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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西山崖的侧壁有如斜置的明镜,崖顶有前几夜初下的软雪,再往下,就是严冰凝成的冰壁,横纵着错综复杂的冰棱与槽坑,朝阳的照耀下,闪现一片亮泽。山崖下头,是西平最大的一片森林。
      人在这面崖壁跟前,是如此的渺小而脆弱。相较之下,不可测的人心,竟也有浅薄的时刻。
      夏西注视着霜雪山壁,道:“唐世子莫不是从这崖壁爬上来的?我二人要从此处下山,不是天方夜谭?”
      “唐某是从山前入寨,寨门前的深涧宽数丈,吾二人恐难渡过。且夏五小姐如今失逃,寨内必定戒备森严,来路不复。”
      夏西听罢,终只作冷冷一笑。
      好一段荒诞不羁的“失逃”……逃亡的路上没有一个追兵、一个接应,一个无畏的孤胆英雄,一条仿佛敲定了无数遍的逃生之路,一场似是而非的质问——这段雪途,两个人就像在上演心口不一的皮影戏,回复自我的只有对方的戏谑——夏西,你尚能任他信口胡柴,莫不是因为,他至今未将你弃尸这百丈崖壁之下?

      夏西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唐词衡,开口之际只觉得腰间一紧,耳旁响过一阵细锁的“丁啷”声,尚未从中回神,身子已经飞出悬崖之外。
      腾空的那一刻,夏西脑中一片空白,一股作力压迫胸口,使她心跳不能,耳边是虎啸狼嚎,封闭了喧杂,一瞬间,万籁俱寂。所有的不适都触到喉口,喘息却无法动作,只有叠叠而上的绝望与恐惧,撕扯着脆弱的神经,几欲奔溃。
      夏西的记忆出现短暂的空白。
      身体所有的感知一片虚无,然后,首先感觉到的,是紧锁腰际禁锢。
      仿似一记闷雷响过,夏西猛地睁开双目,一个深喘,抬起手,用力地抱紧身边的人。然后,湿雪顷刻间淹没了两个人——

      在湿雪将两个人没顶的瞬间,夏西思绪中迸发出些微的、匪夷所思的信任,所有的感官都在雪堆里偏斜错位,冰凉的雪沫钻进领口,浑身冰凉。夏西感觉到自己撞在布满白雪的崖壁上,时而背部狠狠敲响崖壁,时而又被一股力量脱离压迫。
      闷头闷脑的雪沫让两个人都无法呼吸,几次跌撞之后,突然,周身豁然开朗,一片清新。
      夏西睁开眼睛,发觉两个人已经穿越的雪层,正半靠在冰寒的冰壁之上。
      她仰头上看,陡峭的雪层已然一团糊涂,明灭间,支撑两个人的,是一条极细的银色锁链。
      夏西的双脚抵着冰面,深重地呼吸,妄图把在雪堆里吸不到的空气都灌进身体里。

      冷风中,两个人只长长地呼吸,都没有动一下。
      夏西千言万语不得发,两人处境是上不得亦下不得,多一步就是百丈深渊,良久,低声斥道:“真是疯了!”
      唐词衡几乎是斜着身子躺在冰面上,他单手揽着夏西,单手握着银链,眼中是夺目的朝阳和茫茫无边的森林,眼中闪现的狂热,只有他一个人知晓。这简直就是另一个人生,从未经历——背后极寒的冰霜和眼前耀眼的日光,多一寸即死、少一寸即生的绝境边缘,一场不计后果的放纵,以及——他低头看了看怀中夺目的红色——一个爱一分成倾、恨一分便覆的女子。
      一刻钟前,他还想要将她埋骨冰崖;一刻钟后,他疯狂地抱着她跳下悬崖,妄图在濒临崩溃的瞬间,求得“天命”二字。
      人生一场苦旅,还有比此刻更加绚烂的吗?
      “比肩末路,何如?”唐词衡朗声道。
      夏西答:“善。”

      夏西勾着嘴角,右手从唐词衡的腰侧拔出一把短刀,狠狠地插在他脸颊一寸外的冰壁上。唐词衡扣动手柄,银链子随着机关的扣动快速地收回。片刻,只听到“啪”的一声,一只铁爪深深嵌入身侧的寒冰。
      唐词衡轻笑一声:“下山。”
      夏西手一紧,两人一路沿着冰壁迅速下滑。夏西手中的短刀摩擦着冰壁,冰沫打在唐词衡的脸上,恍若未觉。
      夏西扣住短刀,虎口阵阵发麻,越往下,速度越难以控制,夏西手中的短刀隐隐有脱手的趋势。唐词衡手中的握柄猛地一震,两个人再次顿在半空之中。

      陡峭的冰壁上,寻不到一个落脚点,多番折腾之下,两个人贴着冷冷冰壁,动弹不得。
      夏西可以猜想,脚下是愈加陡峭的冰壁和未知的尽头,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撞在冰凌之上,或者脱手而下。
      而铁爪收回的下场——只有失控的跌落。
      夏西攥紧裹满霜雪的右手,右手之下,是一柄左右性命的短刀。
      夏西僵硬着身子,将神思从右手移开,晨风中,她恍若感受到脉搏震动的声音,那种震动深远又执着,一下一下,愈加强烈,仿佛全部的感知都能碰触到那种叫嚣的意味。
      夏西撇开狂躁,平静下来。

      唐词衡忽地转动手腕,将手中铁爪的手柄狠狠刺入冰壁之中。
      手柄撞破冰壳的那一瞬间,夏西心头猛然一跳,好像什么东西,也在自己的心头这么刺了一下。
      “抱紧。”
      唐词衡的声音响起,夏西很识时务,手脚并用地缠在唐词衡身上。
      接着是第二声指令:“松手。”
      那种匪夷所思的信任,如洪流再度灌注夏西全身,她带着一种生死由命之外的放纵,松开冰冷的右手,紧紧抱住。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失重感。
      天晕地旋之下,能够感知的,猛烈的冷风,如冰刀厮磨着脸颊,绝望又冰冷,几乎将夏西的整个脸都冻住,她睁不开眼,开不了口,心吊在喉口,呼吸顿顿挫挫。
      光线渐渐黯淡,又或者,是因为感知越来越弱。两个人还在往下,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忽地,感觉身子有些腾空,又重重摔下,然后身上遭受一段一段的撞击,这种冲击疼痛却带着卸力,好像被身体的其他力量阻挡。
      在夏西的感知渐趋遥远的时候,速度仿佛缓慢下来……
      他们顺着一路冰凉的雪坡滚下,栽进地面的雪层。冰雪埋头砸在脸上,堪比冰雹。夏西只觉得浑身疼痛无比,又冰凉凉一片,好像极度的寒冷,再也回不了暖。
      她勾动手指,试图起身,可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痛疲累,她好想就这样,躺在这篇干净的雪野,再也不起来了。
      呼吸里都是冰雪的气息,夹杂着万般的疼痛,让她昏厥不能。
      恍惚之间,她想起唐词衡的那句话:“比肩末路,何如?”
      这——竟不是一场致死的末路,悬崖的底部,是淹没一切的雪海,茫茫然的白色,没有绝望,却堪比绝望。
      她这样想着,直到黑暗倾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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