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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西风自凉 ...

  •   杨戬醒来,听过小玉的话,起身踏云而去。
      “舅舅,你去哪?”小玉追在他身后喊。
      “舅舅,你的伤还没好!”沉香也追了上去。
      杨戬回身道:“去陪你们的娘,我去去便回。”
      大罗天上仍旧是宫殿巍峨,华贵无双。但除了接引的道童,并无人来见他。
      杨戬不知等了几个时辰,元始天尊才让人出来传话。话只有一句,“回去。”
      三尖两刃戟忽现手中,杨戬大喊:“师祖,是要杨戬欺师灭祖硬闯大罗天吗?!”
      “你什么时候这样沉不住气了?”元始天尊自琉璃屏风后绕出。
      “师祖,”杨戬抱拳,“她还有多长时间?”
      “你还有脸问?”元始天尊似嗔似笑,咬牙说道,“若不是她舍命救你,我现在就杀了你。”
      “师祖!请让我见她一面!”
      杨戬突然跪下,连元始天尊都没想到,可元始却半分都没有心软,“她自此以后就是我的人了,你回吧。”说罢拂袖转身。
      “师祖!”
      “不需要我送你回去吧?”
      “师祖!”
      元始沉声,“杨戬,你该懂她。”
      元始天尊的声音渐去渐远,最终隐没在宫殿重楼之间。

      “杨戬,你该懂她。”
      自元始天尊对杨戬说过这句话过去已有十个年头,逆天早已出师,正正经经得了“真君”的封号,再不是昔日跟在杨戬身边的那只小鹰了。
      不过,逆天倒没因为身份的不同而有一点变化,依旧每天跟在杨戬身边,有事没事寻些人间美食,时而帮杨戬办些事,余的时间就窝在玉清宫的书房里。
      逆天一手玩着穗子,一手捏着桂花糕,“你别一天到晚都窝在这儿,你以前不是喜欢打猎吗?没事出去打猎也好嘛。”
      “那都是哪年的事儿了,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杨戬笑说,他手边的奏折已经摞了不少。
      逆天嘴里咬着桂花糕,含糊不清的说:“听赵师兄说,你那时候路上遇见截教在除妖还会上去抢怪。”
      杨戬仍旧笑道:“我可只抢了赵公明师叔一次,他怎么就记到现在了,那可都是封神之前的事了。”
      逆天凑到书桌边,“你这儿的事反正每天都这么多,要不咱们下去玩两天?”
      杨戬道:“能陪你玩的人多了,凑我这干吗?龙四公主今天很忙?”
      “不知道,应该不忙吧。”逆天说。
      “龙八太子很忙?”
      “我哪知道。”
      “哪吒很忙?”
      “……”
      “那是雷震子师弟很忙?”
      “……杨戬。”
      杨戬继续说:“他们要都是很忙,殷郊、殷洪、金吒、木吒、黄天化、黄天禄、黄天爵、黄天祥,他们总有一个有空的吧?你和他们不都很熟吗?”
      “嘭!”逆天很不客气的拍了桌子,“杨戬!”
      “去吧。”
      杨戬刚说完,暮雪敲门进来,“殿下,东海龙四公主来了。”
      “知道了,”杨戬对逆天笑道,“找你的,去吧。”
      “一起去吧。”逆天说。
      杨戬打趣道:“龙四公主这两年每次来都是单独找你,我去算个什么。”
      “那还不是你每次都推脱着不见。”逆天又和杨戬分辨了几句,到底是自己过去了。

      逆天出师后,在这三十三重天上有自己一处居所,不过,他常年都在杨戬这里,倒是住在玉清宫里的时间多些,也在这儿有单独的小院。
      院内石桌石椅,几方假石青松。
      “他还是在忙?”敖红眉间蹙成了“川”。
      逆天摆了衣襟坐下,“十年了,每天从早忙到晚,那时候伤的心脉根本就没好。”
      “文若姑娘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敖红犹犹豫豫的问。
      一贯神采飞扬的文康昭景真君逆天难得神色苍然,“元始天尊拼了自己五百年出不了大罗天,最后为文若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年阳寿。”
      “所以,后来小玉说真君刚刚醒来就要去大罗天,其实是因为那时文若姑娘还活着?”敖红问。
      “是,”逆天说,“杨戬那时候就是知道文若还活着才跑去大罗天的。”
      “就是因为这样真君当时才要硬闯大罗天见她最后一面的吧?”
      “他如果不那么说,元始天尊怎么会出来见他?文若为了救他等于是搭上了性命,元始天尊怎么能让杨戬那样白白伤了自己来闯大罗天。”
      敖红叹惋,“没想到元始天尊也是痴情之人。”
      “是呢,”逆天苦笑,“那一年我去过大罗天看文若,文若那时已经虚弱得连坐起来都不能够了,你知道她当时和我说什么吗?”
      “什么?”
      逆天极力让自己露出笑容,眼中的悲伤却满溢得无法掩藏,“她说杨戬得她精血元神,必然知道她的死期,她请我即便是她死了也不要对杨戬说起。”
      “为什么?”敖红不解,“既然真君知道……”
      “因为有些事不说是个结,说了是道疤,而在杨戬这里,可能是要鲜血淋漓。”
      “所以你从未对他提起过?”
      “我怎么说?杨戬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他明白为什么文若明知道他会知道真相,还是让小玉和元始天尊用那样的谎话骗他,更明白文若至死之时都为他着想的苦心孤诣,所以他宁愿活在文若为他编织得虚假得不能再虚假的谎话里。”逆天还记得文若走的那天,那天守在她身边的只有他和元始天尊。倾尽功力为她凝聚元神的元始天尊已不复当年神采恣意,仍旧年轻的面容上多了万年沧桑,文若让逆天取来桌上的一本册子,上面是她知道自己元神溃散以来开始为杨戬写下的药方,其中罗列了各种伤病情况下的应对方法。她声音轻若叹息的嘱托逆天将此物带给小玉,而后,她握着元始的手缓缓的说“再不要为我耗损心力,我已还不了了”就闭上了眼睛。
      逆天知道那一年她活得有多么艰辛,元神的凝聚和溃散都会带来巨大的痛苦,她宁愿每日承受这种痛苦,由着元始天尊想尽办法,只是为了多陪那个她回应不了感情的人一日,她只能以这种方式来报答他的守护。
      “逆天?”敖红轻声叫他,递上了手帕。
      逆天凄然一笑,顺手拿过擦了擦眼睛,“我这是怎么了。”
      敖红叹了一声,这十年来,她能见到杨戬的时候,就是在每年三圣母的生日宴上。每次杨戬必定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从来没有少过一贯淡然疏朗的笑容。除了杨莲以外,其实每个人都知道杨戬的心事,但却没有一个人说破,也没有一个人再提起“文若”这个名字。就如逆天所说,有些事,不说是个结,说破了是个疤。有时候,敖红甚至觉得杨莲幸福得可恨,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她被守护得那样完好,但却有人因为她所得到的守护而受了伤,甚至丢了性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不知道这个王导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是恨王导的。
      沉香渐渐懂事,为了母亲,也没有再去华山,只是偶尔路过,远远的看上一眼。他现在的心思都放在除妖卫道上,仍是住在水帘洞跟着孙悟空苦修,有时也会来玉清宫帮一下杨戬的忙。
      小玉和沉香倒是聚少离多,以前文若读书的地方,现在成了她研读医书的去处。除了每日为杨戬请脉,调制丹药以外,一天有大半都是在那里度过,和仙子嫏嬛倒是熟稔了不少。文若给她留下的那本册子她读了许多遍,仍是有许多不解的地方,还多亏了嫏嬛替她查找典籍。
      在敖红看来,沉香夫妻二人是在以这种方式来赎当年对杨戬,对文若造成的罪过。
      而敖红自己。她抬眼望向书房的方向。名义上她是那个人的救命恩人,可是后来她想过很多次,当年,杨戬真的是需要她救的吗?
      杨戬每次见到她都是对她温和有礼,亲切有度。早在沉香劈山救母她知道真相时,她便对这个忍辱负重的人动了心思,可从不认为自己是能匹配他的人。随着年月渐增,她也渐渐明白,那个人的深沉以她的心智永远不可能像文若那样理解,即便理解也做不到文若那般的忍耐,那般的绝决,那般的爱恋。

      送走了龙四公主,逆天又回到书房。
      桌案后,杨戬一只手紧攥在胸口,另一只手不停歇的批示着奏折。他眉梢紧皱,似乎实在难以忍耐,伸手摸向桌边的青瓷药瓶。“嘣楞”,瓶子在他略有匆忙得抓寻中,倒在了桌子上。
      逆天两步跨过去,拿了药给他,回身递上茶水,一言不发,也不需要再说什么。这样的场景被他撞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清流雅望的仁佑王每日要吃大量的止痛药,才能遏制住心劫发作时的疼痛,才能如往日一般行动自如让他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歇一会儿吧。”逆天说。
      杨戬缓过劲儿,对他笑道:“怎么这样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这可显不出你的尊号了。”
      文康昭景,是逆天的封号。学勤好问曰文;渊源流通曰康;容仪恭美曰昭;耆意大虑曰景。
      “笑话说得有点冷,”逆天笑得也很冷,“容仪恭美和笑不笑又没有关系。”
      “你承认得倒很痛快。”杨戬仍旧笑道。
      逆天眉目不展,像是对杨戬的笑话很不满意。
      透进余辉的窗户,在书架、书桌、奏折上映出与窗棱花纹相当的光影。空气中压抑着咳嗽声,渐有撕心裂肺的趋势。
      逆天不忍再看,撇过头转向门口,半晌轻言:“听暮雪说火云洞上午着人来了。”
      杨戬压住咳声,“劳炎皇费心,派人送药过来。”这么说着,他的咳声更无法压制,喉咙像咳破了一般发出风箱一样的声音,血呛进他的气管,乱了呼吸。
      “暮雪!”逆天给杨戬顺着气朝外喊道,“叫小玉过来!”

      切脉,施针,熬药。
      这一切的事情,这十年来小玉都已经做惯,她也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对杨戬说:“舅舅,你不能这样下去了,那时候的毒虽然清了,心脉的损伤却一直都没好,加上心劫……您再这样劳心劳力,岂不是辜负了师……”小玉没有再说,低头收拾起针包药箱。
      “我知道了,别担心。”杨戬温和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
      “您每次都这么说。”小玉不满的嘀咕,“您今天可一定要歇着了,一会儿我让暮雪和逆天都在和看着您,再不许您碰那些劳什子的奏折!”
      “好、好,舅舅知道了。”杨戬好脾气的说。
      “我去熬药了,”小玉起身,临出去前又不放心的叮嘱一句,“您可躺好了,可不许起来。”
      “是、是。”杨戬又笑着应了两声。
      合了寝殿的门出来,小玉重重得叹了一口气。十年了,舅舅好像还和师父还活着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身体越来越差了。她只恨自己学艺不精,连师父医术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学到,好在有师父留下的那本册子。她虽说是还没有融会贯通,总可以按图索骥,不然照舅舅这种情况,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刚迈出步子,衣襟突然被拽住。
      “暮雪?怎么了?”小玉回身问。
      “主人她……”
      “师父她会回来的。”小玉蹲下身子对他说。对于和自己同是狐妖,又和文若有些渊源的暮雪,这些年小玉一直是将他当成亲弟弟看待的。
      “你每次都对我这么说。”暮雪垂下耳朵,“可殿下的病越来越重了,主人却再没有来过,以前每次殿下病了的时候主人都会来。”
      小玉对他笑笑,戚戚然的温柔,“那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舅舅。”
      暮雪懂事的点头。
      “师父她病了,病得很重,现在在大罗天养病,你在书上看到过的,神仙的病是要好多年好多年才能好的,所以师父她现在来不了了。”小玉撒了谎。少一个人知道真相,少一个人心痛,总是好的。
      “主人她病得那么重,我可不可以去看她?”暮雪仰着小脸问道。
      小玉摇摇手指,“不行哦,师父她要安静的养病,你去看了,她的病就好得更慢了。而且师父把你送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让你修为能有所精进吗?只要你用功苦练,有了长进,师父就会高兴,师父一高兴病就会好的快了,懂了吗?”
      暮雪乖乖点头,“懂了。”
      小玉摸摸他的耳朵,“懂了就好,记住了,一定不能告诉舅舅,不然舅舅会担心的。舅舅如果担心,师父也会不高兴的。”
      “那样主人病就好的慢了,是吗?”暮雪懵懂的问。
      “是,所以,你要怎么做?”小玉循循善诱。
      “我一定不会说的。”
      “乖了。”

      即便小玉发奋努力,杨戬的情况仍是时好时坏,但他温文尔雅的笑容却从没有变过。
      看着这样的杨戬,逆天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刚认识这位仁佑王的时候。那时杨戬就是这样的笑容,温柔的笑容背后是充满血泪的灵魂。那时候逆天还能感觉到杨戬的悲伤,而现在,他已经不清楚杨戬的心情了。清源妙道真君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日复一日。有时看着杨戬,甚至连逆天自己都觉得文若真的只是在元始天尊处小住,第二天就会回来,会轻柔而羞怯的叫那人一声“二郎”。
      逆天心里着急却没有办法,事实上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每个人都知道,只有文若才是那剂能治愈杨戬的良药。他们同样也知道,这剂良药已经永远绝世了。
      小玉和沉香这些年想出的花招也不少,为的就是分散杨戬的注意力,博他一笑而已,只不过都收效甚微。
      “这次啊,可是我和沉香想了好久,舅舅肯定会高兴的。”小玉信誓旦旦的说。
      “你确定吗?”逆天怀疑的问,“上次,大上次,大大上次,还有大大大上次,你们可都是这么说的。”
      “当然肯定了,”小玉说,“不信你也跟来瞧。”

      银河之畔,天马在悠闲的踱步,有几匹淘气的在河水中踏溅出水花,扬起点点银光。
      沉香拉着杨戬,“舅舅,您整天闷在屋里,您看这银河边的景色多好。”
      杨戬笑道:“你和小玉又出什么鬼主意?”
      “哪有什么鬼主意。”沉香不承认。
      “还说没有,藏在银河下面也不把气息收好了。”杨戬一语道破。
      “舅舅,您怎么知道的?”沉香挠了挠头。
      “这些年你们俩的鬼主意还少吗?”杨戬负手,佯装严肃,“这次又要干什么?快说吧。”
      沉香“嘿嘿”一笑,“舅舅,你什么都知道,就不能让我们给你一个惊喜。”
      “你什么都知道”,曾经那个人才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不需要说,不需要暗示,她就能明白他所有的心思。
      杨戬收回神思,对沉香说道:“那舅舅就装作不知道,不过,你也让你四姨母快点从水里出来吧,就算要做喷泉也不能这样,这银河水不比别处,就算是龙族也不能在里面常驻。还有,小玉和逆天,藏也不藏好了,我都看见你们了。”
      “啊——!”沉香这次彻底垮了脸,“舅舅,您这都说了,还看什么啊。四姨母,敖春,你们快出来吧!”
      一红一白两条龙忽而从银河水中冲天而出,两窟突起,雪涛数丈,波光粼粼,云蒸雾润。这突如其来的泉瀑却惊了今日来此搭桥的喜鹊,引得它们叽叽喳喳一阵乱叫。杨戬长袖挥开,一应喜鹊安静下来,又去搭它们的长桥。
      杨戬对敖红二人抱拳,“劳烦四公主和八太子了,今日七巧佳节,来此一观鹊桥也是不错,我这就去着人备下酒宴。”
      银河之畔,七巧佳节。牛郎织女,一年尚能相见一次,可文若和杨戬呢?
      众人一时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逆天上去推了推沉香和小玉,“这七夕难得,你们这对小夫妻在这人多眼杂的有什么意思。敖春,这天你不回去陪丁香,来这儿乱什么。”
      敖红明白他的意思,踏出一步说道:“逆天这不说我都忘了,今儿原本答应嫦娥仙子要去广寒宫的,我这也得去了。”
      说话间,一众人七七八八的散了。
      杨戬独立银河水岸,放牧的天马更衬得他背影孤寂。逆天一时竟不知是该也同他们离去,还是留下来陪着杨戬。
      杨戬一袭白衣,俯身掬起一捧河水,眼见着那明亮的液体从他的指尖滑落,最终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站起身,目光望向不知名的方向。
      逆天顺着他看去,找不到什么值得聚焦的地方。他看着杨戬顺着银河向前走去,不明所以。杨戬要做什么?
      一步一步走着,昔年在这儿骑马的文若,还有那些相濡以沫的时光。她轻声叫着“二郎”,在西湖边看她最爱的断桥残雪。
      杨戬终是停下脚步,眼神虚无的望向银河的彼端。
      逆天看不到杨戬的表情,但望着杨戬孑然的背影,他好像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当悲伤到极致时,一切端倪都不会再有。西风自凉,又有什么可说呢?而且,又怎么能辜负她穷尽命数的苦心孤诣。
      逆天走上前去,缓慢的,仿佛那里停歇着一只误入仙境的灵鸟。
      晚风已经开始吹起,杨戬不由咳嗽起来。
      “回去吧,起风了。”逆天轻声说。
      杨戬微怔了一下,有一瞬间他以为是文若在和他说话,又转而轻笑,几丝自嘲苦涩。
      这样复杂的心境过后,杨戬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便回身向玉清宫走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西风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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