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言
现言
纯爱
衍生
无CP+
百合
完结
分类
排行
全本
包月
免费
中短篇
APP
反馈
书名
作者
高级搜索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七章·上 ...
翌年正月初一,扬国新帝登基,改元嘉定。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东州、北州两派,泾渭分明。东州权力依然由苏幽弦把持,而谢珉上表称病,由其长子谢深之继承侯位。此外,华素拜相,天子幼弟为文亲王。
这些顺理成章之事,皆在慕冰润意料之中。毕竟,薄岚与浮光的身世不难猜到。唯一令她微感的诧异的,是颜清瑶的婚事——这个年方十六的少女,即将入主中宫、母仪天下。虽然对于苏幽弦,这是巩固权力的极好办法,但将唯一的女儿送到傀儡帝王的深宫中幽禁一生……
马车中,慕冰润自嘲地淡淡一笑——真是关心则乱,她虽自以为无情,对于曾亲密晤言的闺友,还是不能全然理智地思考。在骨肉相残已是寻常的庙堂与深宫,那一点淡薄的亲情,算得了什么呢?
开春之晨,余寒犹滞。车内备有鎏金暖炉,茵缛铺陈,煖然舒适。她抬手拨开纱帘,微薄天光透过琉璃窗淌入。宫城笼罩在淡淡雾气中,重重楼台,高敞巍峨,极远处的宫室只望得见远山般的轮廓。无穷无尽的宫阙楼阁,在这破晓前的一刻尽归旷寂。这人世间至高无上的帝王所居,亦有着至高的威势与至深的漩涡。
马车平稳地前行着。斗栱飞檐,重殿叠起,鳞次栉比的宫阙自视野中掠过。然而抬头看去,只有一角逼仄的天空。她知道,这个无数人毕生向往的地方,不过是个精致无双的牢笼。
这里是扬国帝都内的禁宫,她此番入宫,是去参加颜清瑶的“绾发之仪”。扬国风俗,成婚女子始能绾发为髻。贵族女子出嫁前一日,沐浴更衣之后,要由她的一名未嫁女友为其绾发,并进祝福之言。
马车终于停下,有宫女打起车前帘子,垂袖侍立。慕冰润下了马车,宫女展开一领鹤翎斗篷,为她披上。另有宫女捧上一只蝶纹紫铜手炉,慕冰润正欲接过,却闻一个女音:“炉内可是焚了一味白檀香?”
慕冰润闻声回望,只见一名中年宫女缓步而来。貌不出众,却自有端雅仪态。视其衣着,可知她品秩不低,远在众宫女之上。见慕冰润注目于她,那人从容欠身一礼:“奴婢姓云名容,特领娘娘之命,迎接慕小姐前去中宫。”
慕冰润微笑道:“初次入宫,恐言止多有不妥之处,还望云姑姑指正。”但心中已知这云容颇不简单——寻常女子入宫为婢,皆要弃用原本姓名,由其主为其赐名,鲜少有人如此自陈姓名。
寒暄之后,云容转向那捧着手炉的宫女:“换成芸香吧——等会儿娘娘沐浴,兰汤中要用蕙香。白檀香与蕙香混合,会坏了香气。”
那宫女立刻言听计从地换了香。在宫中,万不可行差踏错,即使是如此细节,也要慎之又慎。见其他宫女神色,似都对云容极为敬服。
随后,一行人穿廊度桥,向中宫迤逦行去。空气冷冽,呵气成霜。汉白玉铺地桥面上,薄霜清冷,踏上去微微的滑。水畔一片早开的梨花,花色清明,如雪在枝,浮香飘渺。过了桥,又穿过数重风亭月榭,终于远远望见了皇后所居的凤仪宫。
诗文中形容宫室华美,常以“青轩丹墀,虹梁华栋”为形容,但临此对照,自见高下。真富贵不是金玉满堂,而是典雅深蕴之气象——凤仪宫正殿高三层,前临月台,后临清湖,时遵雅朴,古摘端方。前殿与内殿以复道沟通,偏殿翼列两旁,中隔曲水,以渡桥与正殿往来。墨柱素墙,碧瓦玉槛,轩楹有致,飞檐高格。天光尚未大明,楼台间灯火熹微明灭。层阁重楼,隐现于淡淡水雾之中,仿佛蓬莱仙宫。
入了凤仪宫,慕冰润随云容行于游廊上。四周极是寂静,听得到行走间衣袂窸窣之声。廊上以蒲筵铺地,轻软无尘。每行十数步便有珠帘垂遮,两旁跪迎的宫女依次打起珠帘,待她们走过,复又无声垂下。穿廊清风穿过重重珠帘,格外和缓。行走间,似有暗香随风而起,隐约无尽。半晌后,慕冰润才辨出香气来源——廊上地板皆以上好的沉香木铺就,天然幽芳。
游廊尽头,穿过一道垂花门,方来到凤仪宫偏殿之一的猗兰殿。殿内暖然如春,蕴静生香,却未点灯。交花琐窗透入澄淡的晨曦,落于明洁如镜的缠枝莲纹砖上。梅花香几上,甜白瓷瓶插了几枝梨花。紫檀佛龛下,几卷古书闲置于案。帘幕深深,曲屏重重,斜光寂寥。穿行其中,仿佛行经远山烟霭,徜恍如梦。
入暖阁内室后,慕冰润解了斗篷,由宫女侍奉更衣——素绡单衣,外着垂领广袖的淡紫绣裙,又披上浮纹绫纱的外裳,后裾长曳于地。淡紫的裙幅上有白鸟衔叶的图纹,绣工精细到片片鸟羽清晰。佩玉的轻重、发簪的数量,诸多如此细节,皆有仪制规定。
待检查衣妆毫无瑕疵之后,云容挑起染丝帷帘,引着她绕过楠木槅扇,步入内殿。错织素锦铺地,碧纱帷幔拂地轻垂。巾架、妆台、香奁、镜匣等用器各在其位,簪珥、胭脂、花钿、黛笔等妆具应有尽有。九扇花梨木漆嵌图幅屏风依次列开,光线自镂空处透入,莹润幽明。隐约听得见屏风那边传来的潺湲水声。
“娘娘还在沐浴,请慕小姐稍等片刻。”云容话音未落,便有宫女搬上绣墩,为慕冰润设座。
慕冰润正要落座,一名宫女自屏风内走出,敛衽为礼:“娘娘已沐浴完毕,请慕小姐进去。”
转过屏风,只见其内四壁至顶皆贴纯白琉璃砖,大幅纱幕垂曳及地。那纱幕由极薄的鲛绡制成,微染碧色,绰约重叠,望去仿佛江南三月的溟濛春雨,风一吹便能散作轻烟。拂开纱幕步入,方见一泓兰汤暖水。浴池以晶釉柔瓷筑成,清透处如桃花春水,幽艳处如晚霞绚锦。池作莲花状,五片花瓣分别由五尊鎏银凤头进水。池水先经室外铜炉加热,煮以艾、蒲、兰花之后,以铜管引入,温润宜人,色泽微碧,莹如琥珀,潋滟生光。数十只冰丝纱囊,分别盛茵樨、蕙、沉水、降真等香料,渍于水中,香霭撩人。氤氲水雾之中,两名宫女跪于池边,为一名少女更衣。
那少女由宫女扶着,赤足立于文藻茵席上,仅着了素色漩纹单衣,面晕薄红,犹有沐浴后的慵倦,更显天然神韵。缜发如云,长可及地,宫女小心翼翼地捧着,以柔白的绡巾拭去发上水珠。这名丰润雅丽的少女,正是颜清瑶。不待慕冰润行礼,她已微笑道:“明日才大婚。此刻,不必多礼。”笑意温婉,仿佛仍是多年前初见时的女童,但话语已见沉稳,再无少女的羞涩。谁知道这微笑背后,曾经过怎样的挣扎?
见云容并未阻拦,慕冰润亦不多礼,只笑道:“数月未见,阿瑶出落得越发明艳了。”
颜清瑶低头一笑。毕竟是在宫中,多言不如少语。
服上青缘白纱的中衣之后,颜清瑶转出浴室,来到屏风外的妆台前,坐于透雕夔纹绣墩。宫女捧上两面铜镜,双鸾衔花镜,清圆如月,前后交映。又有宫女呈出各类妆具:一只双层圆形漆奁,其内有数十小盒,分盛着色泽深浅各异的胭脂;剔红云纹漆盝内,有石黛、烟黛、螺黛、香圆黛等黛品以供画眉;盛装妆粉的莲瓣纹水晶钵内,有英华、珠粉、玉粉、桃花粉等。其余妆具,实难细数。
颜清瑶容色天然,专司上妆的宫女凝思片刻后,终嫌脂粉污颜色,仅微点檀唇、淡描娥眉。妆毕之后,颜清瑶着了素绢夹里的袆衣,罩以玄色纱榖。如此庄重的底色,愈显其上的翚文明亮浅艳,如幻如霞。袖口、衣缘等处绣以凤羽,腰间系青缨带,缀以镂空双鸾纹墨玉佩环。衣上淡染的蓬莱香,若有若无。
宫女捧出一只芍药纹描金水晶盘,上置十数只琉璃小瓶,其内分盛着香椽、木樨、海棠等诸类花露。宫女择其一二,倾入银盆,沃以温水。露沃蔷薇,热磨琥珀,绫巾于盆内浸润后,裹发熏蒸,以此泽发。如是再三,方用清水洗去,而暗香留于青丝。再以风轮鼓风,吹干发上水气。六尺青丝,色如墨玉,柔似流泉,由两名侍女跪地托着。
此时,云容道:“请慕小姐为娘娘篦发。”
慕冰润走到颜清瑶身后,早有宫女跪侍于旁,托着玄漆银泥的画盘,上有全套栉具——梳六把、篦五把、抿子三件,皆饰有鸾凤纹样。慕冰润捧起青丝,先用透雕绿檀木梳拢遍,再用半月形的银篦梳通,最后以云纹竹篦细细篦过。青丝柔滑,丝丝缕缕游弋于篦齿间。青丝,情思,似少女的无尽心事。
仿佛光阴流转,回到三年前的东韵候府中。两个女孩于夜间一起看书,倦了便同榻而眠。清晨醒来,坐于窗前,就着熹微晨光,互为对方篦发。颜清瑶的发质,天然的秀美柔顺,不饰簪钗亦能夺人。曾经,慕冰润以诗经里的句子戏言:“彼君子女,绸直如发。”那样静好的时光,仿佛窗外天边的空明曙色,尚有无限的隐约憧憬。
那时,望着镜中慕冰润的眼眸,颜清瑶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记忆中的那个人,永远都是初见时的样子。白衣黑袍,于古寺中的暗香疏影间,垂目抚琴。冰弦泠泠,一曲《梅花落》清定如水。那样的琴音,如在夜寒人寂时,有酒盈樽,月光印枕。情景寂寥,心底却无哀伤。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此刻,眼前再不是闺房中的那面梨花江心镜。皇后仪制的错金鸾镜,映出颜清瑶寂寥的笑意,声音缓淡:“昔日闺中戏语,我曾笑言,日后阿润出嫁,定要为阿润绾发。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慕冰润缓缓篦发的手微微一顿,却随即粲然笑道:“我为阿瑶绾发,也是一样的。”
颜清瑶亦一笑,静坐默然。泼天繁华的背景下,多少韶光成灰。她微笑的刹那,慕冰润从铜镜中清晰辨出了她眸中的悲伤,心底轻叹——纵然现实逼迫她不得不迅速长大,却仍不能完全掩藏心绪,心中还有柔软的角落。如此,恐怕终会受伤。
此刻,慕冰润只能捧着女友的长发,一边缓缓篦发,一边唱着女子出嫁前的梳头歌:“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本是欢愉的歌谣,在寂静中若有回音,清寂如霜。
慕冰润静静执着花卉纹青玉栉,为她绾起长发。能给她的,只有祝福了吧。按仪制,本该梳作高华繁复的游仙髻,恍惚间,竟绾成了少女时惯常的云髻。简单的云鬓轻鬟,更衬出颜清瑶浅笑轻颦间的温婉仪态。一旁,云容并未出言提醒,似乎默认,其他宫女也都垂首静侍。
大概,众人皆知,这是最后一次可以用如此发式了。
慕冰润取出自己带进宫的静绿漆匣,匣中雪绸内,静躺着一支羊脂白玉的发簪——玉质纯净,衬着漆匣的空碧之色,如春日凝雪。簪身雕镂纤巧,端系璎珞,临风摇曳。她微微欠身,将玉簪轻插于发髻上。那一瞬,唯有颜清瑶能够听到,她以极轻的声音道:“这是谢大公子送给你的贺礼。”随后,她察觉到颜清瑶的身子微颤了一下,但终未失仪。
慕冰润知道,本是用以盛放香料的中空的簪管中,有一张极薄的纸条,其上行书笔意蕴藉,如清风动袂、明月在怀,然而诗语颇有讥怨之气:“旧意复何之,良人燕尔时。修得双彩翼,幸在最高枝。”如此诗意,浑不似温雅待人的玉公子,然而如此字迹,非谢深之不能为。寥寥二十言,对于颜清瑶,足够残忍。但慕冰润不得不忍心为此。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如礼,她如此轻声祝福。但这样的幸福,无论对她,还是对她,皆是虚妄罢了。
绾发仪毕,还有一系列繁琐的仪式等待着即将嫁入帝王家的少女。慕冰润告辞退下,颜清瑶遣了近身侍女秋水为之送行。更衣之后,出了偏殿暖阁,一行人通过穿廊向宫外行去。
按《周书》中一年分为七十二候之记载,穿廊两旁各三十六扇支摘窗,每扇雕绘一种物候:鸿雁来、霓虹现、萍初生、桃始华……种种纤巧图案,妙得意趣。日影已高,春阳净澈如水,透窗洒入。窗外满庭古木,绿气衍借入廊,映衣成碧,颇有暖意。行了数十步,经过一只银丝鸟架,上憩彩羽鹦鹉。慕冰润为之驻足,侧头向秋水道:“我记得,在府中时,皇后娘娘也养过一只鹦鹉。”
秋水颔首道:“慕小姐记得没错。”
慕冰润似漫不经心道:“那只鹦鹉因为说错了话,差点被铰了舌头。如今,它可还在?”
“听闻了那件事后,娘娘便把它送人了。”
“真是可惜啊。”慕冰润注目于秋水,微叹道,“那只鹦鹉学舌颇快,有时候只说了一遍的话,也能被它学去。最有意思的是,若拍它一下再教它一句话,它每次说那句话之前,总会先扑腾着翅膀怪叫一声。如此有趣的鹦鹉,实在少有。”
秋水眸光一动,心中暗惊。那句大逆不道的“牝鸡司晨,家之穷也”,是她在独自逗弄鹦鹉时,不经意间说出口的,不料仅说了一次便被鹦鹉学去。她逗弄鹦鹉时,习惯先轻拍其头,故而,每当鹦鹉说出学自她的话语之前,都会习惯性地振羽而鸣。这本是个极小的细节,却被慕冰润记住了。难道慕冰润已推测出是她说的那句话?
心中疑虑之间,已出了穿廊,转过一道探幽花门,便能遥遥望见通向凤仪宫外的□□了。依礼,送行应在此止步。慕冰润执了秋水的手,轻声细语,似在话别。却唯有秋水听清了她的话语:“你可放心。如今,我与谢公子还是合作关系。”
言毕,慕冰润微微一笑,不待秋水言语,已旋身离去。转身的刹那,腰间佩系的碧丝宫绦轻轻扬起,于微风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殿角垂挂的占风铎,飘转出数声悠然清响。秋水伫立于阶,目送她在数名宫女的跟随下远去,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慕冰润一行人出了凤仪宫,沿曲径渐入深篁。枝荫蒙密蔽天,绿意幽沉。日光点点,筛叶而下,落于苔痕斑驳的碎石小径上,莹如琉璃。风来动音,玉声珊然。竹影暗染,碧翳空朦,惚疑竹隙间人影微闪,而回首看去,唯见翠微满径。渐行渐远,听得淙然水声,随路一转,见溪水出于石罅,涓涓溢流,曲折有致。行过石板小桥,见幽篁深处,溪水溶汇为池,清绝可鉴,天光云影尽收其中。别馆一座,玄瓦素墙,倚栏飞檐,临水而筑,风致淡泊。走进了,见其楹匾上“竹里馆”三字篆书。
慕冰润微微一愣,因之驻足。云容的言语验证了她的猜测:“这是雍容皇帝为薰皇后所建的‘小辋川’二十景之一。”
昔日雍容帝在位时,尚是皇后的女皇薰可谓万千宠爱集于一身。雍容帝不顾大臣劝谏,于内宫大兴土木,仿古诗中“辋川别业”之景,为女皇薰建造了竹里馆、辛夷坞、金屑泉、茱萸沜等二十景。据说,种种构景建造巧妙无双,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然而能入宫亲见的人毕竟不多,是以市井间传说纷纭,慕冰润也不曾预料能于此时见到。
云容见慕冰润似有所动,便道:“此处景色虽佳,却过于清寂,鲜有人至。慕小姐若不嫌弃,不妨入内一观。”
沿池边竹径入了馆内,果见四壁清素,悄无人迹。湘帘半卷,池风动钩。碧纱窗外,筠色清嘉,竹声如雨。山爽朝来,水波微度。窗下一张花梨木清漆琴案,却无古琴。人去楼空,虚窗生凉。唯见水风入户,拂动满架琴书,更添寂寥。
慕冰润信步穿堂而行,两名随行宫女走在前面,素手频起,挽帘侍立。慕冰润经过时,能闻得到宫女衣上的染香,太过浓重,反坏了雅致。她亦不喜如此亦步亦趋的服侍,便向琴堂外行去。走过跨水木栏飞虹小桥时,她忽然侧头看向云容:“昔日,韶音大人常来此处?”
云容不答反问:“慕小姐何出此言?”
“冰润只是随意猜测,让云姑姑见笑了——从流传下来的诗文看,女皇陛下雍容典雅、气韵高华,韶音大人的诗风则清新淡泊、阗寂空灵。若说偏爱《辋川集》的诗风,韶音大人更有可能。”言语之间,不知不觉已至廊上。她坐于廊边,曲栏外的水面,倒映着廊上的青瓦卷檐,“馆中装饰多以禽华为纹样。世人皆知,女皇偏爱牡丹,而韶相独喜秋菊。况且,据说韶音大人长于琴技。想来,应该会喜欢此处景色。”
“慕小姐猜得没错,”云容的目光随清波而远,笑意清寂,“世人皆知是雍容帝为了薰皇后而造‘小辋川’,却不知,薰皇后向雍容帝建议修造这辋川二十景,只是因为韶大人极喜欢《辋川集》中的山水诗意。”
还有一些事实,不必明言——这座竹里馆离中宫如此之近。女皇薰对韶音的看重,非同一般。
“女皇陛下与韶音大人情同姐妹,这份情谊,颇似慕小姐与皇后娘娘呢。”云容笑意幽微,若有深意,“方才慕小姐送给娘娘的玉簪,真是精致。”
慕冰润心中微惊,脸上仍是闲静的浅笑:“这些旧事,云姑姑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云容淡淡答道:“奴婢在雍容帝时便入了宫,曾是凤仪宫的宫女。当年,韶大人在听说了奴婢在家时的姓名后,稍加赞许,薰皇后便没有另行赐名。奴婢就一直沿用本来姓名。”
既是曾侍奉过女皇的宫中旧人,又蒙特许仍用原名,其品秩高出一般宫女,也就不难理解了。
云容扶着阑干,望着隔水筠色,轻叹低语:“昔日,韶大人为内宫女史,有时会来此馆独坐抚琴。那样的琴声,万物皆应,闻者落泪。可惜此生再无福听到了。”
清风度竹,入幌拂案,却再无绿琴尘埃。
斯人已逝,山河依旧。
“说是绝响,也不尽然。毕竟,韶音大人的琴技尚有传人。”静静说着,记忆不由自主地回溯到昨日——酒楼雅阁中,她将一页诗笺递给他。他阅毕一笑:“慕小姐特地约在下来此,是要绝了颜小姐的念头?”
“对于谢大公子来说,誊抄这首五绝,不过举手之劳。”她神色冷静,开门见山,“颜清瑶并非苏幽弦的亲生女儿,对于苏幽弦,她仅是一颗无关大局的棋子。况且,以苏幽弦的耳目,对她的念头不会毫无察觉。强迫她入宫,恐怕也有杜绝隐患的打算。内宫礼制严格,即使是殿上近臣也难入内。如此长久隔离,她迟早会醒悟。谢大公子何不成人之美?”
“慕小姐的此番‘好意’,真的有意义么?虽说长痛不如短痛,但心上受过的伤,即使愈合,亦将留下永不消褪的疤痕。”谢深之看着慕冰润,唇带浅笑,眸中却只有近乎冰冷的清醒,“被人情琐事牵绊,连这种毫无意义的怜悯都放不下,慕小姐未免太令人失望。”
慕冰润毫不介意:“如此说来,对于令弟,谢大公子又待如何?”
谢深之微哂道:“这是慕小姐对在下的威胁?”
她垂首微笑:“冰润岂敢。只是些许建议,若有失礼之处,谢大公子想必不会介怀。”
笑意消失,他静了神色,淡淡道:“慕小姐早已料到子持不会改变心意了吧?”
她没有否认。的确,她从未打算放过这个谢深之唯一的弱点。她深知谢浅之的心意,即使答应其兄同演一场戏,又有何妨?关心则乱,对关于其弟的事情,谢深之没有惯常的冷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永远受制于她。她清楚自己进行着一场危险的豪赌,稍不留神,就可能玩火自焚。
他无法轻视她,她又何尝敢放松对他的警惕?
棋逢对手。
他自嘲一笑:“所以,在这一点上,在下不及慕小姐。能束缚慕小姐的人,已经不在了。然而,已经不在的人,依然能束缚尚在之人的一生。”最后一句,声音略低,仿佛亲昵的私语,又似冰冷的谶言。
两人目光相交,彼此在对方的眼眸中清晰照见了自身残缺。多少隐秘心事,不可告人。这是寂寥么?她明白他为何执著于谢浅之——在黑暗中呆得太久,光明便成了致命的诱惑,有如飞蛾扑火。更何况,那样纯粹的洁白温暖,何其珍稀。
……
仿佛在记忆中那双与己相似的黑眸中逐渐沉溺,直到云容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唤回:“的确,谢大公子,不,如今应该称为谢大人了,谢大人的琴技师承韶相,据说亦堪称国手。可惜奴婢尚无缘一闻。”
据说,韶音虽琴艺高超,却从不以此自矜,甚至极少在大庭广众之下抚琴,更遑论为他人指点琴技。但仍有一次例外——谢深之幼时,曾随其父入帝都参见女皇薰,在宫中遇到了时任右相的韶音。韶音察知了谢深之的天赋,在他于帝都驻留的短短一个月之内,亲自点拨他的琴技。
然而,一切真的如何简单?慕冰润心中存疑,却只是风清云淡地微笑着。水光澄泓,映入廊中,心境却无法空明无尘。记忆于风中飘转,漫然回到数月之前。那时,为了准备舟中抚琴之戏,她事先寂静的阁楼内练习弹琴,他耐心为她示范。闺中时,她甚少于乐器上留心,箫尚可吹得数曲,琴却极是生疏。琴箫合奏虽好,却不如两人共抚一琴来得亲昵。一曲《幽兰》,反复数次,终于渐能成曲。一曲既毕,她轻轻舒了口气,微微转首,正看到身后的他凝视着古琴的专注神色,似是想起了什么。
察觉了她的目光,他回过神来,自失一笑:“方才一时走神,失礼了。”
“谢公子想起了什么?”
“‘琴者,情也。琴者以琴勾起听者心中埋藏的感情。琴意讲求冲淡宁和,然而琴者若无胸中块垒,何借七弦诉之?’在下幼时随谢珉入帝都,蒙韶大人指点琴技。这些话,是她那时告诉我的。”手指轻轻拂过丝弦,谢深之垂眸静道。自窗透入的天光,勾勒着他侧脸的优美轮廓,静谧到寂寥。
她明白,真正的琴者,都是寂寞的人。无限心事,唯有诉于琴声、托于清风。文字尚可流传千古,而琴声终将散尽,归于遗忘。一生背负的罪孽已太多,而天意从来高难问。唯有遗忘,终得宽恕。
……
待到回过神来,眼前仍是竹林幽池之景。馆枕清风,榭借流波,烟水轻漫,幽篁萧森。所谓“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料想其月下景色,定然更见淡泊风致。然而在这宫中,何处可为清净之地?昔日韶音于此抚琴时,亦是明白这些的吧,但又能如何?所谓“万物皆应,闻者落泪”,那样的琴声,怎会不哀?宫中之人,又有谁无难言之隐?听闻如此琴声,怎能不为之动容。
琴之一物,到底是“禁”,还是“情”?
漱漱竹声中,忽闻一声清唳随风传来,响遏行云,令万千思虑骤然消散。她略微转首,见一只仙鹤翩然穿竹掠水而来。逸翮翱翥,丹顶雪羽,纤姿修影,似春空中飘逸而下的一抹流云。
十亩苍烟秋放鹤,一帘凉月夜横琴。
仙鹤飞至云容面前,方敛翼停下。云容微笑着伸出手去,它便轻啄她的手背,情态亲昵。
“这只鹤是十多年前,自泓河之宴来到宫中的,一直栖息在这片竹林中。十年动荡,物是人非,唯独它不曾离去。”云容静静解释。
“泓河之宴……”慕冰润忽然仰头凝视云容,“那场有史以来云扬两国之间最大的盛宴,云姑姑曾见到?”
“能随同女皇陛下前去,大概是奴婢此生最大的幸运了。”回忆令云容的唇角浮起不自觉的笑意,“那样的景色,恐怕在奴婢有生之年无法重现——泓河滋育而成的湖泊,烟波浩淼。明明是冬季,湖上白莲盛开,弥望无际,如雪裳素女,凌波飘袂,冷香远逸。上千只白鹤翔集于水上,远远望去,衬着冰蓝的天空与远处的空濛山色,初见之人无不疑心是自己的幻觉。”
“那这只鹤……”
云容抚着白鹤的翎羽,轻声道:“不知是谁要猎捕它,它被发现时已受了箭伤,卧在浅水石滩上,白羽被血染红,奄奄一息。连宫里驯养禽鸟的师傅都说无治了,却终被慕大人挽救。”说着,侧头看向慕冰润,将那一刹那她的恍惚神色尽收眼底。
那一年,慕翰由初袭侯位的南意候伊缜引见,与女皇薰手谈一局。从此他得到特许,以布衣之身出入宫闱,与女皇晤言清谈,但无人知道他与女皇的谈话内容。那场举世瞩目的泓河之宴上,慕翰作为嘉宾与两国帝王同列一席,其尊荣煊赫,一时无双。时人皆猜测这个清秀而沉默的少年即将青云直上,却不料泓河之宴后,他娶了未婚有女的苏沉歌,随后携妻女回到南州,生活简淡平凡。直到宫变发生,四侯各自为政,战乱四起。南意候亲迎慕翰入了南意候府……
以上概况,皆为慕冰润所知,但泓河之宴的详情不得而知。虽然她隐约觉得那场宴会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却无从验证。此刻忽听云容提起,有诧异,更多的则是不能确定的恍惚。初春的风拂面清寒,呼吸间似有一丝凉意直透心底,凝为雪霜。那些他曾言曾默曾笑曾思的时光,她尚未在世。此刻她终于身在他曾驻留过的地方,他却早已弃世而去。仿佛两叶随波逐浪的扁舟,在湍急的流光中不可挽回地错过,回首时唯见渺茫烟波,不知来处,亦无归途。去者不谏,来者难追。
恍惚中,只听云容娓娓道来:“据说,此种白鹤颇有野性,极难驯养。但它伤好之后,飞过千里山水,随慕大人从泓湖回到帝都,犹不肯离去。慕大人似能与之交流,把它安置于这片竹林。一转眼,竟已十多年了。”
闻言,慕冰润不由得注目于白鹤。它似通人性,亦静静回视她。仙禽的眼睛,清清定定,如初阳晓露。这双清澄无垢的眼,亦曾如此倒映过他的身影……她拢于袖中的右手,轻轻握住左腕上系着的一枚白玉棋子,那是思念唯一的凭藉。四年来,一直随身带着,似已溶入血脉。
忽然,白鹤以长喙轻啄她的手臂,一下又一下,那样柔缓,仿佛在予她安慰。她一愣,随即微笑,笑意里有不再掩饰的哀凉。她已无意再迂回乔饰:“冰润能否请问云姑姑一些关于家父之事?”
“奴婢不过是一介宫女,与令尊仅有数面之缘。慕小姐以此相询,怕是舍近求远了。”
慕冰润诧异道:“云姑姑所谓的‘舍近求远’,是指……”
云容了然一笑:“若按血缘来算,如今,他是慕小姐最亲近之人——令尊的同胞弟弟,慕鉴大人,正于宫中担任钦天监监正。慕小姐若有疑惑,何不向他询问?”
这对于慕冰润,委实太过意外。她虽知慕翰是慕家长子,尚有亲人在世,却从未见过慕翰与任何慕家相关之人来往,亦不曾听他提起家中旧事。据说,因为慕翰打破了慕家“子孙不得参与庙堂之事”的族规,慕家已与他断绝了一切关系。他的过去,仿佛隔着叆叇烟霞,模糊而神秘,无法探知。再加上慕家世代隐居,其踪难觅,久而久之,渐渐令人淡忘了他的家族背景。
慕家每代担任钦天监监正之人,即是族中“天机”之术的唯一传人。传说中,修习“天机”之人可通天彻地,拥有预言、占卜之能。
慕冰润勉力定了定神,道:“慕鉴大人正在宫内?”
云容颔首微笑:“昨日奴婢恰巧遇见慕大人,他说今日会有贵客来寻访他,奴婢半信半疑。如今看来,竟要成真了。”
宫城西边的灵台,是钦天监进行天文观测之地。台高十丈,以玄武岩与雪英石筑成。远远望去,如苍山负雪,惟玄白二色。灵台四层,前有紫微殿,底层分为朝、夕、杲、杳等十余室,分别是监候、司历、司晨等品级较低的司天官员的研习之所。慕冰润经过时,所见多为年轻人,着墨色深衣,或推演算筹,或调研刻漏,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她随云容穿堂而过,亦无人侧首注目。寂静之中,能听到铜壶滴漏之声。
灵台第二层,按乾、坎、艮、震等八方之位,辟为八室,收藏星图、历书、卜词等重要文书。此层仅有数名雪袍素冠的白发老者,任灵台博士、四时官长等职位。他们品秩较高,却无骄矜之色,佝偻的身影静静穿行于堆积如山的古卷间,唯闻衣袂窸窣。这近乎神圣的寂静,令人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屏息凝神。终于拾阶而上,来到第三层。
“慕大人就在这层。”云容低声道,“奴婢就此止步,还请小姐自行前往了。”
“劳烦云姑姑了。”慕冰润欠身一礼后,独自沿外廊走去。随路一转,视线陡然开阔。高敞的平台上,简仪、纪限仪、三辰公晷仪、玑衡抚辰仪……种种大型仪象静默林立,极繁复又极纯简,将宇宙奥义敞置于天地之间。日光如水泻下,将巨大的简仪、浑象的影子投在光润的石板上,交错如织。她自光影间走过,衣袂拂过仪象上的刻度与铭文,轻如柔风。
足音寂寂,渐闻潺湲水声。看见声音来源时,她不由得止步——那是一架两人高的水运浑天,数层铜制的镂空球面上,上千颗以银砂嵌缀成的星子历历清晰,精密非常。由铜壶中潺潺流转着的水银推动着,仪器模拟漫天星辰运动的轨迹而缓缓运行。若是夜里,不难发现其显示与星辰的实际起落轨迹毫厘不爽。
但令她驻足的,却非此仪象,而是闲坐于浑天仪之前的年轻男子。其人着紫锦袍服,袖裾处浅绣天字纹,一望可知他的身份——灵台之内官阶最高的钦天监监正。本应庄肃的官袍却未系带,亦未戴冠。外袍随意地披着,短发蓬松,对棋枰而坐,一手支颐,一手执子。他微微垂首,看不清面容,却落子极快,仿佛每一步棋都早已预定,无需思索。黑白两色棋子于枰上飞速起落,如成群的黑鸟、白鸟于阡陌水田间忽而栖息,忽而惊飞。
但此处唯他一人。自己与自己对弈,对他而言仿佛是颇为有趣的游戏。
高处的景符投下的影像落于白玉圭面上,一点光芒,明亮如金。看久了便微微刺目,令她有些恍惚。岁月深处,记忆如树影横斜,琥珀色的阳光静静射落。她抬起头,迎光的叶片透亮如琉璃,绿意欲滴。极远处,似传来飞鸟振翅的微声。那人独坐树影中,闲执书卷,满身光影斑驳。只是一个遥遥的背影,她却一直记着,不能忘,不敢忘。但她从未见他下棋,虽然他曾有举世无双的国手之誉。
心神恍惚间,忽闻铃声清脆,近在咫尺。收回思绪,眼前景象渐渐清晰,却见浑天仪上,一个小巧的铜人手持时辰牌,摇铃报时。她亦不曾料到还有此精巧的设计。此时,日影已高,宽敞的露台上,唯有她与面前的紫衣人。铃声绝时,似仍有余音回响,他忽然抬起头来,迎上她的目光。
“是你?”她后退一步,难掩惊诧。
他从容一笑,一边落子一边道:“不是我,还有谁?”
她曾见过他。那时,在云居寺中,他是言笑测字的和尚,她是入寺游玩的小姐。虽然那时她已知他非比寻常,却未料如今他会以钦天监监正、慕氏族长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她很快镇定下来,敛衽为礼:“冰润见过慕大人。”
“如此繁文缛节,我这俗人,实在不惯,”他一手拈着棋子,一手托颐,含笑道,“姑娘不是俗人,理这些俗气的东西做甚?”
“冰润不及大人澹泊洒脱,”她转而道,“方才见到大人,着实有些惊讶。虽曾有缘于居云寺见过大人,当时却未知大人身份,多有失礼。”
“有缘?”他眨眨眼,摇头道,“其实呢,那是我有意为之。不然,我怎会到居云寺那种僧多粥少的地方去挂单,害得自己好几天吃不饱呢?唉……现在还俗了,虽然俗务缠身,好歹可以衣食无忧。”
“既是有意为之,难道大人占星时卜测到了什么?”
他微笑摇头:“非也,非也。其实,哪有占星卜测这回事?一切预言,都是根据已有线索的推测而已。线索越多,判断越冷静,则结论越准确。”
“那么,大人推测出了什么?”
“当日我曾测字的四人,皆会有不同寻常的命运。”
“比如,如今已有一人母仪天下?”
他微微颔首,却又紧接着摇头道:“她的将来并不仅止于此。”忽又面露赧然之色,“好像说得太故弄玄虚了。其实,重点在于,以前我和你的父亲打了一个赌。”
静了片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陌生:“什么赌?”
他嘻然笑道:“我正愁找不到人对弈,只能左右互搏、自得其乐。你既然来了,就陪我下一局,若是赢了我,我就告诉你,如何?”
四周阳光明亮得刺目,泼洒在光滑的地砖上,一片茫茫的白。风中,却唯有刺骨冷冽。她缓缓摇头,一字一顿,艰难地拒绝:“我不会下棋。”
他敛了笑意,静静道:“是不会,还是不愿?”
她默然,脸色渐渐苍白。
“你早已知道自己是他的棋子吧?”他微微提腕,又落下一子,棋子叩枰的声音似乎清晰响在她的心中,“我和他打的赌是,我赌他的局最终会失败。他毕生经营的局,终将成空。”
淡淡话语,不似不祥的谶语,却似平静的陈述。她的声音有些喑哑:“你为何如此笃定?”
他抬头看向她,目光静如止水:“你虽从小由他抚养长大,但你可真正了解他?”
她微微侧头避开他的目光,无言以对。人心之隔,注定是最遥远、最无望的距离。作为一枚棋子,她早已不敢奢望能了解。但为何,在被人点破之时,还是会……伤心?竟然尚存着这般软弱的情绪。
却听他继道:“我虽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但他的心意,恐怕我更清楚些。很多事,怕是当局者迷……至于我为何肯定他会失败……”他顿了顿,忽的一笑:“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么?”
“在云居寺中……”
他摇头:“在那之前,我们曾见过一次。那时你还太小,应已不记得了。”
她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他已转言道:“目前,我可以给你的,只有两个提示。恰好,它们都和棋有关。”说着,他拈起一枚白子,缓缓道:“现在,你身上带着一枚棋子,对么?”
她一惊,习惯性地以右手轻轻握住左腕,那是他唯一留给她的……纪念?
他仿佛能读出她心中所想:“不,不是纪念。今后,你会明白。”
“然后是第二个提示,”他推枰起身,“你跟我来。”
他走在前面,衣袍随风飘飞,仿佛消融在茫茫冷光之中。她随之穿过陈列着各种仪象的平台,沿阶而上,来到灵台的最高层。此处离天更近,风更大,更冷。再无他人,唯一扇高大厚重的铜门矗立于眼前。门上有极为繁复的图纹,似某种神秘的图腾。他推开门,步入门内。她亦随之进入,尚未适应其中黑暗,他已关上门。无一丝日光可以透入,亦无声响,唯有空寂。
双目渐渐适应,黑暗中浮现出奇妙的景象——殿内空间大得惊人,高高的穹顶与圆形的壁面皆铺墨色石砖,无数条极细的银线在上面交错出经纬网格。数千颗星以夜明珠制成,镶嵌其上,清光如水泻下。各色珠光象征不同的星类,加上各象征金乌与玉蟾的东西两座雕塑,构成壮丽的浑象紫微垣星图。穹顶中心,以巨大的重瓣莲花天象铜镜,象征着四季不见星辰的穹心。镜分四圈刻划,边缘饰如意连珠纹,外圈刻画四方神兽,次圈刻十二地支,第三圈刻二十八宿,第四圈嵌以纯明水晶。水晶内置有夜明珠,使水晶上的四字铭文清晰可辨:天下之局。
她亦不知,令她惊动的,是这景象,还是仅因那四个字。
“这座天象大殿,是太始帝所建。这四个字,亦是他亲自题写。”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没有转身,“你可知太始帝的功业?”
她虽不知他此言的用意,还是静答:“三百多年前,诸小国林立,战乱不休,天下疲蔽。太始帝以短短数年时间,完成泓河以东的统一,建立了扬国。”
“泓河以西的云国,几乎与扬国同时建立。云国的开国之君,亦被云国人传诵得近于神祇。”
她续道:“当时,两国帝王应是棋逢对手,相持不下,才能在建国之后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
“棋逢对手?”他轻笑,“真正的对手,比知音更难寻得。甚至,也许要在数百年后,才能出现……”说着,他打开嵌于壁上的半人高的暗匣,其内有数展冷色的长明灯与一面星云纹银鉴。光线经过鉴面反射,投于穹顶上,形成一片横过头顶的浩瀚璀璨,拟为银汉。那是工艺考究而神秘的透光鉴,虽不透明,却能将鉴后的图纹投映出来。
他抬头仰望这片星海,仿佛在绝顶之上独看海立云垂,弹指之间,世外沧海桑田。寂荡的大殿内,淡淡的回音仿佛响在极远处:“这星空是亦是一局棋,因天地无情而得以长久。天道运转,永不更移。它离我们太远,可望而不可及,我们得以冷静观望,并越来越精确地推演出它运行的规律。但我们无法把握人心。人心离我们太近,很难全然无情地冷静对待。世上无法纳入理智规则的混乱,皆因情而生。因此,最复杂最宏大的棋局,不是星空,而是人世。即太始帝所谓的‘天下之局’。”
她如何不知,这局棋,是那个人毕生的执念。他不再下棋,因为这是他唯一在意的棋局。
星光洒落,幽凉如霜,完美得太过寂寥。在他身上,她恍惚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但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或许只是刹那间的相似气息,泄露在眼角眉梢。
因为太寂寞,才执著地想要求得什么。明知无望。
她却不知,那一刻,看着她,他亦想起同一个人。仅一面之缘,但时间对于他和他,都已不重要。世上情分,自有浓烈,亦自有稀薄,有倾盖如故,亦有白首如新。
他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在云国燕城。彼时他不远千里远赴云国,只为求得一个证明。他少年敏慧,冷眼观世,自以为已然勘破。但面对真相时,他才开始懂得世事的冷峭与残忍。他的记忆中,那个冬天似乎格外的冷,大雪茫茫。燕城内,他前来寻访其时亦在云国的慕翰。当然,这并不仅仅是巧合。
云国燕城以梅花闻名。残岁将尽,大雪方止,冱寒犹存。他走过幽深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扇朱漆斑驳的木门。古老的石墙上,几枝梅花探出,因风微颤,积着未化的冰雪,郁白晶莹,仿佛呵一口气就会融化掉。他推开院门。随着启扉的吱嘎声,白梅冷香迎面而来。小小的院落,素的墙,青的瓦,一树梅花,一座井台。满地积雪,竟比门外更冷清。半明半暗的隐约花影间,那个人的身影似清淡的水墨写意。
“哥。”血脉是微妙的牵绊,只凭一个背影,他已能确定。
花影之中,那人缓缓转身:“我已不是慕家之人,无人会把我看做你的哥哥。”神色很寂,声音亦淡,只是平静陈述。
慕鉴沉默刹那,随即一笑:“其实,当时父亲……”
慕翰走近他,轻轻打断他的解释:“若仇恨有意义,对于很多人,我才是最可恨的人。你是慕家的‘天机’传人,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无情’。若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那他不会对任何人有所怨尤。”
近看起来,他的容貌并不出众,但气息太过清寂,令慕鉴想起了冬夜的星辰,清亮逼人,美得惊动,却冷如凝冰。遥不可即的星辰,甚至不能确定其存在是否会忽然幻灭。这不是福兆,但他从未试图获得长久。若死后只是在无尽的黑暗与空虚中游荡,此时又何尝不是如此?
慕鉴目光微闪,却仍笑着,笑意里若有悲悯:“你的确不顾惜自身,但太执著于这个局。你以为,只有它可以证明你。你以为,你不曾拥有的一切,都可以在其中得到补偿。但它不能带来你没有的,只会令你失去你尚存的。”
“这算是你的预言么?传说中‘天机’之人从不失误的预言。”他微微抬头,仰望梅枝间冰蓝的天。花影落在他的面容上,唇边一丝隐约笑意,清冷如此时天光,“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哥,你在南意候府那么久,还不明白么,太始帝曾失去了什么?他终是后悔了。”
沉默片刻后,淡淡回答:“不,我不是他。”
这一生本就是无可挽回的错误,他不愿回头,不能回头。其实他从未明白,自己一生执著的,真的只是一局棋么?他只是不敢相信任何情意、任何承诺。它们太脆弱,他亦太单薄。于是空守着一座城,城中飞雪寂寥,山河无色。曾穿城而过的人,谁是归人,谁是过客?
院中一时岑寂,雪光与天光交映。风中花枝轻微摇曳,袖底冷香淡漠。寂静中,听得到枝上积雪落地的微声,亦有细碎的花瓣因风而落,拂过他的肩,再悠悠飘坠于雪地。花与雪一色的白,再也分不清。尘归尘,土归土,光阴凋零,萎谢的、将溶的,又何必分清?
冷寂的院落内,忽有童音轻轻响起,犹带一丝稚气和一丝迟疑:“父亲大人?”
似有晨光破雾而来,心中群鸟惊飞,回忆尽数散去。短暂的失神终于结束,就在那一刻,他决定改变计划。
“请问,第二个提示是什么?”眼前的少女以平静如水的声音向他询问,但她目光中的波动泄漏了不够冷静的心情。她本不是适合作为棋子的人,他的兄长,真的不曾怀疑过么?
他复又笑起来:“不急,不急。以后,你会知道的。”
她必将面对的,他没有阻碍,却试图让它暂缓,即使明知这是徒劳。就像这初春,寒意犹深,但这阳光看似这样好,让人错觉没有温暖还有光明,即使光明只是幻觉。
“哥,你真的不悔么?”他静默地想着,又仿佛自问。不及她说什么,他已推门而出,身影溶入门外明亮逼人的阳光中。殿内,阳光的涌入使漫天星辰之景顷刻幻灭。仿佛大梦一场,曲终人散,人世茫茫。她立于门内,握着白玉棋子,静默许久。
风中,远处隐约传来钟声,白鸟掠过重重宫阙飞向天际。万里长风,一羽飘零。
感谢所有没有抛弃这个坑的大人。
新年快乐:)
预告:下一节写帝后大婚,又是华丽丽的描写。再接下来慕同学科考入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七章·上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看书评
回收藏
首页
[灌溉营养液]
昵称: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你的月石:
0
块 消耗
2
块月石
【月石说明】
内容: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