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窗锁

1、第 1 章

　　莫晓与郭越分开的时候，他们刚好都16，也都刚好，没能读高中。
　　即使，他们一个是年级第二，一个，是年级第一。
　　郭越留在了家乡，而莫晓去了上海。
　　郭越的留下，是因为贫困。母亲做工闪了腰，家里的田还要劳动力。而莫晓的离开，也是因为贫困，家里，并不只他一个孩子。
　　分开的那天，郭越把莫晓送到了村口，陪他等长途——那个时候的长途还是可以在途中招手上车的。
　　莫晓沉默着看着车可能来的地方，毕竟，他在说话时并不能像他写作文时那么流畅优美，迎刃有余。旁边郭越一直在跳脚，那时是初冬，还没下雪，但清晨总是要较白天更冷一些。郭越一边搓手一边看着他的侧脸，过了一会，噗嗤笑了。莫晓回头，茫然的表情出奇地配合着清晨的朦胧。郭越又笑了，打了莫晓肩一拳：“晓晓，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我啊！”然后给了莫晓一个熊抱。莫晓慢慢地回抱，慢吞吞地说：“那怎么可能。”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而郭越一直扬着的嘴角慢慢地低了下来，用手悄悄地把眼角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雾气擦去。
　　车来了，郭越在莫晓身后，一只脚在车门外，一只脚踏在车内的台阶上，飞快地在莫晓耳边说了句话，的然后就转身飞一样地跑了。莫晓楞了，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在初冬灰暗的光线下，他看见了郭越那微微发红的耳根，然后他也笑了，像冬天中暖暖的阳光。
　　那是1998年，那年《泰坦尼克号》夺得11项奥斯卡金像奖，中国自主研发的第三代歼10战斗机首飞成功，马化腾正式注册成立"深圳市腾讯计算机系统有限公司"，那是一个离南巡已经有了一段日子的年份，而沿海地区的经济开始慢慢兴起，而深圳，则更是有更多的机遇。
　　再见面已经是2011年，刚好13年后。13年，深圳，已经是一个国际性大都市，而村子，却还是村子，只是面临着拆迁。
　　郭越去找莫晓。
　　莫晓在深圳，他的手离北方的小村还是有些远，但不论如何，作为一个老总，他的能力总是要比还不能脱离土地的郭越要强一些，至少，他有钱。
　　虽然是冬天，但是在开着空调的写字楼里，莫晓还是穿着西装，在铺着地毯的房间里接待了郭越。郭越想，莫晓还是那么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只是更瘦了，而因为经常性地皱眉产生的眉间褶皱让他看上去有些严厉。莫晓对于郭越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他老了。原本健康的小麦色肤色在多年的辛苦劳作后成了古铜色，而皱纹也慢慢爬上了他的脸，比他的真实年龄看起来至少老了十岁。
　　莫晓慢慢抽着烟，眼睛依旧没有看着郭越，而是注视着旁边的落地窗，窗外，是从二十八层高的写字楼望出去的深圳景色，没有雪的繁忙的深圳。
　　和多年前一样，还是郭越开了口，他说：“莫晓……”
　　莫晓打断了，问：“为什么？”多年的打拼，他不再是过去那个不善言辞的少年。
　　郭越却沉默了，莫晓也没问，继续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眼睛，看着窗外。直到快抽完的时候，他听到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慢慢响起，像来自另一个时空，那么熟悉的，陌生。郭越说：“我曾经来找过你，在你走的五年以后……那时的你不是一个人。”
　　他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莽撞的少年，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地去说去做，哪怕被父亲用竹棍打得在床上趴了三天，哪怕让爱人与自己被迫分隔两地，哪怕让整个村子里那些看着自己长大的人天天戳自己的脊梁骨，他依旧愿意挺直腰板。但是，现在的他，明白，有些事说与不说其实并没有差别，而有些事做了，却不如不做。
　　莫晓没说话，只是任烟灰掉下来烫到了自己的指尖，然后，手指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深圳的冬天比北方暖，但是即使开着空调，也会让人有点寒意，也许正是因为没那么冷所以都没有那么注意保暖，所以也会更容易感到寒冷。
　　这个时候，已经快而立的莫晓突然想起了家乡的雪，铺天盖地的白银，雪里埋着的草，雪上玩耍的人，一个调笑着拿雪球砸着另一个，而另一个也是难得纵情地笑，在没人的角落，对方呼出的气息，温暖了一整个冬天。
　　莫晓总觉得，自己记忆中，家乡的冬天从来没有寒冷过。
　　莫晓开了口：“那时我需要点资本，我从来，从来没有想过……”他没有说下去，当时没有想，那后来会不会想，即使后来也没想，孩子时期的不管不顾是否能够继续，他都没有说。
　　郭越淡淡地说：“那都过去了，阿梅是个很好的妻子。”然后，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全家福，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却仍然浅淡：“你也是。”然后就走了。
　　莫晓没有挽留，其实他也知道，拆迁，不过是个幌子，钱能通天，但对于郭越来说，这个“天”还不值得他拉下脸来求人。但是一个很奇怪的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中：“为什么每次都是他先走。”
　　然后，他又想起了曾经那个冬天的早上，那个朦胧的清晨，那个太阳刚刚开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的清晨，那个时候，他收获了一个承诺，那呼出的气温暖了他在拼搏时的那些年。没有关系，没有钱，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电话的慰藉都没有，只有那淡淡的三个字，以及曾经的回忆让他在不过八平米的出租屋里睡得香甜，所以才会在得知消息的那个时候那么痛苦，那么绝望，那么……疯狂。
　　不过，现在也都应该过去了。他想，然后拿起桌上的全家福扔到垃圾筒里。
　　郭越回家的时候，雪纷纷扬扬，沿路房子一排排地拆了，有的还有个房子框架，虽然窗户和门都黑洞洞地，有的就不过几面墙，甚至只有一堆砖，莫晓的家在自己家的前面，房里面的人早就搬出去了，房子却还没有拆完，郭越从黑黑的门里面进去，轻车熟路地拐进一个房间，里面已经没有家具了。郭越躺在在冰冷冰冷的地上，深深地吸气，想着在这个房间里曾经发生的一切，然后，他轻轻地说：“晓晓。”呼出的白气与扬起的灰尘混在了一起，掩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一年后，莫晓死于胃癌，遗嘱中财产均分给了他的父母和姐妹。但是，不知为什么，郭越也得到了他的遗产，不是钱，是一幅画，画技很拙劣，只是灰色的天空与白色的地面，但似乎还没有雪，勉强能看出是清晨，因为光线灰暗。画中唯一的色彩是那火红的太阳，那么红，那么亮，那么苍茫，让人觉得似乎一切都还有希望，一切才都刚刚开始，但又那么让人悲伤。
　　画的题目是《初冬》。
　　郭越当年说的是“我等你。”
　　而莫晓，终身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