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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帝师贞操堪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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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涌不散,星月黯淡,此夜凉似水。
解东风与范轻波被蒙着眼送出了极乐教,在外接应的是公冶白安排的马车,驾车的正是素嬷嬷。二人一上马车,未及交谈,素嬷嬷便策马疾驶而去,想也是公冶白一早便有所交代。
“白露书社一案已结,陛下要大人立即进宫见驾。”素嬷嬷道。
范轻波闻言,随即道:“那美人哥哥怎么办?要进宫搬救兵吗?”
“不必。你回尚书府,这几日深居简出,不要再去欢喜天。”
范轻波见解东风面沉似铁,不复往日狡顽,便也不敢造次,只好将担心搁在心底,听从安排。
几声喝令,马蹄翻飞,马车很快消失在如墨夜色之中。
解东风合眼,满目纷杂尽付于这漫天烟尘。
极乐教内,笙乐起,翩舞至,罗裙扬起袖底香,花月正好。东方温婉与公冶白月下花间对饮,前者丽色天成举手投足皆可倾城,后者清雅俊美出尘绝世,工笔难描其眉目,写意难绘其神骨,如斯画面,能叫诗人叹词穷,画者恨墨淡。只可惜了,这个男的是断袖。
东方温婉心中叹息,道:“我以为先生仍会诸般推辞。”
公冶白笑道:“教主一番美意,在下又岂是不解风情之人。”
东方温婉美目半垂,哀怨道:“若非不解风情之人,又岂会忍心对奴家这样的倾世佳人下这般歹毒的药。”方才一亲近他还未上下其手便闻到一股清冽香气,反应过来时已吸入了不少君子香。
君子香,无色无毒,闻之三日不食肉,十日灵台清明,三十日戒于色,盛于王公贵族之间。
时人崇道,道重养生,养生之中尤忌精气外泄,故而一年之中取一月节欲,养精固本,早已成为京中贵族风尚。然而节欲不是你想节,想节就能节,这些王公贵族平日纵欲成性,总有把持不住的时候,君子香便是为此而生。身染此香,必须清心寡欲,一旦动念,便会痛不欲生。
至于公冶白为何有此药……他自己都耻于说,这药就是影阁出品。
影阁有个不输圣手南无药的女药师幺幺九,收她进影阁是劫是福至今难以判断。迄今为止,被她炼药失手炸掉的影阁基地一双手数不过来,盖楼的速度赶不上她炸楼(详见天下最二出书版番外《学武穷三代,影卫毁一生》),影阁长年入不敷出,曾向陛下求金援,陛下道:“影阁一切开销皆可报销,自作死除外。”这话说得十分在理,影主愣是无法反驳。
无奈之下,开展副业,罪魁祸首幺幺九就此过上了研制各种羞羞小药丸贴补家用的日子。
公冶白至今没好意思跟解东风说,欢喜天柜上的大半壮阳助兴金枪神器都是影阁出品。
东方温婉显然也想到公冶白为何有药的问题,但是她以一个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角度想偏了——想不到公冶白竟为了解东风而禁欲,真是有点倒胃口啊,换成她若是爱上女人,哼,坑蒙拐骗抢也要弄到手,感情这种东西,有的多做做就有了,有的多做做就没了,所以不需考虑。
她原本对公冶白也是本着这个心思,先做再说,就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下药。
“妾身以为公冶先生君子如玉,言出必行,断不会使这小人手段。”东方温婉语意带讽。若非公冶白月下仙人瑰意琦行的印象太过深入人心,她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先放人再验货。
“世人对在下,实在误解良多。”公冶白叹道,状甚无辜。单论武功,极乐教自然不在他眼中,但防不住东方温婉爱下媚药,他可是吃过一次亏,此次前来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
东方温婉看着公冶白低眸浅笑,头一次发现此人神若青莲,心如墨黑。不知是否君子香发挥作用,她终于卸下一身娇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真是好奇,貌不惊人的尚书大人究竟是哪一处入了你的眼?”
提及解东风,公冶白眸底霎时如映了一池星子,道:“在下说过,林泉溪山,莺花冥鸿皆入得我眼。至于尚书大人,眼底纷杂,不宜藏娇。在下心中有座城,只住一个人。”
眸底蕴乾坤,心中藏一人。
如此深情款款的告白,奈何听者重度颜控,听到公冶白将解东风比作“娇”,东方温婉就要吐了:“停,公冶先生嘴下留情。闻了君子香已经不能动情欲了,别让本教主连食欲都没了。”
“哈哈。”公冶白饶有兴致地看着此刻毫无媚态的东方温婉,由衷道:“东方教主若是一直保持禁欲状态,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你好毒,居然诅咒本教主。”东方温婉恨恨地瞪着公冶白,瞪着瞪着突然头痛欲裂。
这反应一看就是动了欲念被反噬,公冶白简直不想知道她方才那一瞬想到了什么。此女就算中了君子香,感觉也不是很安全啊……思及此,公冶白弹袍起身,道:“多谢东方教主款待,在下要告辞了。”
言毕拂衣去,身影似惊鸿游龙,转瞬即逝。
东方温婉伸手欲挽,骤然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一旁的教中侍女舞姬连忙上前搀扶:“教主,你怎么了?”
“背影太俊,可恶,还是好想睡他……”
……教主你欲念重到不像话!
公冶白离开极乐教时已是凌晨。他倒是一点不担心在极乐教所言被宣扬出去,毕竟对于东方温婉来说,被下药禁欲等同男人不举,家丑不宜外扬。与其宣扬帝师尚书断袖恋损人不利己,不如宣扬帝师夜宿极乐教,不管别人信不信,于她都是锦上添花。
一路奔至宫中,途遇御前女官高遗爱。
“先生,你可来了。”高遗爱脸上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能叫京城名花冷若冰霜的高遗爱露出此种表情可不容易,公冶白猜到御书房内肯定不太平。
“高女官辛苦了。”
高遗爱摇摇头,干脆将手中的新茶案几递到他手上,自己则是忙不迭走开。
公冶白愣了片刻,随即一笑,向御书房走去。
老远就听到一阵鬼哭狼嚎。
“陛下下下下下——您要为微臣做主啊啊啊啊!!!”
“朕一宿没睡,很困了,爱卿快滚!”
“陛下下下下下——微臣冤比东方大海深苦比六斤黄连苦啊啊啊啊啊!”
“朕冰清玉洁,为皇后守身如玉,爱卿快放开朕的龙腿!”
“陛下下下下下————”
公冶白听到此,便知高遗爱为何避之唯恐不及了,此君臣二人,若是放任不理,能声泪俱下地演完一出完整的宫廷虐恋伦理大戏直至君王不早朝,吓不死旁人也活活恶心死旁人。
影响着实不好。
“咳咳。”
公冶白端着案几步入殿内,触目所及满地狼藉,可见此君臣二人演得用力,病得不轻。
解东风闻声,抱龙腿的手一顿,猛地回头,细目肿胀满面泪水的模样令公冶白心中一窒,方寸犹如被什么揪紧,又见她细目绽光,只一瞬的惊喜,他不曾错过。隐约知道了是为何,方寸为之一软,她到底是担心他的,就不知那满面的泪水,是否有一分是为他?
“咦,先生,你这么快?邪教妖女这么容易满足?”
凤皇斜着眼,似同情似悲悯,如是道。
解东风迅速起身,垂手立在凤皇一侧,同样斜着眼,“啊,帝师大人受苦了。”
公冶白太阳穴有些发紧,放下手中案几,叹道:“你们解释解释,现在这眼神是何意?”
凤皇道:“羡慕。”
解东风接口啧啧道:“是啊,陛下您是没见到东方教主那叫一个美啊。帝师艳福不浅,叫人欣羡呐。”
公冶白看这君臣二人一唱一和,显然是换了一台戏来演,好笑道:“陛下,您这么羡慕,皇后知道么?还有解大人,您再解释解释,您说欣羡时那看不洁之物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解东风正色道:“可能下官眼睛小您没看清,那是羡慕嫉妒恨。”
公冶白浅笑端方,也不急于解释,只是说道:“陛下,吴歌一家已漏夜离开京城,往江南去了。”
提起吴歌,解东风又是悲从中来。这王八羔子,小白眼儿狼,祖坟遭人刨了的混帐玩意儿,她千算万算算不到户部的内贼就是他。虽然原先怀疑过,但白露书社的事是他揭发的,于是她相信他了。直到她让东方温婉掳走,她也只以为这小子只是见钱眼开或者见色忘义罢了。
能不惊动影卫便把一个大活人从天牢带走,除了吴歌挖的那条地道,她实在想不出别的通路。
饶是知道自己让他卖了,她也没怪他,一来她没事,二来此举深得她真传不便评价。但她便是如何也估不到,这小子的心,这么黑!他不只是收了东方温婉的钱这么简单,他先是靠卖户部在白露书社站稳脚跟,见势不对立马倒戈揭发白露书社,入狱之后那个地道他同时卖给了东方温婉和白露书社,转头又把收集的白露书社种种罪证卖给凤皇,小赚一笔顺便洗白自己,眼下还光明正大地辞官,举家迁往江南享福去了,简直天理不容!
“陛下下下下————”解东风扑通一声又是跪了下去。
凤皇掏了掏耳朵,“爱卿,别自带回声了,朕听得清。”
“您要为微臣做主啊啊啊啊啊!那王八羔子把微臣卖了一次又一次啊!微臣还受了一场牢狱之灾,不对,加上被掳走,两场牢狱之灾啊!碎尸万段都不足以遣微臣心中之恨呐!陛下为何让他全身而退啊!微臣不明白啊!此等罪大恶极之人,放了他岂非纵虎归山?于家国社稷乃一大祸患呐!有此一例,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将不——”
话未说完,被凤皇一言打断。
“他将吴家所有产业捐给国库了。”
“陛下英明,微臣告退。”
迅速在脑内估了一遍京城首富家产全值之后,解东风果断松开龙腿,拱手告退。
凤皇嫌弃地抖了抖被扯得有些发皱还泡了许多眼泪的龙袍,挥了挥手道:“退下吧。先生操劳,解爱卿也是受惊了,今日早朝就免了,你们宿在观星阁吧。”
观星阁位于后宫与前殿之间,离御花园只隔着一片碎月湖。
天作棋盘星若子,观星阁正是棋阁。公冶白常与凤皇在此弈棋,一局手谈常战至深夜,困及倒头便睡,次数一多,凤皇便干脆将观星阁赐予他做下榻之处,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公冶白与解东风并肩走在淡淡月光下,穿过御花园,凉风阵阵,桂花吹满头。
离开御书房后的解东风格外少言。
公冶白抬手拂去她发间落花,指尖却缠绵发丝,把玩半晌,仍未见她跳脚要收费,不禁一笑,顺势而下,搂住她微耸的肩,轻缓揉开,她放松下来,不再撑着的双肩,更见单薄难支。
“其实这样不好。”解东风突然道。有些没头没尾,公冶白却听懂了。
“是不好,但你累了。”
“人累极了,总是会放纵一些的,你说对吗?”
“对极了,你可以再放纵多一些。”
“比如说?”
“比如说今夜与我同榻而眠,让天下第一美人为你暖床,岂不快哉?”
“也好。”
解东风低低地应着,说不出的乖顺。
公冶白心中无半分欣喜,只觉微疼。她这般了无生气,可见是真的伤了心。嘴上再无所谓,到底是被背叛了,尤其这背叛者还是一个平素跟前跟后亲热得不得了的人。
她那样不喜与人深交的一个人,能让他缠那么久,不多不少,总有一份感情在。尽管她从来不承认,但她确是一个重情之人,因为将情看得比常人重许多,所以不谈感情,只谈金钱利益。
这样一个人,一旦默许了一个人靠近,便是将其义无反顾地置于羽翼之下了。
比如秦玉,比如吴歌,比如范轻波,比如他。
这样一份包裹着冷漠市侩的温柔,有人因为不懂而疏离,有人因为不懂而抛弃。于他是憾也是幸,憾世人皆盲,令她孤清,幸世人皆盲,唯他眼明,方能独占这美好。
他原本想告诉她陛下并没有就此放过吴歌的,李成蹊早得了授意在江南等着他。
陛下当时是这样说的:“好歹是举国皆知的皇朝第一宠佞,这么白白被欺负去了,岂非枉担了这虚名?再者,向来只有朕能坑解爱卿的钱,如今让旁人占了便宜,朕感觉头上绿得很啊。”
这比喻着实不恰当,所以还是不告诉她好了。
嗯,绝对不是因为他不想让她知道傲娇小皇帝其实也对她很好。
这一夜,观星阁上,公冶白与解东风真的同榻而眠了。
也真的是很单纯的同榻而眠。
最起码,解东风的心是单纯的。
至于公冶白,他望着窗口漏进的月光,道:“今夜星月灿烂,不做点什么委实可惜。”
解东风在被中狠踹了他一脚,“老子是心情不好,不是傻了,你给我要点脸!”
公冶白抱着脚,委屈地湿了眼眶,“我说的是作诗,东风你好色。”
解东风又抬起一脚,“再说一遍,老子是心情不好,不是傻了!”
公冶白迅速压制住她行凶的脚,在她动用身体其他部位行凶前道:“知道经过御花园时,见到繁花迷眼,我想到什么吗?我想到了你像什么花,你猜猜,是什么?”
“花什么花,老子是树。”解东风没好气地说。
“不,你是桂花。”
“说是树就是树,你是我还是我是我啊?”
“你是桂花。”
“我是树。”
“桂花。”
“树!”
“桂花。”
“行行,我承认自己气味市侩媚俗成了吧!”离骚中遍举花卉草木以喻君子,唯独桂花不在其列,她有自知之明还不行么?解东风气得扯被子裹住头转过身去。
却听背后公冶白叹了一口气,道:“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解东风浑身一僵,握紧了拳,不再言语。
“寻常人只闻桂花其香,或厌或喜,皆流于表面,我喜桂花,却是因为她一片冰心,凌霜傲骨。”
解东风松了拳,被说出一身鸡皮疙瘩,啐了一句:“大丈夫如此爱花,恶心。”
公冶白听出她语气轻松,不再心事重重,从在御书房见到她似真似假的泪水开始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笑道:“东风不喜欢的话,我爱树也是可以的。”
再声明一遍,她只是心情不好,不是傻了,这句话她还是听得出她又被占便宜了的。
“公冶白,麻利地睡,再吱一声试试。”
“……吱。”
掀被,下床,卷起被子,解东风头也不回地搬到了外厅下棋的软榻上睡。
公冶白无声笑着,并不阻止。毕竟她是因为一时虚弱才会答应他同榻的要求,现下决然离去恰恰说明她已不再消沉。加上他此刻身染君子香,与她同榻实在冒险,分分钟是作死的节奏。
不过,有件事还是要说清楚的。
“东风,你睡了吗?”
“睡了。”
“有件事虽然我知道你知道,但还是要说一遍,我的贞操还在。”
“你一万多岁的人了,这真的值得骄傲吗?”
“不,我主要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那么快的。”
解东风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是澄清之前陛下说的“快”……
“公冶白!不要脸也有个限度!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也不知自己会如此。这一面,只让你看见。”
“你在深情个什么鬼啊!不稀罕啊!求你了让我看见你月下仙人的一面吧!”
“原来东风好角色扮演这一口,记下了。”
……这屋子没法儿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