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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毛娼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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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又是太阳落山之时,明明没有风,悬挂于木魅枝上的其中一个铃铛却像是在风中颤抖着一般,玲玲作响。
雪出了长且蜿蜒的走廊来,走向木魅,抬头看了看。“……红色啊。”
雪一伸手,那正在响的铃铛便落入手中,但并没有停止响动,而是将开口处对着西北方向,雪便顺着它的指引朝那边走了去。不多时,雪见到了来人,准确来说,是妖物。在雪出现在她附近那一刻,铃声戛然而止。
那妖物看起来就是一个小姑娘而已,稚气未脱的面庞,一副中等舞伎打扮。只是穿着较旧,见到雪,一双明媚的大眼便要泛出泪来。
“雪大人?”
雪皱皱眉头,看了看她,嗯了一声便问道:“丢了什么东西?”这姑娘是不是也太脆弱了点……
“一只簪子。被人抢走,我找不到她。就算找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夺回来,我力量太弱……”
话至此,她竟真的哭了出来,大颗大颗的泪簌簌直掉,尚且单薄娇弱的肩膀一抖一抖。
“名字?”
“毛娼妓。”
“报酬?”
毛娼妓这下跪倒在雪面前,泪是止不住的流下,只一会功夫那小片雪地便结了层薄冰,那还源源不断滴于之上的泪在碰到冰层那一刻泛出点点白气来。而她的声音,也是颤抖着充满了害怕与乞怜,差一点连话都说不清白。
“我只是个没用的小妖怪,能给你的,也唯有京都的小糕点而已,但是那个簪子,真的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求求你……”
雪笑了笑,扶起此时无助的女孩,说道:“够了,会帮你的。”
毛娼妓抬起泪眼婆娑的面庞,终于也笑了。
“为了验证你丢失的东西是不是属于你的,璞白会读取你部分记忆。可能会涉及隐私,请谅解。”例行的解释过后,只见雪从脖颈处拉出一个项链,它顶端的挂饰是一颗乳白色的小珠子。雪伸出手来,一语说罢,他将这颗珠子含入口中,同时,将自己的手覆盖于毛娼妓伸出来的双手之上。
不多时,只见平地起了微风,二人的发丝都被吹的微微飘起,连毛娼妓本厚重的振袖都轻轻摆动,而自雪的脚底,有光像溪水一般细细密密的流出,迅速的交接成网,随后细流渐粗,直到以二人为圆心融成一个正圆形,而在二人交叠的双手之间,不断浮现的画面,便是毛娼妓的过往。
那年毛娼妓还是个什么都还懵懂的孩子,却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
为什么不要我?名利,利益,会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吗?自小就没遇到过关怀也罢了,那无数的恶言也可以忽视,那嫌恶的眼神也可以不在意,而现在,这样的事情,算是怎么回事?
毛娼妓的问题,没有人回答她,她的面前,只有花柳巷房间内那白色的墙壁而已。
毛娼妓对父亲最后的印象,便是看起来很开心的接过“妈妈”递过去的钱。
“哭什么哭,和尚的私生女,被抛弃也没什么好怪异吧。”
在那只有她的房间里,孤独、无望像藤蔓般将她缠到几乎窒息,连哭泣都没了声音,只有眼泪在淌。曾经想过哪怕不受欢迎,只要能看到他们也是好的,只是,连这样原本应是本分要求的希望都得不到。
偏偏还生了张中庸的脸,怎么打扮,也及不上花魁的鹤姬好看,那手都是笨笨的,在鹤姬手里三味线是美妙之源,到了毛娼妓手里,却总感觉差了点味道。所以,连讨好“妈妈”都做不到。
懦弱,无能,爱哭,像这样的自己,还有活着的必要吗?都是因为父母,这样没用的自己,不生下来就好了。明明不生我就好了……身为和尚,还是主持,却有不清不楚的私生女,身为母亲,却对女儿不管不问。好恨……那恨附之如蛆,入骨七分,那火甚至比修罗的火更烈,将毛娼妓的心繁复炙烤。
十五岁那年,毛娼妓自杀了。魂魄却无处可去,便成了如今的样子。
画面至此,毛娼妓已哭的几乎止不住,雪只得快速的一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勉强才扶住她不至于松手跌倒。
为何会走至如此,为何自己得不到应有的未来,毛娼妓想杀了父母,却无能到连杀人的力量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只有偷偷看着那寺院的门口而已。
偷窥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一个醉醺醺的路人,摇摇晃晃的走到她背后,拍了拍她的肩。毛娼妓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那人的脸在她面前忽的放大,又在几乎碰到她的鼻尖的时候停了下来。
“哟,再长大点应该是个小美女。”
“啊?我一直以为我不太好看……”她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
那人退了一步,伸出手拿他的中指指背碰了碰她的脸颊,一嘴浓烈的酒气喷在她脸上。
“那是因为你还没长大,没长开。”
尚还在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只簪子。
“正好,反正这个我用不着了,送你好了……”
毛娼妓正要推辞,那人却笑嘻嘻的,一手将她的脑袋扶住,一手拿起了簪子,将它插在毛娼妓的云鬓内。
“恩,这就好看了……”这话不知道是说插了簪子的毛娼妓,还是簪子本身。而那时候的毛娼妓,自然是为了前者原因绯红了脸颊。
又还没等毛娼妓反应过来,那人便挥挥手,背身离去。留下毛娼妓呆呆的站在寺院的墙角,反应过来时,脸已经是烧也似的烫手。
从未有过的肯定的温暖……在毛娼妓日后的漂泊中,成为了她唯一的籍慰。
百年来过去,毛娼妓的妖力和懦弱的性格也没见有什么长进,依旧是盘转在那附近碌碌无为的小妖物一只,直到上个月,被骨女抢走了这只簪子,才踏上了平生走过最远的路。
画面里不再有毛娼妓,换成了飞速变换的风景。直到视角移到某地上空,那画面突然向下无限放大,等到画面停止时,那内里出现的正是骨女。
骨女此时躺在榻榻米上睡的正香,只见雪一脸严肃,口里念念有词,松开了本来握住毛娼妓的右手,转而向那画面里伸去,将那插在骨女头上的簪子取了出来。
任务已完成,雪松开了扣着毛娼妓的另一只手,画面也渐渐变淡直至全无,脚底的光再次像水流一样向雪的脚底流回去,而雪,依稀带着有些疲惫的喘息。
毛娼妓拿着失而复得的簪子,激动道笑的合不拢嘴,欢呼雀跃。
“雪大人,太感谢了……”
雪依然是他那波澜不惊的态度:“给我弹一首曲子,我帮你把簪子插上去,保证除了我或者比我妖力更大的妖怪,无人能取下。”
尚且沉浸在极大喜悦中的毛娼妓自是忙不迭的点头,眼睛似乎都在闪着光,便跟了雪去。
带着毛娼妓来到了那木魅下,先放回铃铛,然后雪一伸手凌空一划,那里便凭空开了条缝,像当时取出那簪子般,这次抽出一把看起来有点年头但是保存完好的三味线。待到拿出雪要的东西后,那缝又再合上。
盘坐在树下,透着枝桠看着那下弦月,品着京都的差点,听着不远处毛娼妓那因久未训练而略略生疏的三味线,雪感觉到一丝惬意。
毛娼妓所需要的,与其说是“簪子”,不如说是“自信”。从被父母嫌弃的那刻起,从被抛弃的那刻起,从被冷落的那时内心的孤独感达到了巅峰,而那个酒醉的路人,也许他自己意识不到,给了她的不只是那簪子,还有未曾品尝过的“肯定”的滋味。她恨的与其说是父母,不如说是自身,如果能再有用一点,如果能再坚强一点,如果可以不放弃自己的生命……
“弹的挺好,不要放弃。”雪起了身来,对着那簪子吹了口气,然后像当年那个酒醉的路人一样,温柔的将簪子归放入那厚重的云鬓里。
只是淡淡的一句话,毛娼妓俯身致谢。又是泪不断涌出,心里酸甜交集。
“改日再来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