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挽春风杨柳枝》绿墙山

14、花前月下，刀剑临风

　　第十四章：花前月下，刀剑临风

　　当夜小城失眠。
　　她携了一壶酒，爬到房顶上看月亮，却越看越伤心。
　　“师父……”
　　她抹抹眼角，仰头兀自独饮。当年在清平谷中，师父于小院中对月独酌，断续地吟着一些小城听不懂的诗。小城记得师父最喜欢的，就是那首《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这首诗，她当年不懂，如今也懂得不透彻。但是她念着念着，泪水就再也止不住，声音渐渐颤抖，渐渐说不下去。
　　师父，你若是平安无事，就来见我一面吧！
　　倘若你已经不在人世……
　　倘若……
　　“叮——”
　　有细微的响动，自院墙外传来。小城虽然半酣，警惕却还在，她暗自收敛了伤心，将酒壶轻轻放在瓦片上，手指滑向腰间的烛影摇红剑。
　　客栈房间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是楚蓠，许是夜凉伤寒吧。
　　小城悄无声息地伏在屋顶，那响动传来的方向，有三五条黑影跃过了院墙，落入院中。
　　深更半夜，穿着清一色的夜行衣，手中明晃晃的都是兵刃，此等不速之客，就算小城不是老江湖，也知道来者不善了。
　　楚蓠的房间就在屋檐之下，穆山溪也隔得不远，小城却不敢动弹。若是贸然惊动了敌人，此间只有自己和穆山溪两人，未必护得住楚蓠。居高临下地观望，小城心里默数，这伙人总共十一个，看起来皆是训练有素，她完全没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那些人还在院子里徘徊，屋檐下楚蓠屋里的灯却突然亮了。小城听见下面传来楚蓠和穆山溪的低语，夹杂着楚蓠的咳嗽声，竟渐渐止不住。
　　难道是旧疾发作？小城不无担忧地想，偏偏在这个时候？
　　院子里的黑衣人无疑也注意到了房中的响动，为首的一人打了个手势，他们无声地分成两组，有五个人由首领带着向楚蓠窗下靠近。
　　这时，从房中传来瓷器摔碎的一声脆响，屋外的众人皆是一惊。
　　没时间多想了，所幸他们二人都已清醒，小城霍然拔剑，烛影摇红在月光下划出一抹暗红，同时那些黑衣人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她清吒一声，朗声道：
　　“小心，有人夜袭！”
　　一翻身，从屋顶跃下，正拦在那六个已经摸到墙下的人，足下轻轻一点，执剑迎了上去。
　　小城的喊声和金石交击声惊动了房中的楚蓠和穆山溪。只一个须臾，穆山溪便提着长鞭破窗而出，而那五名守在院中伺机而动的黑衣人也冲了上来。
　　二打十一，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穆山溪长鞭舞动如灵蛇，转瞬间已将两人抽远，紧接着他一个箭步冲到小城身边，拎着她的领子将她抛上二楼。
　　“丫头，守着他！”
　　小城借力跃上层楼，左手刚抓住窗沿，已经有两名黑衣人紧跟着跃起，一人持刀一人使剑，毫不留情地向她攻来。
　　眼角瞥见屋内楚蓠坐于灯下，弓着身子伏在桌上，似乎在颤抖。小城心里一沉，动作却毫不迟缓，一个空翻，双脚勾住窗沿，身子倒吊在外，接下了那两人的攻势。
　　“穆大哥小心！”
　　她这边只消应付两名对手，还算是游刃有余，穆山溪的情况却不容乐观。那些人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先围攻他一人，他背靠着外墙，长鞭扫出一个半圆，那些人一时不得近身，便纷纷掏出暗器，一时间毒镖、银针如漫天花雨，铺天盖地向穆山溪而来。
　　却见穆山溪左手猛然挥出，洒出一片银色，将那些暗器纷纷网罗，又一甩手弃到一边。小城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银色的网，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竟然细密如织，又坚韧异常，刀枪不入。
　　“嘿！丫头，你刚才叫我什么？”穆山溪也不抬头，长鞭挥出，狠狠将一人抽翻在地。他这鞭子不比寻常，上面带着细密的倒刺，如同铁荆棘，寻常人被抽上一两下就会落下一身伤，血流不止。这会儿工夫他已经撂倒了三个人，竟还有余力和小城插科打诨。
　　小城心里一热，觉得与此人并肩作战也是平生幸事，心情大好，于是脆生生地又叫了一声：“穆大哥！”
　　穆山溪十分受用，咧嘴一笑，手中鞭子舞得更快。“丫头倒是伶俐，可给我好好守着那小子！”
　　这自然不必他吩咐，小城使出苏峰青不久之前才传给她的吹雪剑法，剑影缭乱，很快那两人就挂了彩，戒备着不敢再靠近。
　　小城得了空闲，双脚在屋里站稳了，扭过头看了楚蓠一眼。
　　原本玉山一样的公子，此时伏在桌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攥着拳头，几乎要将指甲嵌进肉里。
　　这是什么怪病？小城忧心之余，却不敢上前。屋外穆山溪还在奋战，此时能从兵刃下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容不得她分神。
　　这一转眼的功夫，形势已变。那伙人突然放弃了穆山溪，只留了两人在楼下牵制他，其余尚可作战的五个人同时跃上楼来，其中一人双手各执一大锤，抡起来呼呼有声，砸在墙上便是一个大窟窿，足以让五个人都进得屋来。
　　局势顿时变得不妙起来。
　　穆山溪用鞭，小城却是使剑，而且江心月所擅剑术，乃是贴身近战，于刀锋之下出剑，不可离敌太远，这也就意味着，她无法同时应付太多敌人。
　　那些黑衣人皆蒙面，手中兵器不一，距离小城最近的那个，便是用重锤砸开墙壁的那个大汉。小城定了定神，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楚蓠就在自己身后，她没把握能带着他突围而走，也没把握能够向穆山溪那样以一敌多。她手中只有师父传给她的烛影摇红剑，她只会昆仑派的剑法。
　　——我既然传你武功，就没想过要让你远离江湖。
　　江心月的话音，还宛然在耳。
　　小城从前一直不明白，要怎样才能心无顾忌地放手一搏。她不会杀人，不敢用手中的剑划开活生生的躯体。
　　但是她现在好像突然明白了。她不想死，也不想身后那个人死，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了眼前这些人。
　　其实，这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艰难。
　　她手一松，转为反手握剑，压低身体，细眉低敛，神色肃穆。
　　——你的对手，永远只能离你一步远。
　　她鬼魅一般地动了，江心月亲传的步法，魑魅魍魉。那大汉甚至没能看清她的动作，重锤刚刚举起，绯红的剑锋已经到了。利刃划开咽喉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颈血喷溅而出时才懂得畏惧。
　　第一个。小城在心里默默地数。

　　师父，你为何要抛下我呢？
　　我是何等怀念，清平谷里那些平淡的日子，那些清浅的快乐。你将手放在我头顶，那温暖依旧如此清晰。
　　而如今我满手血腥。

　　“江小城！”
　　穆山溪捂着左臂跃上楼来的时候，小城剑下已经斩了三个人。她的肩膀和肋下各有一道伤口，血汩汩地流，她却还紧紧握着剑。
　　斩心剑法，第四式，心如止水。
　　她闭上眼，手中利刃贴着敌人的刀身游走而上，轻易削下了对方的手指，然后她左手一掌跟上，拍在那人胸口。
　　“留活口！”穆山溪状甚狼狈，鞭子提在左手，右手持刀，一刀劈向逼近楚蓠的一名黑衣人，有意避开了要害，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小城反应很快，出手封住自己对手的穴道，看看周遭已经没有能站得起来的人，终于收了剑，看向楚蓠和穆山溪。
　　“下面那两个已经服毒自杀了，临死前还狠狠罢了老子一道……剩下这两个活口，你可小心着点，别让他们——”
　　穆山溪话未说完，只见他脚下那人已经七窍流血，登时没了气息。他一愣，再看向另一人，果然也已经自尽了。
　　满屋的尸首，流出的血竟不是鲜红的，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绛红色。穆山溪啐了一口，骂道：“该死，这帮混账老早就服了毒！”

　　小城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去翻看这满地尸首。他们都穿着夜行衣，身上似乎也没有什么标记，看来是刻意想隐藏身份。虽然从尸身上得不到任何讯息，小城却总觉得这伙人与当时在清平谷袭击她和江心月的是同伙，与之前在杨柳春风堂偷袭平姨的那人只怕也脱不开干系。
　　“楚蓠！”
　　穆山溪的惊呼让小城回过神来。只见穆山溪已经将楚蓠横抱起来，大步跨过那些尸首，向小城走来。
　　“此地不宜久留，这些人死状奇特，也许尸身上还带着毒，我们速速离开！”
　　说着就从窗口跃下，小城紧跟上，却突然想起些什么。
　　“楚公子带来的那些家丁呢？”
　　“死了，”穆山溪声音毫无波澜，“他们总共有十五个人，有几个先去对付那些人了，拼了个两败俱伤，我方才已经查探过。”
　　小城心下黯然，却也知道此时不是伤感的时候，楚蓠不省人事，她和穆山溪都有伤在身，该往哪里去？
　　“城丫头，”穆山溪突然顿住脚步，“你过来。”
　　小城不知所谓，走到他跟前，才发现他脸色惨白，半点血色都无，顿时一惊。
　　“穆大哥！”
　　“我好像……中毒了。你，你带他走……”他不由分说地将楚蓠推给了小城。楚蓠瘦削，小城却已消耗了太多力气，此时扶着也有些吃力。
　　“可是你——要走一起走！”小城急得直冒冷汗：穆山溪难道是傻子么，明知中毒却要留下来？
　　穆山溪却摇头，眉头皱得很紧。“你一个人，带不走我们两个……他、他不能死，带他出城去……”
　　说着，探手在楚蓠怀里摸了摸，找到一个青色的小瓷瓶，从里面倒了一颗药丸出来，递到小城面前。
　　“张嘴。”
　　小城犹豫一下，还是张开嘴，吃了那颗药丸。这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入口极酥脆，一咬便碎了，散出满口的香味来。
　　“这味香，叫做‘众里寻他千百度’，你服下之后，香气三日不歇……你，你一定要把他……”
　　话未说完，人已经瘫倒在地。小城一声惊呼，却见穆山溪提着一口气，狠狠瞪着自己。
　　“还不快走！”
　　小城眼泪都要落了，却还是狠狠心，点了点头，扶着楚蓠离开了。

　　借着夜色，小城背着楚蓠在屋顶上起起落落。
　　身后的人似乎醒了，手指微微动了动，耳边传来微弱的低吟。
　　“山溪……”
　　小城在僻静的小巷中停了下来，将楚蓠放下。
　　“楚公子！楚公子！”
　　楚蓠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人。
　　“小城……山溪呢？”
　　“他……”小城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正迟疑着，却听见巷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眉间紧锁，右手缓缓拔剑出鞘，左手安慰般地拍了拍楚蓠的手。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勉强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持剑在手。
　　“小城……”楚蓠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她却摆摆手，贴着墙面向巷口摸去。
　　对方似乎也有不少人，其中一个颇为警惕地拔了刀，转过墙角的一刻正撞上小城，两人反应都极快，小城皱着眉头矮身让开一刀，手中利剑却压着刀背而上，依然是那一招“心如止水”。
　　却听那人“咦”了一声，手一松弃刀于地，左手立掌击在小城腕上，右手便去夺她的剑。
　　小城手腕吃痛，剑没拿稳，被那人夺了去，心道不好，一掌拍去，正中对方胸口，内力到处却觉得空空如也，如同拳头落在棉花上，这一掌用了五成功力，那人却分毫不伤。
　　耳边风声已近。那人夺了她的烛影摇红剑，横扫过来，她接连向后退却，没退几步肩膀就抵上了墙壁，再无路可躲。
　　剑风呼啸而至，却见一袭白影从侧面切入，竟是楚蓠以折扇挑开了对方这一剑，同时揽过小城肩膀，一旋身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法贤，不可无礼！”
　　听得楚蓠一声清吒，那人停下了动作，歪头看了看他，然后慌忙扔下剑对楚蓠拜道：“公子！”
　　原来这名为法贤的，头上寸草不生，竟是个和尚。
　　被楚蓠揽在怀中，后背贴着前心，小城觉得他手指冰冷，心跳都有些迟缓似的，可他左手按着她的肩膀，右手执扇，一点颤抖都没有。
　　法贤身后那些人，听得这一声，也纷纷靠近，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唯有末尾一人，竹竿子似的瘦高，排开众人走上前来，一把扣住楚蓠手腕。
　　“你没事吧？”
　　楚蓠刚想摇头，那人却突然怒了：“胡闹！你刚刚毒发过，脉象还乱着，怎能勉强行动！”
　　“毒发？”小城困惑地看向楚蓠，“你不是说——”
　　“这丫头是何人？”那瘦高的人，看起来年纪总有六十余岁了，蓄着山羊胡子，看起来颇为严厉的样子。
　　小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楚蓠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让她安心。“此事稍后再议，山溪现在何处？”
　　那人摇头道：“接到你的传书，我立刻就带人赶来了，循着香气一路找过来……奇了，为何香气竟是从这丫头身上发出来的？”
　　“我……穆大哥给我吃了一个药丸，叫做‘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穆大哥，穆大哥还在五湖客栈！”
　　瘦高的那人转身对法贤道：“你速去五湖客栈接人。”
　　“是！”法贤带了几人迅速离开了。
　　小城回过头，刚想问楚蓠刚才还昏迷不醒怎么突然就恢复了，却发现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无力地滑落，他整个人都脱力一般向后倒去。
　　“楚……楚蓠！”
　　“公子！”
　　小城伸出手去拉他，但是自己却没站稳，几乎是抱着他跌坐在地上。
　　怀中人已经失去了意识，小城唤他也没有反应，一张脸半点血色都无，嘴唇隐隐泛着青黑色。
　　小城无助地抬起头，看向那瘦高的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蹲下身，探了探楚蓠的脉搏：“余毒未清，方才他强自行动，怕是撑不下去了吧。”
　　说着，突然出手点了小城的穴道，小城措不及防，听得他淡淡说：
　　“得罪了。”
　　然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