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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桃夭·5前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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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无眠。
桃夭默默看着纱帐里的秀郎,那秀逸的眉,那挺直的鼻,那微抿的唇,那灯光摇曳下不再苍白的脸。可是这一切立刻就要离她远去了。
“阿桃,你跟我去好不好?”
“痴人,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阿桃……阿桃……要是上天多给我一些时间就好了。”
“你终究救不了我。”
“我会回来的,那就再救一次罢。”
“痴人,你怎么知道我还愿意让你救一次?”
话就到这里,再说一句,即是地狱。
秋的凉意泛上来了,渐渐浸入骨髓。
“是啊,我一直都是痴人,”太守大人决意开启那道闸门,于是语声中带上了惯有的坚定,“阿桃,我姓云,第一次见你时就告诉过你,你是知道我的身份的。可是我为什么到了这里,你大概不会知道。”
“他们说,因为你被阳城公主拒婚,没有面目在中都待下去。”桃夭却接上了这句话,眼光盈盈看着他。
太守大人立即开怀大笑,他知道他的桃夭也是懂得嫉妒的,这已足够。
云秀蔚在中都是一个异常响亮的名字,不仅因为他即将成为阳城公主的驸马,更因为他的出身。
凤氏立国数百年来,大小贵族不计其数,但真正从开国一直绵延至今的只有一家,就是云氏。云氏一族倒是来历非凡的,据说是开天始祖契神的直系后裔,至今仍有不少云氏子弟自称为神的后人。但鸿蒙开辟数千年来,最初的神迹早已湮没无闻,所谓契神,早就成了不可稽考的传说。
云氏世袭武定侯,初封万户,仅次于列土封疆的栖凤、鹿原、东阳、承平诸王。历代武定侯尤其看重门第与家风,教育子孙不遗余力,终于将自家变成了朝中第一等清贵门第。朝中显宦最梦寐以求的便是与云氏联姻,即便是皇族,也不例外。熹平年间,安帝想将长阳公主嫁与云氏宗子,没想到那一代的云氏宗子异常固执,坚持不肯娶公主,最终这桩婚事无疾而终。自此以后,皇族不与云氏通婚成了两家心照不宣的约定。直到了云秀蔚身上,终于有了意外。
云秀蔚身为云氏宗子,从还是稚弱少年的时候就已经被中都各家贵戚盯上了,巴不得他早日加冠,好来迎娶自家女儿。可真到了云秀蔚行冠礼这天的时候,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传来:这位天之骄子竟然向皇帝唯一的掌珠阳城公主求婚了。
“阳城公主的小名儿叫春风,是我自小的玩伴。我的外祖母便是今上的姑母,我小时也经常随母亲进宫伺候老太后。那时春风羡慕我可以自由进出宫掖,就老是跟在我身边,盼着有朝一日能随我出去看看。我却是不敢带她乱走的,于是惹得她不痛快了几次。后来老太后薨逝,我也年岁渐长,就不大进宫了。”
去年的春日,尚是中都头号贵介公子的云秀蔚领着一帮狐朋狗友出外围猎的时候,遇上了一支更为嚣张的队伍。两支队伍为了抢猎场大打出手,作为头领的云秀蔚与对方的头领照了面,还没开打便认出了彼此。原来昔日的那个春风小姑娘已经长大,已经可以飞出那片宫殿了。
两人既然自小相识,如今又偶然相遇,自然很快就重新熟稔起来。封号为阳城公主的春风小姑娘钻研了十几年,终于钻研出可以偷溜出宫的无数办法,于是便一项一项试验,每次都来武定侯府找云秀蔚炫耀自家成果。两人一起斗鸡走狗骑马观花更结下了无比牢固的情谊。这一切被三醒看在眼里,只当两人早已两情相悦了。
后来发生的故事就像翻快了的书页,还来不及看清内容就已匆匆过去。春风小姑娘忽然有一天挂着眼泪跑来武定侯府,再三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她已到了嫁人的年纪,她的皇帝父亲想把她嫁给鹿原王。
“那个什么鹿原王,喝鹿血长大的,有八丈高,从不穿衣服,只裹着兽皮,呜呜呜……”春风小姑娘一边哭着一边诉说着不知从哪打听来的可怕新闻。
“秀哥,我嫁给你,死也不嫁那个不穿衣服的!”
云秀蔚至今都不敢揣测自己当时的想法,只记得自己第二天行完冠礼就偷拿了父亲的符契进宫面见皇帝,求娶阳城公主。
当时皇帝虽然颇为惊讶,但只问了他一句话:“你真的愿意娶春风?”
云秀蔚铁了秤砣心,一口道:“愿意。”
皇帝倒是无可无不可,相比身处极北的鹿原王,中都云氏的确是女儿更好的归宿。
是时仲顺十六年五月初一日。
婚期很快就定下来,是在四个月之后。到时封疆在外的鹿原、栖凤、东阳、承平诸王尽皆来朝,正可观礼。
婚礼最终没有如期举行,变了主意的不是云秀蔚,而是阳城公主。云秀蔚还来不及去问个中原因,他的父亲就下了狱。
起因就是这场婚礼。原来皇帝早对云氏心存忌惮,虽然同意了这桩婚事,却担心公主下降之后云氏更加气焰嚣张,因此一直不甚痛快。正巧公主忽然改了主意,不愿意嫁给云秀蔚了。于是这股怨气终于可以发泄,皇帝当即以“治婚不力,怠慢公主”为由定了武定侯的罪,如此既削了云氏威风,又报了当年老仇。
紧接着就有皇帝爱幸的巫人称中都西南时有怨气集结,恐将不利于社稷。于是位于中都西南的武定侯府邸立即遭殃,先是绣衣使带人将府邸团团围住,掘地三尺;又有大批巫人涌入连消三天大厄,将府中亭台翻拆了个遍。这样一折腾,兴盛了几百年的武定侯府面目全非,威势荡然无存。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云秀蔚再度孤身进宫,一切都是他惹来的灾祸,那么还是要他来终结。他在承天宫廊下跪了两天一夜,才在第二日黄昏时分受到召见。他记得过往官员的指指点点,记得烛影里皇帝阴郁的脸,于是他终于成了另一个他。吃过苦头,痛到心底,人就慢慢沉下来了。最后的结果是云氏以五万金赎出武定侯,而罪魁祸首云秀蔚被贬到偏僻的南泽。
“这个皇帝贪财小气,又行事狠辣,啧啧。”桃夭发出的却是这样的感慨。
云秀蔚讶道:“你怎么不问公主为什么忽然拒婚?”
“这有什么难猜?公主遇到自己真正中意的人了吧。”
“是啊,诸王来朝的时候,她就见到了那个‘不穿衣服’的鹿原王,”云秀蔚伸出手指,敲了敲桃夭的头,叹道,“阿桃真是聪明。”
“然后你来这里,遇见了我。”桃夭目光灼灼看着他,这个男子其实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秉性,颇痴傻,颇执著,认定了就不回头,即便吃过一次教训,也不怕飞蛾扑火,真是……世间少有。
两个人吻在一起的时候,桃夭的手触到了他臂间的一道道伤疤,那里是她夜夜悄悄抚摸过的地方,她忽然用力推开他,大声道:“你走,不要再救我了!”
云秀蔚摇了摇头,紧紧吻住她,于是桃夭再次尝到了那熟悉的味道。舌尖上的血汁让她贪恋无比,那里或许真的有神的意旨,特意派了这个人来带她脱出苦海。她甚至一度奢望自己可以就此重生,她紧紧抓住了那份希望,现在却又不得不狠狠放下。
“只要再多给我一些时日……”
“你不是神,你会死的。”
桃夭一直知道云秀蔚每天给自己喝的,其实是他自己的血;就像云秀蔚一直知道桃夭是太阴的神女,只能以万物精血维生。桃林里的相见从云秀蔚立志找到桃源的那一刻就已注定。她见到他就像溺水已久的人见到了最后的稻草,他真的愿意助她脱出苦海;他见到她就像失途的旅人发现了新的绿洲,一个别样的世界正在朝他打开。他是她的诱惑,或真或假,她一直都有一丝利用的心思在;她是他的新宠,时梦时幻,他从来都在放任自己彻底沉沦。可终究,他们都愿意对方好好活下去。从前种种,是各自挣扎,身心如火;从后种种,只能是彻底烧成一团了罢。
“但愿从此再不相见”,迷乱中,桃夭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