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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素昧平生 ...

  •   黑暗中,周身像是在烈火中焚烧,五脏六腑被一寸一寸割裂,他紧咬双唇,不肯叫出声来。
      是谁幽幽的一声叹息?
      “都已经这般了,难道还不肯把你的痛苦示人吗?”声音清冽如泉水。
      而后,那股清凉进入他的体内,身上仍是疼痛难耐,但似乎热度退下了一些,不再有那般难熬。这股清凉好似唤回了他的神识,他勉励睁开眼睛,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在自己眼前晃动。他闭上眼再次睁开,看清了眼前的倩影。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女子,眉目清淡,长发随意拢了自身后披散,她身形瘦弱,穿着样式简单的交领儒裙,浅褐的颜色。
      “你醒了。”那女子的语气不温不火,没有因为他醒来而多一丝感情,不论是欣喜,还是愠怒。
      他张了张嘴,想问自己身在何处,却发不出声音。
      女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对他说道:“我只是附近的药农,偶然在路上遇见你,这是我的家里。哮天犬被人带走了,那人说他叫康安裕。”
      康老大带他走了……这样便好……他的眼光瞬时锐利起来,这女子知道哮天犬,想必也知道他的身份。
      女子看到他的目光,纤弱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正常。她微微一叹,“我是认得你,昭惠显圣二郎真君。”
      女子说完却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说道:“你伤的很重,若不是神仙,怕早就死了。我不懂神仙道法,只能医你的外伤。我猜你是真元受损,所以才说不出话,也动不了,可能安心养一段时间就会恢复的。你也不要多想,该完结的事情,你都做完了,他们好不好现在也不是你能再关照的了。”
      这女子声称偶遇,却对自己的过往了若指掌,杨戬不免在心中加了一层防备。
      那女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屋内焚了香,为他整了整被子,合上门出去了。
      这简单的动作却触动了他心底的柔软,心中几番感慨,不知何时睡去了。

      再次醒来时,他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仔细打量了一遍这间屋子。
      他住的屋子似乎没有窗,屋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掌着灯。睡的镂花纱帐大床靠墙放着,他抬眼就能看到门口。
      屋内没有多余的陈设,床的一侧面对着衣柜。床脚放着一张躺椅,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躺椅的一角。离躺椅不远便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茶壶。桌子对墙落地摆着文竹的盆栽。
      屋内陈设虽然简单,倒也体贴清雅。只是不知这屋主到底是何人,又为何要救自己。
      正思索间,他听到石门转动的声音,而后他的房门便开了。房门只是普通的木门,杨戬推测这可能是在一处暗室之内。可惜现在没有法力,不能用神目探查一番。
      先前的女子推门进来,手里端着药。
      “我喂你吃药。”她淡淡的说,勉力扶他起来,拿了垫子给他靠好。一个弱女子来扶他这样身高八尺的男儿明显很费力,又小心的不碰到他的伤口。等到安置好他,她的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她没顾上擦拭,端起药碗,自己先尝了一口,眉目舒展,看来温度正合适。
      她这才一匙一匙的喂他喝下。
      杨戬突然有些内疚,不论这人是为何目的,她到底是对自己百般体贴,连三妹都不曾……他不由苦笑,自己也从来没给过三妹这样的机会吧。
      女子像是没看到他唇边的笑容,也没有发话多问。将整碗药都与他喝下,药碗放到桌上,又端来了蜂蜜水。换了个勺子,又喂他喝了几口。
      杨戬觉得眼前的女子颇有一些意思,自己也是活了几千岁的人了,难道还怕苦,要蜂蜜水来甜嘴?
      他摇了摇头,示意不需要。
      “再喝几口吧,嘴里苦的,睡过去也不舒服。”女子说。
      杨戬没有拂她的好意,又喝了半杯。
      “你若不睡,我帮你擦下身子吧。”那女子低着头,耳际已经红了。
      女人出去了,不多时端来了热水。
      “我知道你爱干净,本来想让你泡药浴的,我实在是扶不动你,真君先委屈一下吧。”她说完就不再言语,一边红着脸一边褪下他的衣服,小心不要碰倒他的伤口。他身上伤口遍布,几乎看不见完好的地方,紫色、红色、黑色的疤痕触目惊心。
      女子微微皱眉,扭了手帕为他擦身子。她仿佛是在擦拭一件名贵的瓷器,每一下都小心翼翼。
      为他擦好身子,她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中衣与他换上,为他盖好被子,而后默默的端了水盆出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些时候,女子每天都准时来服侍他一日三餐,汤药沐浴。杨戬的身子也慢慢开始有了起色,睡的时候越来越少。她不来时,他就暗自运功疗伤,续接经脉。
      那一日,她再来这里,杨戬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你……”只简单的一个字,那女子的眼眶似乎红了,她迅速低头,再抬起头来已开不出任何异状。
      “敢问姑娘芳名?”刚能说话,他的声音还带着暗哑。
      “我……”女子犹豫了一下,看向墙边的文竹盆栽,“我叫文若。”
      “姑娘可否告知在下,在下这是身在何处?姑娘又是如何识得在下?”
      “这是在我庄上的地下密室里,我怕人找到你,所以把你安置在这里。至于我……我在很久之前就认得你了。”文若略有怯怯,声冽如泉。
      “在下现在已不是上界的司法天神,而是三界的罪人,姑娘为何要救我?”
      “罪是人说的,人说的不一定是事实。”文若扶他起身,端来饭食,“有什么话先吃了饭再问。”
      她一如既往的小心服侍,过去他显赫时,天上仙宫里的宫女也未曾如此小心的伺候过他。
      文若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根本不足以解开他的疑问。
      “姑娘待杨戬如此,杨戬无以为报。”
      “你做的事难道都是要人回报的?你不曾要,我也不要。”
      “那……”
      “真君还是安心将养吧,若真君真想回报小女,小女倒有一事相求。”
      人做事果然还是有目的的。“姑娘请说。”
      “待真君痊愈了,就留在我这,过些闲散的日子可好?莫要再为他人劳心劳力了。”
      杨戬一愣,他未想到这是她所求之事。
      文若当他不愿,又道:“真君若不愿如此,痊愈之后自可离开,小女绝不阻拦。但真君若是拖着病体,就要离开这里,文若固然没有通天的法力,拼了性命也当阻止真君。”
      她平平淡淡的几句话言辞恳切,杨戬虽然想不明白她为何待自己如此,心下也为之一动。
      “杨戬定会报答姑娘。”

      最近杨戬发现文若不似他刚醒来时那般不喜不怒的样子,每次来他这面上都带着笑意。
      “姑娘近日可有什么喜事?”他已经能独立坐起身子。
      “不可说。”文若笑笑,坐到床边准备给他喂饭。
      “我自己来。”杨戬说。
      文若端着碗躲开他接上来的手,“还是我来吧。”
      “我已经好多了,总不能每次都劳动姑娘。”
      “你身上伤还没好,我是大夫,不是你需要保护的人,就不要逞强了。”说这番话时,她的眼眸忽然由欣喜变得怨怼。
      杨戬没有再说,由着她喂了。直到吃完,文若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收拾好碗筷,她起身出去端药。回来时,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如平时一般小心服侍。
      “杨戬可有哪里冲撞了姑娘?”
      “不关你事。”
      喝完药,她端了药碗准备走,临走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真君痊愈后,就去找嫦娥吧。”
      傍晚,文若比平时要来的晚一些,面上不是淡漠,更没有欣喜,而是哀戚。她一言不发的服侍他吃饭喝药,而后起身离开。
      “姑娘。”
      文若没有答话,她收拾好东西,端了托盘,一言不发,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杨戬一急,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却是站立不稳摔在地上。
      “噗通”一声!
      文若听到声音,连忙回身扶他。
      这一摔震动了刚刚恢复几分的脏腑,杨戬止不住的咳嗽,竟是咳出血来!
      文若忙拿了帕子去拭,“都怨我……”说着哽咽。
      杨戬抬起她的头,用手抹去她的眼泪,“杨戬……可有何处……冲撞了姑娘?”他缓了缓气。
      文若只是摇头。
      “姑娘……”他一急又咳了起来,大口的吐起血来。
      “真君、真君!”她慌忙为他顺气。
      “若是杨戬……无意间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他身体绞痛,五脏六腑都像是在被刀割一般,一句话断断续续才说的完整。
      “这时候还说这些。”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轻易挪动他。
      因为疼痛,杨戬贴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
      文若突然灵光一现,“真君等我!”说罢人已经闪身出去了。
      杨戬想拉住她却没有力气,抬起手,抓了个空。
      他对着合上的大门,心中百感。她会不会就这样走了,会不会就这样再也见不到她了?想到此,心中大痛,不免微微呻吟出声。
      文若回来时正见杨戬痛苦的缩在地上,“真君!快把这个喝了!”
      疼痛使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勉强能看见被子里的液体笼罩着淡淡的光晕。喝下去后,体内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些,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我扶你回床上。”文若擦了擦眼泪说道。
      文若将他扶回床上,又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换下他染了血的中衣。
      “姑娘。”
      这次文若没有离开,而是安静的坐回了床边。
      “姑娘今日为何不快?”
      文若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心中愧疚,“没什么,不过是想到三圣母有你自幼宠爱,嫦娥得你千年望月,心中有些羡慕罢了,倒是累得你……”
      “姑娘是杨戬的救命恩人,杨戬……”说到这,杨戬说不下去了,他现在能给她什么呢?
      文若垂眸,淡淡的问:“你真的愿意让我救吗?当年看到你时,我以为你是愿意死的。”
      一句话牵动了杨戬的心思。那时与哮天犬流落街头,乞讨为生,他真的是愿意死的,可是……
      文若看他目光飘渺,自知失言,道:“真君不要想那许多了,如今文若救了真君回来,还望真君不要辜负了文若的一番苦心。”
      “叫我杨戬吧。”
      文若眼睛一酸,低头叫了一声“杨戬”。

      自那以后,杨戬的屋内多了一盘水果,他每日都被文若责令吃上一颗。那水果形状颜色都像梨子,但表皮却比梨光滑,味道清清淡淡的,食之好似甘泉入口。那天文若喂他的果汁,正是用此果酿的。
      时光荏苒,一晃数年。
      “今天可觉得好点了?”文若将早饭放到桌上,再去扶杨戬。
      杨戬一手扶着床,一手扶着文若,慢慢走到桌前。
      “我想出去走走。”
      文若怔了一下,“好。不过,不舒服了可要知会我。”
      自来以后,从苏醒到能下地行走,已经过了数年的时间。而走出那间密室,杨戬还是第一次。
      吃过饭,稍歇了一会儿,文若为他换了外出的衣衫,小心扶他出来。
      从房间里走出来先是一个隔间,隔间不大,两个人站着稍宽裕些,在一侧靠墙放了张桌子,文若让他扶着桌子,自己去开暗门。
      从暗门出来仍是一间屋子,比方才的隔间大些,屋内只有一个台子,上面放了一颗水果,正是杨戬往常吃的。从这个屋子出来,经过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仍是暗门。杨戬略一思索,便明白方才那个放台子的屋子,应该是掩人耳目的,谁也想不到一间暗室后面还会有暗室。这么说来,自己往常吃的水果怕是大有来头,不然如何能糊弄住闯进来的人?
      出了这道暗门,便是一间酒窖。
      文若对他笑笑,“你累吗?马上就出去了。”
      杨戬本以为酒窖外面就该是上去的楼梯了,没想到出了酒窖却见一片繁华锦簇,牡丹、芍药、雏菊,竟在这终年不见日光的地方繁盛开放。
      杨戬没有多问,文若也只是对他笑笑,扶他出了这间地下花房,到了楼梯间,又为他整了整斗篷,才扶他走出去。
      地下室的出口在几株绿竹之间,又隐在一处假山湖石之后。绕过湖石,放眼望去,这竹林、池塘、凉亭、曲水一应俱全,好一派桃源风光。
      文若扶他到就近的凉亭坐下,言说是亭倒更有些旱舫的味道,亭内八角,五面通风,纱帘飘舞,内有藏书若干,帽椅几把,罗汉床一张。
      此时杨戬便坐在罗汉床上,随手翻看屋内藏书。
      文若陪他坐了一会儿,道:“你尚未痊愈,还是不要太劳神了。”
      “好,听大夫的。”杨戬笑着放下了书。
      “要回去歇着,还是再走走?”文若问他。
      “再走走吧,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时日没出来了。”
      “也好。”
      文若陪他走在园内四处走动,不时指摘哪些是寻常花草,哪些又是园内种的药草。两人走上一段廊桥,这廊桥在园内地势颇高,放眼望去,见与地下密室相对的方向有一座小楼。
      文若顺着他的目光,说道:“我便住在那里,你可要去看看?”
      杨戬点头称好,只是走到那座小楼时,他已有些微喘,心中不免自嘲。
      文若道:“楼上还有间客房,不若今晚就在这歇着吧。”

      进到房间,杨戬惊异的发现,楼上那间客房的布置,竟与密室无异。
      “这本是想等你身子再好些来住的,地下毕竟隐秘,少有人能发现,也少一点危险。”文若说道。
      扶他躺下后,文若为他把了把脉,“有些劳动了,你先睡一会儿,我去准备晌午饭。”
      文若说完,将屋内的香炉焚上,不多时,杨戬便昏昏睡去。再醒来时,见窗外只剩余晖,飘飘洒洒是透进屋里。文若就坐在他床脚的躺椅上,夕阳在她的脸上自然的涂抹了一层淡金,安详温婉。
      文若知他醒来,合上书对他说道:“看你睡得熟,便没叫你。饿了吧?这有些点心,我去把饭热热就来。”文若将点心放到他近前,起身出去。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理所应当照拂所有人的,过去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女子如此细密的照顾。幼年和三妹相依为命时,即便身体再虚弱,也要把三妹照顾妥当。而在这山庄地下他无法计数的这些日子里,却在这里受一个陌生女子的照顾,这竟让他有了奇异的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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