了一朵盛开的月季,跑回周慕云身边。
“这花可真香。”玉儿笑得比花儿还娇艳。
“小姐,小心上面有刺。”一边的张妈提醒。
“恩,我会小心的。”玉儿应道;又小步跑到不远处的树下不知道捡什么去了。
等玉儿跑远,张妈才开口:
“老爷,夫人知道您的事儿了;其实这样也好,总是活下来了;不然夫人孤儿寡母的,真不知道以后怎么过日子,您看,小姐这么听话懂事。等您回去,又是一家人了。”
周慕云望着远处把地上落的坚果壳当宝贝的玉儿。
下午,送走了玉儿和张妈;周慕云坐在床边,好久没走路了,左脚虽然没了;可完好的右脚也因为长久的不运动而便得木讷。
宋玲巡房时候,看到周慕云就走上前:
“你的左腿断口还没完全痊愈,对了;医生就你的情况说,可以申请义肢;美国进口的。你是左小腿四分之一处的位置,义肢可以帮你完全摆脱长拐,而且现在定做的话一个月以内就能运过来了。”
周慕云坐回床上,半晌道:
“谢谢你这么帮我。”
“应该的,这是我的工作。”宋玲翻开病历夹,“不过,现在你得帮我一下。”
说着,宋玲从推车上拿来装药的小杯子递给周慕云。
“把药吃了,你才能好得快一点。你啊,是我来这个医院以后收治的最麻烦的一个病人了,你快点出院;我就省心了。”
周慕云接下药,一旁的小护士给他倒了一杯清水。周慕云服下药,把空杯还给护士。
宋玲抱着手臂微笑道:
“这样就对了。”
宋玲巡完房,回到办公室;几个科室里的小护士正在说悄悄话。
“那个805的病人今天收拾了一下,还挺帅气的。原来看他满嘴胡渣的样子还以为他四十五,今天一瞧原来才三十出头。”一个小护士抱着茶杯笑道。
“啧啧,你不知道吗。我听说他就是娶了那个电影明星的军官啊。”另一个插嘴。
“不是,那个电影明星好像只是他的姨太太。这种军官家里哪个不是有几房姨太太。”边上又有一个不屑地说。
“你说他会不会看上哪个小护士,就娶回去当小姨太呀?”一个年级稍小的护士兴奋地说。
宋玲用病历板子敲了敲门框:
“都巡完房了吗?有空聚在这里八卦!?”
几个护士见到宋玲都瘪瘪嘴,不敢再说;纷纷低下头整理自己手头的病例了。
两个小护士快步走出办公室,一出门口,其中一个就小声说:
“呐,你说护士长怎么总是那么大脾气?”
“不知道,看着也不像是更年期。”
“护士长才26岁好不好,哪儿来更年期啊!”
“那她整天板着一张脸,还以为她36了呢。”
两个小护士嘻嘻哈哈地走远。
两周以后,周慕云左腿的伤口已经完全收口。目前要做一些双腿的康复训练,只等美国那边的义肢运过来。医生说,如果训练得好的话;周慕云将来应该可以自主行走,回战场也是没问题的。
如今,周慕云经常会到处走走;也给女儿写信。从那以后他很少见到宋玲,两人偶尔会在巡房的时候会遇到,也只是互相礼貌地打个招呼。
不久以后的这天夜深,周慕云被一阵走廊里的脚步声惊醒;那脚步声不像是巡夜的军警,很是慌张的样子。
这个时间病人都休息了,护士也不会在后半夜巡房。周慕云起身伏在门口,从玻璃窗口看书一个匆匆的身影走过;他缓慢打开门。从门缝里探看,虽然走廊里有灯;可是后半夜照明用的灯会熄灭一半以节省战时的有限资源。
周慕云也看不清楚那个人是谁,但可以确定这个人并不是在干好事。
他拄着拐杖,远远跟着那个人影一直走到走廊另一头的药房。
现在药房是拉着铁门,上锁的;那个人影在铁门前停下来。环顾四周,周慕云忙躲在转角的墙壁后面。
几声轻微的锁扣响,铁门被打开;那个人影很快钻进药房。
周慕云走到铁门前,药房里的灯没有开;大概是那个鬼鬼祟祟的人照着手电进去的。
他也侧身进了屋子。
那个人正浑然不觉地在药柜前寻找着什么。周慕云走近才发现这个人身形比自己矮小一些,应该是个女人;披着一件黑色大衣外套大概是不想让别人发现她。
她从贵重药品的柜子里拿出三盒子药直接塞进大衣的口袋里,后一转身。
看到身后正站着一个人,她吓得几乎要失声尖叫。
周慕云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头看到她的脸以后,周慕云不禁皱眉:
“怎么是你?”
宋玲吓得呼吸急促,这时候走廊里传来巡逻军警的脚步声。因为离门不远,周慕云一把拉上铁门,和大门。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门外走廊里一个军警低声问。
“你错觉吧。”另一个回答。
两个人稍作停留,大概也没有细看药房这里;就走了。
宋玲挣脱开周慕云的钳制,裹着罩在自己身上的大衣退开几步。
“你为什么要偷药?”周慕云不解问。
宋玲不说话,只是让自己与周慕云保持最远的距离。
“把药给我。”周慕云命令道。
“不行。”宋玲摇头,“这些药对我很重要!”
“你这样会被发现的,你知道你这样会有什么下场吗!?”周慕云焦急地压低声音说,周慕云知道,这家医院已经归属于军方管辖,而这些药就是军方资产;窃取军方资源为私用是极其严重的罪行,会判妨碍国家安全罪;很有可能就是被处决。
周慕云也不想,但是如果这件事被发现,就谁也救不了宋玲了。他几步上前,去抢宋玲怀里的药。
宋玲死死抠着药盒,几乎是哀求道:
“不会有人发现的,我求求你;我女儿的药已经吃完了!再没有这些药接着疗程,她会发病的!求求你!我求求你!”宋玲哭着跪下来。
“不行!如果战事波及这里,要迁走前会清点药品的,一清点就会发现了!”周慕云坚决地说,虽然如今医院里一派平和的景象,可是外面战事正紧;指不定哪天,战火就会蔓延过来。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不能让我女儿发病的,她在乡下;如果发病就会死的!”宋玲抽噎着说,双手紧紧抓着周慕云的手。
“那你为什么不把她接到医院里来治疗!?”周慕云反问。
“这个医院是军用一级医院,只给高级军官和军官家属提供治疗的。”宋玲垂下头,“我也不想偷,我家也是书香门第;我十八岁从陆军卫生学校毕业就一直在当护士;但我就那么一个女儿……”
周慕云松开手,宋玲抱着药盒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沉默了良久,周慕云开口问:
“如果你女儿被接到医院里治疗,有希望痊愈吗?”
宋玲抹去眼角的泪痕:
“如果,能够按照疗程治疗;会慢慢好转。”
“我会跟相关部门申请,以家属资格让你女儿尽快入院的;所以,做完这次以后;不要再偷了。”周慕云拄着拐杖走到门口。
宋玲爬起身,快步走到周慕云身边忙不迭问:
“你怎么申请?”
“我有一个姨太太,也有一个女儿;这是有登记的,你可以让你女儿作为我女儿入院治疗。”周慕云说着。
“那不是一查就会发现了!”宋玲焦急说。
“那怎么办,难道要我们真结婚吗!?”周慕云冷声反问。
宋玲不敢再说话。
周慕云其实也知道,这种事儿就跟偷药一样;不查没事,一查就肯定出事。唯一可以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真结婚,然后宋玲变成周慕云新姨太太,她的女儿自然就是周慕云的女儿;然后去军方那边登记入案一下就万无一失了。
回到病房里,周慕云辗转反侧。其实也没什么,就只是登记一下。问题是人家宋玲好歹也是新寡的年轻女人,这事儿传出去还是有点难听的;不是说他周慕云占小寡妇的便宜么……
将近天亮,所有人都还没醒,周慕云也还没睡。宋玲来到病房前找周慕云,大概是怕其它病人听到对话。她招手让周慕云上走廊说话。周慕云撑着拐,走出病房。
宋玲绞着双手,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看得出有些焦虑无措。半天,周慕云就看她这么踱来踱去;然后定下脚步。
“我想了一个晚上,我们还是办个婚姻关系登记吧。”
宋玲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
“我说不用。”周慕云直接道。
“不行,我知道如果这件事被查出来会连累到你的。”宋玲一脸坚定。
“你怎么这么烦,我说不用就是不用;你怎么还非要跟我结婚啊!?”周慕云用话刺她。
“我已经想好了,你说什么都没用;不然我不会把女儿接过来的,就算偷药的事儿东窗事发我也会一个人承担。”宋玲决绝地说。
“你!”周慕云真是没见过这么倔强的女人。
几天后周慕云的义肢到了,契合腿部的地方虽然有些磨到皮肉;但是戴上假肢以后,周慕云终于可以不依靠拐杖了。
接下来的一周,就是练习使用义肢行走;因为是新的义肢,关节地方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
按照这个势头再过不了一段时间周慕云又可以上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