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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猫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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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她时,她正在大桥上徘徊,身后跟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孩子瘦得有些病态,于是显出一个大到与身体不大相称的头与一双大到与头不太相称的眼睛。
我知道她想干什么,很多来大桥的人都是为了这个。自大桥建成以来至今有五千多人达到目的。对于人类来说,这算不上个很大的数字。所以一切仍然正常的运作着。人类的社会据说很精密,但丢失几千个零件显然算不了什么,总会有源源不断的新人补充上来,我总会忘记他们的繁殖速度其实比我们要快得多。
那天她穿的是一件正红色的连衣裙,我相信那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因为那件衣服分明已经不新了,却熨得很平整,像是一直很小心的收藏着的样子。而且——据我所知,人类在将死的时候,总喜欢不厌其烦地将自己打扮得尽可能体面。有点傻的执著——谁会在乎呢?一具再豪华的尸体也只是一具尸体而已,首先是血液停止流动,然后肌肉松弛带来大小便失禁,皮肤上出现暗色的尸斑,在缓慢的腐烂中,昆虫将卵产在伤口和眼睑里边,菌类快速的延伸到皮下,在分解中释放出糟糕的气味,一具再怎样用心装点的尸体,也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
以人类的审美观来看,她并不是个好看的女人。骨架很大,消瘦使关节都难看的凸现出来,高颧骨,薄嘴唇,眼睛干涩而僵硬。但那条正红色的长裙衬出她苍白的皮肤,在明亮的阳光下看起来竟有一种妖艳的美感。
她倚在桥边,向下看着。
我盯着那个正在数栏杆的孩子,感到有点遗憾。她多半是打算打他一起跳下去的。离开大人的照顾,人类的孩子是无法存活很久的。真可惜,如果他饿死或病死在垃圾堆边,我就有了好几天的粮食了。虽然他瘦得看起来没什么肉。但热乎乎的内脏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粘有大粒脂肪的肠系膜,我已好久没有吃到过了。现在跳下去,就只是便宜了江中的那些鱼虾,那群没有脑子的卑鄙家伙总是畏首畏尾的躲在水里,我相信他们过得一定很不错。这座桥虽然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当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食物,有机垃圾,水流变化引来的浮游生物,当然,还有五千多具尸体。
她走到贩卖纪念品的小摊边,买了一个花花绿绿的万花筒。丝毫没有讨价还价。连我都知道这里卖的东西比五百米外桥下一家小铺中的贵了二分之一。孩子以连我都吃惊的热情快乐的接下那个粗劣的玩具,真寒酸,他一定没玩过什么像样的东西。我嗤之以鼻的想要转身走开,但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向那一对母子靠过去。孩子贪婪的盯着万花筒里,母亲用同样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孩子。我想,他们就这样子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世界末日大概也不会厌倦的。但人类是无法活到世界末日的。对于生物来说,一切都是短暂且不断变动的,包括他们自身。因为活着是需要条件的。比如食物,比如空气,比如水,比如尊严,以及其他种种诸如此类明明看起来与活着一事件毫无关系的东西。自由从来只是一个名词而已。生命的脖子上绞满了各式的锁链,所不同的只有链子的长短。而怎样的链子也有尽头,超出链子长度的地方,半步也迈不出去。最后,不管长的,短的,痛苦的,不那么痛苦的,兢兢业业的,玩世不恭的,碌碌无为的,轰轰烈烈的,全都在链子的长度内归于死亡。如果有人说他可以超越自己,那只能说明他根本不了解自己。
我在孩子的脚边喵喵的蹭着。孩子吱吱咯咯的笑起来,放下万花筒,伸手抚我的脊背。小小的手温暖的有些烫。小孩子的体温总是要高一些。这种温度对大脑的活动有好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在长大后就立刻变得麻木、迟钝、不知所谓的缘故。
我抬头看向女人。她微笑着俯下身,抚弄我的下颌。笑容里有溢出来的悲凉和自怜。让我想起若干年前在戈壁上见到的一棵小树,生不逢时,伤痕累累,终于抵不过最后一场风沙,只剩了半截枯木僵挺在地面上,仿佛在向天空控诉。天空明净澄清得无辜,若无其事的一如既往。
地球上有太多太多的生命。多了的东西总是不值钱的。
她心不在焉的摸摸我,眼神从孩子身上又飘回到桥下。远远得看下去,江水很平坦。但我知道,那里其实有湍急的漩涡,暗涌的逆流,以及一波又一波的浪。足以将一个人吞噬,粉碎,消化得干干净净,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再次接触到空气的可能。我很想告诉她,大部分从桥上跳下去的人在接触到水面前都后悔了。桥到水面的距离并不太远,做自由落体不会超过十秒钟。而就在这十秒钟内,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表情由决断到自豪到快意到自怜到悲伤到犹豫到懊悔到恐惧。有些人的表情可能更多些,而最后两种决不会少。
天有些凉,已是夏末了。桥上风大,她的嘴唇都有些青紫。她为什么要执著于这件红色的连衣裙呢?即使在桥下,这么单薄的裙子也很少有人穿了吧?她为什么要死呢?
她为什么要死呢?也许她被男人抛弃,伤心而弃世;也许她是单亲母亲,在当前不景气的境况下无力维生;也许她曾有过幸福的家庭,美好的前程,突来的变数使她失去了一切,失意而决心自杀;也许她被人胁迫,为娼为妓,不堪忍受而寻上绝路。人不是为了寻死而死,只是活不下去而死。而可以令人活不下去的理由数不胜数。
尽管这样,大部分人仍然活下来了,不是吗?生命是一种强韧的令人吃惊的东西,不过遭到外界怎样的压迫,摧残,踩踏,也总是可以残存下来,然后在漫长的时间内悄悄的,沉默的恢复原状,把曾经遭受过的一切都忘记,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人类不知为此写了多少颂歌。真傻。如果做不到这样,才是不正常的。他们小说中那些纤弱的会由于莫名其妙理由死亡的主角是根本不会存在于现实的。如果存在,也并不是说明他有多纯洁美好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而只能说明他是个劣质品——自然也是会有失手的。
恶趣味的自然,给了我们如此强韧的生命再以外界的种种来摧残我们。整个生命是一个行刑的过程。他总是乐意看到刑期延长,于是让种族一代代繁衍进化,一代代越来越痛苦下去。就是这么回事而已。
我觉得有点厌烦了。于是舔舔爪子,在耳后绕了几圈。为什么不走开呢?我问自己。这种已无数次见到过的场面已不会再带给我任何的新鲜感,那么——为什么不走开呢?我抬头看着那女人。苍白的脸,没有要申诉什么的表情,只有平静而已。平静得不像个活着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是没有这种平静的资格的。活着是一件很拼命的事。用命来拼命。也许很傻,但是很壮烈。壮烈,没错,我们也只能用这个并不意味着美好的褒义词来安慰自己。而那种什么都不再在乎了的平静,只有在将死的生物身上才看得到。人类真傻。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的话,又干吗介意活下去?
“很傻是吗?”女人突然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要做这么傻的事……我究竟在干什么呢……我究竟都干了什么呢……”我没有兴趣回答她,也根本不可能回答她。于是只是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叫声,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我也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她掩面抽泣着,“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没有活路……老天不肯给活路……我又有什么办法!”她突然一把将孩子揽入怀中大哭了起来。孩子不知所措的任母亲瘦弱的手臂抱着自己,一边伸手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脊背抚慰她,一边呀呀的发出声音。原来他竟是哑的。
“妈妈今天漂亮吗?”女人擦干眼泪,望着孩子。孩子呀呀的点着头。女人缓缓地笑了。那笑容在她脸上仿若一朵假花般绽放着,“我们,就这样一起去见爸爸吧……好吗?”孩子依然是呀呀的点着头,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真虚伪,好像是给了孩子选择的权利,其实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多少自杀的父母就是这样心安理得的在自己的孩子还没有理解活着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无耻的将他们与自己一起带走。人类就是这么脆弱,即使是成年个体,也常常不具备独自去面对一些东西的勇气,比如死亡。没办法,这是他们群居生物的劣根性。想着我死了之后着孩子一定会活不下去或者过得很辛苦之类的理由就自作主张的将孩子和自己一起杀死,其实不过是无法忍受就这么结束的寂寞而已。人类习惯于将自己的幼崽当作一种所有物。说到底,他们从来局没有学会过如何培养一个良好的成体。我舔舔爪子,打了个呵欠。
她将孩子抱起来放在桥栏边。孩子不知害怕的咯咯笑着。她紧紧地抓住孩子以防他在摇晃中掉下去,白皙的手指颤抖得厉害。真是可惜呢。我望着那个小孩,舔舔舌头。
女人却忽然哭了。她一把将孩子从桥栏上抱下,重重的放在地上,然后失力的瘫坐下来:“我不能……我不能……我做不到……”孩子依然圆睁着清澈的黑色眼睛,伸出手去试图抚慰不知为何哭泣的母亲。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阴阳为炭兮……万物……”女人的抽泣声中断断续续地传出低低的声音,我知道她在说什么,这是古时人类留下来的抱怨。人总是喜欢怨东怨西的,一会儿感慨人生苦短,一会儿又埋怨活着太累。其实如果他们能好好的注意一下周围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从来没有亏欠过他们什么,当然也不会厚待他们什么。人类总是抱着一种幼稚得让我懒得去嘲笑的认为自己与众不同的想法。然而当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与众不同的时候,恰恰说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我看向她。她低垂的发覆住了脸,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一边讥讽自己的好管闲事一边走近她,用头去轻轻地蹭她的手。她温柔的摸摸我,说:“你好暖。只有活着……才有这种温暖。”我感到一大滴水打在了我的皮毛上。我喵的叫了一声,告诉她她的泪水其实很烫。她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那瘦削的肩膀都微微抖动着:“我真傻……真傻。如果死了的话,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她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平静了。拉起孩子的手,她低头良久,然后说:“我们回家吧。”孩子不解的侧过头,犹豫了一下,又点头笑了起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再见过那对母子。几个月的时间对于一只猫来说还是很久的,就到我几乎几经忘记了曾经遇到过一个穿着正红色连衣裙的苍白女人和她的孩子。直到那一天我出外觅食时看到一大群同伴迎面走过。
“你来得太晚了。”一个曾经一起合作捕猎过的同伴对我说,“都吃得差不多了。”他用下巴指指后边墙角处的一个垃圾筒,“不过最近食物也不算太难找啦。”
我走过去,跳上垃圾筒的边缘,看到了一个沾着血的万花筒。
我早知道是这种结局。当然。我早知道是这种结局。
即使有活下去的勇气,这个世界依然未必会给你活下去的机会。
但是猫也好,人也好,生命依然是要活下去的。挣扎着,活下去。
我离开那个垃圾桶,跳上旁边的矮墙。太阳照在我的背上,很温暖。我闭上眼睛,轻轻的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