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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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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苏合嘴里衔了块糯米豆粉卷,手里提着个梅子酥饼,半仰着脸四处转着打量眼前这个华丽的大房间。
他是昨天才被大马车送到这个地方的。容叔睡过去以后,他很担心他会死掉,于是裹上被子出门去找大夫。没走几步他就在巷口遇上好多骑马的官爷,他去问他们能不能帮忙,那些官爷就进来把他和容叔都带走了。那个叫白龙的官爷好像认识容叔似的,好温柔地照顾容叔,还给容叔找了好多大夫。他们一直在马车上住了大半个月,才到了这个好大好漂亮的地方。这里有个好善良的叔叔,给容叔请了很多看上去很厉害的白胡子大夫,还带自己吃了许多从没吃过的好东西。他正想着,忽然听到隔壁有很大的响声——那可是容叔睡的地方。他连忙跑了出去。
苏合推开门的时候,瞧见一地的杯碗碎片,他家容叔正披头散发地滚落在床边,一脚一脚踹着那个好善良的叔叔。
苏宸伸手抓住他踹起的一只脚,笑道:“力气大了不少,看来是好多了——好了,十七,别闹了。他还活着。”
“容叔?”
苏容闻声转脸望去,见了他顿时转怒为喜,一脚挣开苏宸,连滚带爬地朝苏合过去:“阿合!”苏合也十分配合地像枚小炮弹一样投进他怀里。
苏宸起身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朕与你说的事,你好生想清楚——四年没见,今年一起过年吧。到时候给我答复。”他冲他怀里的苏合笑了一笑,转身离开。
苏宸离开紫极殿,沿着边上那条冷僻的紫荆花路缓缓走着。他身边的内侍不远不近地跟着,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揣摩官家的心思。
隆冬的花道本就萧瑟,再加此处本就冷清,更显肃杀,而此刻苏宸的心内却又那么几分雀跃。
他自小性子冷淡,一班兄弟未有与他相亲的,唯有这从已薨八皇叔那里过继来的十七弟与他出奇地合得来。八王之乱时,他本该在他身边助他平定叛乱,开承平盛世,可他却抱着那个奶娃娃趁宫乱逃之夭夭。他闻讯时发了雷霆之怒,然而时隔四年,这个十七弟失而复得后,他心中便只剩下欣喜。
他少失母恃,父皇驾崩之后又历八王之乱,亲手将自己仅存的四个血脉兄弟放逐边境,以致最后这世上只剩下苏容一个至亲的亲人。
他停下脚步,看着湛蓝无云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徐徐吐出。他唇角不经意地染上一丝笑意:“华彦,过几天把旧宅收拾出来,年节一过就安排住进去。”那远远跟着的玄衣人诺了一声。这位皇帝所说的旧宅自然是指未登基前在凤鸣山下凤鸣湖畔的睿王府。他如此吩咐,殿中二人的地位可见一斑。
转眼就到除夕,宫里按例设了夜宴,席间推杯置盏好不热闹。苏合也是头一次见识这么大的场面,坐在苏容身边对着那些杂耍歌舞乐得眉开眼笑。
苏容出神地看着手里端着的琉璃盏,不发一言。
“只要你帮朕造出迦楼罗,朕便保他一世平顺,无灾无劫。”他的三皇兄如是说。他与他都知道先帝那份失踪的遗诏上写了什么——“受命长孙,辅以宸苌”,单凭这前四个字就足以再掀倾国之乱,是故他当日便带了苏合逃之夭夭。如今他二人既被捉回宫,那生死便是当今圣上口齿一动的事。
苏容掩在袍袖中的手攥紧——可他不能帮他造迦楼罗。他既然在五年前竹鹞问世后便辞去飞蓬院的职务,五年后也断无一改初衷的道理。
连行动范围如此有限的竹鹞都在西北战事中得到这么大规模的应用,他实在无法想象迦楼罗出世后会造成什么样的祸事。
他暗暗握紧苏荷的手,抬眼看了看他的皇兄——他才饮尽一杯,似乎觉察到什么,转头双目炯炯地看向自己,抬起右手举杯致意,笑吟吟地一饮而尽。苏容心下一颤,匆匆饮下一杯,再不看他。
因金陵新贡了烟花,皇帝兴致勃勃,早早就歇了宴席,遣了外戚出宫,披了鹤氅便移驾堆雪台来赏。皇帝凭栏站着,自然没人敢坐,苏容见并未排座,便牵着苏合远远避到了后面。苏合人小个子矮,放眼望去全是重重人影,便张手要苏容抱。一旁的宫人见状忙上前,却被苏容摒退。他身边的妃嫔见他自己俯身去抱了苏合起来不由笑道:“王爷对皇侄果然疼爱有加。”
这句话叫苏宸听见,他转身看了看:“是朕一时任性了,此处风大,实在不宜夜游——华彦,照旧去酹月楼暖阁罢。”
酹月楼的视野自比不上堆雪台,然而今夜与宴的人倒也并不在意这一点。苏容抿了一口酒,看着窗外明灭的烟火,心事淡去几分,竟漫漫地想到,比起堆雪台,还是西边的清夜台更适合赏烟花。
“十七弟今夜总是心不在焉,皇上您说,该不该罚酒?”
苏宸看看抿嘴笑着的皇后,又看看蓦地回神的苏容,支颔煞有介事道:“着实当罚,不过——”他扣了扣手里的酒杯,“罚酒太轻,该罚老十七鼓瑟一曲才算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苏容吃了一惊,环顾四周,见连苏合都拍手起哄,知盛情难却,只好强笑道:“只怕我荒废数年,要贻笑大方。”
他弹的是古曲《行香子》。父皇在时不喜此曲,今晚却可以纵情一试。
他轻袍缓带坐在明窗前,外面明灭的烟火映着他的眉目格外温润。一室的人都静静地听着,那高山流水般的乐声就好似月光一样自那张五十弦瑟中流泻出来。苏宸听得一笑,自斟了一杯酒,到第二叠时,已饮至第八杯。微醺中他击节朗声唱和: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皇后见他已然微醉,忙开口道:“都说陛下与十七弟最亲,陛下今夜可算得尽兴了。时候不早,陛下还是早些歇了吧,十七弟大病初愈,也不宜过劳。”
苏宸放下酒杯,半眯着眼扫了一眼皇后:“朕兄弟二人阔别四年,今夜要秉烛通宵,你们休得多言,全都退下。”
苏容见皇后临走前经过他身边轻轻嘱咐了一句:“少喝些。”他忙苦笑着点头——这自然是嘱咐自己劝着皇上少喝些,不过……他看了眼苏宸,心想,实在有些困难。
他照旧把睡眼朦胧的苏合留在了身边,脱下外袍给他盖好,让他靠在自己膝头睡下。他做这些时苏宸眯着眼看了很久,调侃道:“你与他倒比与朕来得更亲近,”他起身走下台阶到他身边,伸出右手:“很久没去清夜台了吧?”
苏容飞快地扫了一眼他伸到面前的手,低下头去掖苏合身上的袍子:“不去也罢,怪冷的,他身子骨弱,冻着了又要折腾。”苏宸略敛了眉,收回手负在身后,昂头吩咐侍立一旁的华彦:“你不要跟来,朕独去夜台赏梅。”语罢就那么大步走开了。
华彦皱了皱眉,欲追上去又不敢抗旨,只好求助苏容:“王爷还是过去罢,皇上他连大氅也不曾穿去……”苏容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打断他:“我有分寸。”
他披上自己那件莲青斗纹鹤氅,将苏合抱进怀里,让华彦拿着那件被皇帝落下的大红鹤氅裘提灯走在前面先回了紫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