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风过南国

3、第一章·下

　　车厢内一片漆黑。车窗已被铜制的窗牖紧锁，一丝光也不能透入。若非如此，外面的人早已破窗而入。实际上，整辆马车皆以精铁铸成，只要守住前门，便无人能够进入。慕冰润独坐于车内一隅，感受着马车轻微的震动。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她并非全无恐惧。但活着真的比死亡更轻松么？黑暗中，她无声地微笑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的厮杀声终于平息。她正欲起身，却发觉四肢已冻得僵硬。这时，车门忽然打开，明亮的雪光一下子映入车内，令她一时不能适应，只觉刺目，眼前一片模糊。迎接她的，是死亡还是残存？那一瞬间，她惊讶于自己心中的平静，甚至有几分释然。
　　“小姐，刺客悉已伏诛。”少年的声音亦是如此平静，仿佛方才那场生死攸关的血战与他全无关系。
　　渐渐适应了光线，她看着他逆光的身影，微微笑了：“含，辛苦你了。”
　　含已看出她不能起身，便俯下身抱起她，走下马车。这次，他没有再遮挡她的视线——白日升高，雾气渐散，四周鲜血横流，已无法遮掩。凛冽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气息，除此之外，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遍地的血红与雪白，触目惊心的凄艳色彩。
　　“我们的人，都死了？”她环顾四周，轻声问道。
　　他点点头。
　　她苍白的脸上消失了最后一丝血色，长睫掩眸，微微颤动：“他们，因为我，都死了……”声音里听不出悲恸，只有近乎压抑的冷静与自责。
　　“小姐，您事先识破刺客的伪装，已经尽力……但这次，‘九张机’一次出动了三人，力量强大，这不能怪您……”他一向沉默寡言、不善言辞，能说出这样安慰的话，已属极为难得。
　　她淡淡一笑：“不用担心，我真的没什么……人总是要死的，谁都一样。”
　　这话听似残酷无情，他却知道，她只是在说自己。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车马之声。“九张机”的五人已在暗杀中折在他们手上，但还有四名更强的杀手等待着出手之机。而此刻，只余他们两人，随时有性命之虞。他顿生警觉，放下她，正要说什么，她已打断道：“我明白，你的任务是保证我的安全。而我的使命是，如果不能安全抵达东州，便不必再偷生下去。”顿了顿，她微笑道：“所以，你若死了，我的命便也绝于此地。”
　　他沉默半晌，终是无言，只能握紧了袖中的软剑。
　　茫茫大雾中，只见一行车队渐渐驶近，最终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下。为首的马车内，传出优雅慵倦的声音：“慕小姐不幸路遇险厄，实是遗憾。”
　　慕冰润的声音不卑不亢：“公子既已知我身份，敢问公子贵姓？”
　　“在下姓顾。”
　　她微笑，并无犹豫：“那么，请顾公子送我去东州。”
　　“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慕小姐这般请求，是否太唐突了？”
　　她微微一笑：“这不是请求，而是一笔交易。相信顾氏商行不会错过有利可图的买卖。”
　　顾醇并不惊讶，也不否认，只是饶有兴趣地问：“慕小姐缘何认为在下是顾氏商行的人？”
　　“公子已知我的来历，车队有意去而复返，见到如此景象亦不惊惶，这些都不是常人能为。若我没有看错，顾公子的马车虽外观看似普通，实则以贵比黄金的沉香木制成，雕工精美。扬国内，有能力置备这种马车的人实在不多。加上公子姓‘顾’，听顾公子的声音，年龄应与顾氏商行的大公子相仿，做出这样的猜测也就理所应当了。”
　　马车内，顾醇侧头一瞥，只见宫怀雪仍是神色宁静，恍若未闻。顾醇笑道：“既然是一笔生意，那不知慕小姐的交易筹码是什么？”
　　“此处离东州已经不远，顾公子只需安排车辆和人手把我们送到东州即可。举手之劳，便可同时卖给东州和南州一个人情，何乐不为？”
　　“话虽如此，但不希望看到慕小姐到达东州的人也不少。如果在下不做这笔交易，不也是卖给了西州、北州一个人情？”
　　她摇头道：“无论要杀我的人是谁，若顾公子见死不救，他们当然顺心如意，但顾公子不会得到任何回报，恐怕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他们只敢雇杀手暗杀，就说明了尚有顾忌，不想正面与东、南两州为敌。毕竟，如今形势复杂，说不定今日的敌人就是明天的盟友，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顾醇兴致更浓，却没有立即答话，转向宫怀雪道：“若做了这笔生意，护送怀雪兄到达云国的日期就会迟些。这次，家姐执意让我亲自护送怀雪兄归国，自是容不得半点闪失。如若怀雪兄介意，这笔生意不做也罢。”
　　宫怀雪微笑道：“顾大公子喜欢看戏，我也喜欢。”
　　“怀雪兄何出此言？”
　　“有慕小姐这样的聪明人参与其中，在不久的将来，会有更精彩的天下大戏。”
　　顾醇会意，不再迟疑，朗声道：“在下一向喜欢和聪明人做生意，看来慕小姐亦是难得的聪明人。那这笔生意就成交吧。”
　　她淡淡一笑：“顾公子谬赞了。”
　　“慕小姐，请上车。”一名侍卫打开了后面一辆马车的车门。
　　她忽然问：“不知顾公子可有伤药？”
　　顾醇以为是她受了伤，也未多想，便吩咐侍卫给她伤药。
　　上了马车，她却把药递给一直跟在身边的少年，低声道：“你受伤了，不必瞒着我。”他微微一愣，别过目光，不敢看她。原本以为黑衣能掩盖血迹，低头看时，却见一滴殷红从沉黑的衣袂上悄然滴落。
　　另一辆马车内，宫怀雪依旧望着窗外。雾气渐渐散去，微雪亦已止息，冬季里微薄如浮金的阳光淡淡洒下，映着他优美的轮廓，自有天成的高华之气。他淡然道：“愿意担上遭遇‘九张机’的风险，顾大公子一定还有别的理由。”
　　“不错，”顾醇凝视着宫怀雪的神情，“前不久，我收到了一条情报——西州和北州，虽然都联系过‘九张机’，但‘九张机’没有受理。也就是说，这次，‘九张机’的雇主另有其人。”
　　一抹惊讶一闪即逝之后，宫怀雪依然是淡然无意的神情，还有几分慵倦：“顾大公子是在怀疑我吧？的确，不是东州、南州，也不是西州、北州，更非顾氏商行……那么，还有谁能做这样的事情？不过，无论顾大公子是否相信，‘九张机’的这次行动的确与我无关。”
　　“是我多疑了，毕竟目前还不是怀雪兄直接插手扬国事务的时候。刚才，我的言语也是试探，不过，看来连慕小姐自己都不清楚是谁要取她性命。”顾醇双眉微蹙，喃喃道，“到底，会是谁呢？”
　　似乎有些倦了，宫怀雪靠着软枕合上眼，声音用几乎微不可闻：“其实，也许最不可能的，才是真相吧……”

　　已至日中，大雾散尽，车队沿泓河一路前行。飞雪积山，万里荒寒。除了皓然雪白，便是悬崖绝壁的幽玄之色。两种截然的色彩，统一成料峭的冷绝与高旷。唯有一脉不息的河水，承载着最后的柔慈。
　　望着窗外银妆素裹的雪景，慕冰润忽然想起一段历史。其实，不过是二十年前的旧事，还不能称为历史。但彼时的盛世与如今差若天壤，总让人觉得遥远。那时，正值凰兴盛世的扬国，如明月正在最圆满的一刻。“四海升平”、“国阜民殷”，这些史书上的枯燥词汇，都不足以概括其风貌。
　　据说凰兴盛世时的某年冬季，按照惯例，云扬两国皇帝举行象征两国友好的“泓河之宴”。虽名为友好邻邦，云国每年需向扬国进贡。女皇薰设宴于泓河滋育成的泓湖之畔，款待云国君臣。云国宰相临湖，见风雪中四望萧条，不由叹道：“听说扬国泓湖之水宜养莲花。可惜是在冬日，无缘见到满湖莲花的胜景。”女皇薰得知后，淡淡一笑道：“这有何难？”随后，她便命人从四季如春的南州加急运来莲花，又使数千人凿山开地，引地热温泉之水注入湖中。数日后的清晨，望着冬日阳光下盛开的大片莲花，云国宰相先是不能置信，而后叹为观止。
　　然而，月盈则亏、日中则昃，一朝宫变后群龙无首，战乱四起。曾经的繁华轻易被铁蹄踏碎，国已不国。而昔日弱小称臣的云国，已渐渐强盛。幸而如今的云国皇帝年衰体弱，朝中几派势力明争暗斗，暂时无力觊觎扬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不由轻轻叹息，随即自嘲一笑。
　　“长途无聊，慕小姐可有兴趣与在下手谈一局？”顾醇的声音隔了两辆马车传来，依然清晰，非高手不能为。
　　“此处无棋，如何手谈？”慕冰润扬声道。
　　“慕小姐一定听说过盲棋。”
　　“顾公子邀人盲棋，定是棋力非凡。而以冰润在棋上的水准，不得不推辞了公子的雅意，见谅。”
　　“久闻慕先生棋艺非凡，能敌国手。虎父无犬子，慕小姐过谦了。”一直沉默不言的宫怀雪忽有此言，连顾醇也有些惊讶，他侧头看去，见宫怀雪仍是神色淡定，只是目光幽深，若有所思。
　　初闻宫怀雪的声音，慕冰润微一蹙眉，静了片刻，方道：“这位公子可是帝都人氏？”
　　宫怀雪微一挑眉，略略露出笑意。顾醇会意，含笑道：“在下的这位朋友并非来自帝都。”未言乡关何处，显然是不便透露。她便转回话题：“公子说笑了。家父已十二年不曾下棋，至于是否曾敌国手，冰润并不知晓。冰润愚钝，于棋道本无天赋，又乏人指点。棋力不济，实在不是自谦之辞。”
　　“那是在下冒昧了。”顾醇道。
　　这时，车队渐渐减速。慕冰润向窗外望去，只见不远处一队车马正迎面行来，为首之人扶旗乘马先行。旗上青龙迎风招展，正是东韵候的徽志。两队人马近了，从对面车队的马车内走下一名女子，大约三十多岁，衣着简素，容貌端丽沉静，眉眼间微露沧桑之意。虽已不再年轻，但其气韵是韶华少女难以企及的。只听她从容不迫道：“在下姓沈，现领东韵候府管家一职，受东韵候妃所遣，前来迎接慕小姐。”
　　此言一出，足令人动容——无人不知，东韵候妃苏幽弦手中的实权远远超出了妃子的身份。数年前开始，扬国四侯之一的东韵侯常年卧病，苏幽弦很快掌握了东州实权，并使东州在数年内发展成为四州中不可忽视的一方割据势力。而苏幽弦的心腹唯沈宜一人。名义上，沈宜虽只是东韵候府的管家，但说她在东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沈姑姑，有劳了。”慕冰润下了车来，对沈宜执晚辈之礼。三年前，苏幽弦曾携女儿到南州看望妹妹，也就是慕冰润的生母。沈宜也一同前去。相识虽短，慕冰润对沈宜很是敬重。
　　沈宜上前扶起她，笑颜温和，令人顿生亲近之感：“这般大礼，可折杀我了。”语罢，又细细打量慕冰润：“还好，还好，慕小姐平安就好。我虽来迟，连累小姐受苦，可总算没有辜负侯妃娘娘所托。”
　　慕冰润只是微笑。若真是有心要护她周全，怎会今日才来迎接？很多事，只能彼此心照不宣。
　　沈宜静了神色，转向顾醇所在的马车道：“顾公子路见不平而仗义相助，实可称道。”
　　这一句，既称赞了顾醇的行为，又不欠人情于他，可谓圆滑。
　　顾醇倒也不计较：“沈管家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既然慕小姐已平安送到，在下便告辞了。”
　　不一会儿后，两队人马分道扬镳。
　　“真没想到，那慕小姐如此机敏。”顾醇道。
　　“是我一时不慎，”宫怀雪摇摇头，“想必她已猜到我来自云国。”
　　“不过，怀雪兄也从未刻意隐瞒来历——如今扬国内四侯相斗，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关注一个云国皇子？很多事情，越是刻意掩盖反而越惹人注目。”
　　其实，宫怀雪在意的并非此事，但他并不解释，微微笑道：“不知这位慕小姐，学到了其父的几分。”
　　顾醇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慕翰这个人，当真如此不容小觑？”
　　宫怀雪目光转深，正要说什么，突然，行进着的马车停下了。车帘外响起恭敬的声音：“公子，方才接到从云国飞鸽传来的加急密函。”
　　宫怀雪微有诧异，掀开车帘，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只小小的蜡封纸卷。顾醇留心着他的神色，但宫怀雪的目光只是静静扫过展开后的信笺，看不出哀乐。良久后，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漫上唇角，但那笑意幽冷如霜。
　　“怀雪兄……”顾醇有些心惊。
　　“看来，我们要兼程赶路了。”宫怀雪淡淡说着，把信笺搁在几上。顾醇的目光扫过信笺，骤然凝住。一时间，车厢内依然安适温暖，气氛却变得静如死水。
　　信笺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驾崩。
　　此时此刻，东韵候府的马车内，慕冰润问道：“沈姑姑可知，最近有什么云国庙堂上的人秘密前来扬国？”
　　“慕小姐可是听闻了什么消息？”沈宜一边温言说着，一边将斟满的茶杯递给她。
　　“冰润长于深闺，怎会听闻这些事情？”慕冰润接过茶杯，不疾不徐道，“只是方才冰润听见顾公子所乘马车中还有一人，从口音看，冰润猜测他是来自云国的贵客。”
　　云国语言虽与扬国相通，但口音差别甚大。云国士族学习扬国口音，多会专门学习扬国帝都的口音。宫怀雪方才用的，便是极为纯正的扬国帝都口音，然而恰恰因为太过纯正，才引起慕冰润的注意——四侯之乱以前，帝都繁华无双，吸引了四面八方的人迁来聚居，因此帝都人口音也受到不小影响，很难听到如此标准的帝都口音了。而顾醇又并不讳言宫怀雪不是帝都人氏，那么，极有可能是来自云国的士族。
　　“那慕小姐又缘何认为他是庙堂之人，而非云国商贾？”沈宜笑问。
　　“也只是冰润的猜测罢了——若来者是云国商贾，以顾氏在扬国商界说一不二的身份，何必如此掩人耳目？如此想来，恐怕是那边庙堂上的人了。”慕冰润啜了口茶水，不再说下去——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知道慕翰曾下棋令云国国手甘拜下风的人，寥寥无几。
　　沈宜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巾，轻轻点拭慕冰润的唇角，动作轻柔，神色宠溺，声音却极为平静：“慕小姐真是冰雪聪明。若我得到的情报可靠，那车中之人，便是在云国被封为崇德王的九皇子，宫怀雪。不过，大概过不了多久，他就不再是这个身份了。”
　　慕冰润微感诧异：“此话怎讲？”
　　沈宜把一块梅花酥递到慕冰润手中，语气轻柔：“方才得到消息，昨日夜里，云国的老皇帝突然驾崩了，连遗诏都未留下，而储君之位又一直悬空……”
　　旧帝驾崩，新帝未立，想必云国的权力斗争已到了白热化程度，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宫怀雪身为皇子，想不卷入也难。待尘埃落定后，他要么成为显贵的功臣，甚至身登大宝，要么就只能做地下亡魂，死后亦要背负“篡位叛国”的骂名。
　　“宫怀雪可有胜算？”还未说完，慕冰润已垂首不语，看着手中的梅花酥，微微笑了，“都是远在云国的事情，冰润这般瞎操心，也算杞人忧天了。”
　　但两人皆知，云扬两国既是战火不断、不共戴天，亦是一衣带水、休戚相关。
　　“其实，那云国老皇帝也是个厉害人物。至少，他最后这招走对了——只有在厮杀中最后浴血胜出的人，才有资格继承帝位。”这样残酷的话语，由沈宜说来，如话家常。她轻轻拍了拍慕冰润的手，目光中笑意微微，“快吃吧，我可不敢把慕小姐饿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