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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黄泉已陌路,生死两茫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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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湖心小筑分外宁谧。冬日碧波沉寂,弥散开薄薄江雾,笼住精致竹坞。斜阳迤逦,铺陈摇曳于江面,晕出淡淡胭脂光华来。
半江瑟瑟半江红。
江面一舸飘零,赭色衣衫的船夫立在船头,蓑衣箬笠,身披暮色,缓缓摇橹,向着湖心小筑而来。
屋里的白衣人倚床斜坐,清朗面容些微惘然神色,皙白五指松松扣于床沿之侧,露出近乎透明的颜色,与他身侧被随意弃置的那支短笛绝类。
他眉心轻蹙。
恍惚间年岁如歌,不经意便淌光了。
耳畔依稀得闻欸乃之声。
须臾,自竹坞廊畔隐约传来渐渐清晰的落步声,却极微弱。
莲步纤纤,一路行来幽静柔和,当是闺阁之人。
有人轻轻推开房门,细声轻巧,湖绿裙摆柔滑拂过,两相微和。
深山里沉默百年的青翠挺拔,化成而今精巧做就的竹坞,却还余着清凛洁净的味道,犹自萦绕。来人携冬风而访,带来温苦浓郁的药香,以及些微花草气息。
竹坞里开始弥散着微涩滋味。
这大半年,其实早已惯了。
白玉堂露出淡淡的笑,侧头唤道:“大嫂,今日竟晚了些。”
闵秀秀回身掩上房门,隔开暮色风声,行了三两步,略看看那半开的窗棂,温言道:“今日岛上来了要紧的客人,说不得耽误了些许功夫,五弟莫要气恼,大嫂这厢向你赔个不是了。”
“大嫂何出此言,折煞玉堂了。”白玉堂露出些无奈的神色来,便轻笑叹道,“不过随口戏言,大嫂如何这般计较起来。莫不是作弄玉堂?”
“便是要作弄你,如何?”
湖绿衣衫的女子放下手中食盒,小心取了汤药出来,笑道:“大嫂从来便这般爱计较,五弟岂非早已知晓?倘若误了五弟服药的时辰,便真是我的不是了,赔个礼又有何妨。”
闵秀秀端起琉璃浅棱的碧碗,将白瓷的勺子略搅了搅,方递至白玉堂面前,含笑道:“先喝了它,今日容我再为你瞧瞧脉象,以观药效。”
白玉堂伸手接过,微微颔首:“有劳大嫂费心。”
说罢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
入口苦涩绵长,那略麻的感觉便一直停留在舌尖,叫人好生难过。
白玉堂放下碗,仍旧蹙着眉,目光习惯地往四下里看看。
桌上是空的,惟余茶水,各色点心却是俱无。
他便将视线转向了闵秀秀带来的食盒上。
闵秀秀见了,心下有些好笑。
到底是个孩子,不过弱冠稚龄。
她便伸手取出几碟子点心来,挑拣了盘白玉堂素日偏爱的递了过去,自己只坐在床边,细细瞧他气色。
待白玉堂略略缓过这阵苦味,放下点心盘子,闵秀秀方拉过了他的右臂,扣指以探腕间脉息。
白玉堂凝视着熏染了暮色的窗格子,余晖渐渐稀薄。
江面起风了,雾于是朦胧淡去。
有顷,白玉堂将脸转向闵秀秀,问道:“大嫂,药可能停么?”
闵秀秀略略沉吟,收回了手,替他将锦缎棉被掖好,摇头道:“虽则好些,到底伤了元气,仍不可大意。培本固元的药断断是不能停的,平日那些个补身的汤亦要照常。”
“大嫂……”
白玉堂左手不经意滑过那白玉的笛子,触手温润,一如往昔,冬日里犹可贪恋的温度,他不由反复摩挲过,低声道:“我有些……有些闷了……”
闵秀秀微怔,半晌方点头道:“改日我与你大哥说说,待过些日子,你身子无碍,便由得你出去走走,可好?”
“多谢大嫂。”白玉堂笑笑,便应了。
闵秀秀亦笑了笑,起身收拾东西,提了食盒便道:“如此说定,那大嫂便先过去了,你且好生歇着。”
她顿了顿,又温声道:“你既爱这竹坞幽静,哥哥嫂嫂们便不来扰你。哪日你若再觉得闷了,不妨在岛上走走,权当是散散心。待身子大好了,随你爱去何处,哥哥嫂嫂绝不阻你。”
她微笑起来,眸光温情而浓郁:“只盼你开怀便好,我走了。”
白玉堂点头笑道:“玉堂明白。”
“那便好,你且歇着,我这就过去了。”
闵秀秀刚然转身,白玉堂忽道:“大嫂,今日岛上来了什么要紧客人?”
闵秀秀身影顿住。
片刻后,她方轻声道:“是开封府的人,王朝兄弟,办案路过。道是冬至恰逢展兄弟生祭,兄弟们想去常州瞧瞧他。只是年底诸事烦琐,没奈何只得择三两人前去。那王朝兄弟素来便与展兄弟相好,此番打定主意前去拜祭,临来与你哥哥们言语一声,若是府中有事,还望你哥哥们帮衬一二。”
白玉堂闻听,怔了怔,方低低叹道:“开封府的人,俱是他那般性子,何曾有事开口过。今次倒是……倒是……”
他眉宇蹙得愈发紧了,出神片刻,才缓缓吐出二字来:“明白。”
闵秀秀细品这二字,一时竟无言。
良久,她方强笑道:“你哥哥们虽暂不供职府衙,到底有着交情。开封府若是须得人手,他们理应前去帮衬帮衬。兄弟义气,但凡有事,言语一声,自然是明白的道理。”
白玉堂仍旧定定地看着窗格,一语不发。
闵秀秀免不了忧心,上前一步,重又唤道:“五弟?五弟?”
“大嫂放心,无事。”
两声之后,白玉堂轻轻转头,“大嫂去吧,莫让四哥久等,江上暮色浓了。”
闵秀秀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方点头应道:“好,那大嫂走了。”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一时无话可嘱。忽然不知又想起什么,闵秀秀轻叹一声,转身掩上房门,临去前她略略忧心地瞧了瞧白玉堂。
不经意间,风卷起幔帐,那默然斜倚的白色身影重又模糊于眼前。
竹坞外,渡口悠悠一舸。
闵秀秀提着裙子轻巧登上行舟,蒋平接过她手中的食盒,颔首唤道:“大嫂。”
待闵秀秀坐定了,他才问道:“五弟如何?”
“尚好。”
闵秀秀随手轻挥,示意蒋平摇橹缓行,那翠色衣袖上的绣图掩在暮色里,不甚分明。
她望着江面腾然而起的烟气,慢慢答道:“内里五脏已无大碍,余者不过些微气血虚弱,调理半月,便也无妨了。”
她忽然笑了笑,以手扣舷,悠悠道:“在我闵秀秀手中,任他如何伤势,将养了这大半年,吃了汤药无数,也该好全了。”
浓浓暮色笼在她秀丽眉眼之间,熏神染骨,淡淡的矜持傲意。
蒋平便轻笑道:“大嫂说得是。”
桨橹划开水波,泛起层层涟漪,溅水之声,煞是动人。
金乌乍沉,月娘含羞带怯,尚未露了娇颜。
二人俱各一笑。
自冲霄事过,五弟劫后余生,便于竹坞静养。他缠绵病榻大半年来,闵秀秀常与蒋平一同前来把脉送药,每每皆忧在心间。
所幸,劫波渡尽矣。
都过去了,虽然……
梦境之中,尚有望乡,犹自痴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