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登耳

1、全一章

　　母亲的精神随着我的长大变得很不稳定，她曾经有一头如海草般柔顺的长发，但是她在我12岁那一年，用她那把装饰着繁琐花纹的剪刀狠狠地剪断，并将剪下来的头发烧掉。
　　我知道她非常讨厌我的眼睛，因为那是一双遗传了那个男人的眼睛，用她日记上的话来形容就是一句“晴天的空”；我知道她的讨厌和喜欢是同时相存，在她对我这双蓝眼睛表示激烈的恨意的同时，她也深爱着这双眼睛。
　　母亲是一个另类，是个奇怪的女人。我只能这样下了一个这样肤浅的定论。她写下的日记里面有许许多多形容词，但很多都只是零零碎碎的词语，因此我从不了解母亲的想法。
　　在我16岁的生日聚会上，她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裙，画着浓重的黑色眼影，坐在我的身旁这样对我说。
　　我有些疑惑地看向她，母亲慢慢地喝着杯子里面的果汁。
　　母亲不太喜欢化妆，她很多时候都是一副苍白带着些许憔悴的脸色，今天的上眼影和涂口红已经是她最大的限度了。
　　你很像一株蓝莲花。
　　我想这句话可能是那个男人给过她最好的赞美，因为我这样说出口的时候，母亲张大了眼睛，随即又慢慢地颓废起来。
　　你看过我的日记？母亲拽住我的手，脸色冰冷地问。
　　没有。我静静凝视她的不自然，又重复强调一次，没有。

　　我是个早熟的女孩，因为这个悲观主义者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为什么。
　　我是从哪里来的？还是小孩子的我在放学回家，被她牵着手的时候，我天真地问。
　　我的子宫里面。母亲嘴角挂着恬淡的笑，却显得很疏离。
　　她给我的答案很现实，没有跟其他的大人一样，说什么从水里捞来的捡来的这样的话。
　　18岁那一年，我在深邃的夜晚与那月光下，见证这样一个女人。
　　她斜斜地坐在窗槛前低低吟唱着我听不懂的歌曲。深知母亲脾气的我，一刹那只觉得母亲就像一个魅惑人心的魔鬼。
　　她发觉我站在她的房间门口看着，母亲撇过头来，脸上漾着一抹甜美的笑容，淡淡的月光折射在她的身上，仿佛衰老的痕迹根本不会刻印在她的身上。她此刻的模样简直就是跟我同一个年龄阶段似的。
　　母亲，你该休息了。我如是说道，走近她拉着她垂下来的手。
　　我很难看，是吧。母亲的目光轻飘飘地在我身上绕了一圈，随即她看向镶嵌在夜空的月亮。
　　不，你还是很美。我毫不犹豫地反驳她的自我认定。
　　但是美丽即是丑陋。母亲挥开我的手，缩起肩膀。
　　出去！她尖锐的叫声驱逐我。
　　我现在不想见到你！出去！母亲双臂环抱住自己，眼泪从她的脸上淌下，她敌视的目光令我很不舒服，我也只好离开她，并且关上她的房门。
　　母亲不喜欢哭泣，但她很多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流泪。

　　我知道，母亲也是爱我的，但是并不是因为我是她的骨肉，而是因为是那个人留给她最后一样东西。
　　她曾经反反复复地在这个空洞的家里寻找着什么，但是最后像是放弃了挣扎一般，垂头丧气地坐在阳台的躺椅上。
　　我只剩下你了吗……母亲带着疑惑的语气询问，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伤痕累累的十指像荆棘，刺痛了我。
　　是，你只有我了。我亲吻她的额头，她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睁大湿润的眼眸望着我。
　　她这种表态持续了不过5秒，她总是会在下一刻拼命地推开我，好像是沾上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她扭曲了自己本该欣慰的心情。
　　滚！她用力扇上门，把我隔绝在门外。
　　我抿唇看了一阵子，她没有出来的意愿，我也不强迫她什么。
　　我想自己应该是她唯一的亲人与爱人了吧，所以她怎么也会回来我身边，依赖我身边的空气。
　　就像离不开水的鱼。
　　其实我更乐意她像一个安静的洋娃娃，这样子的话，谁都不会跟我抢，因为我在她的文字熟识到，她喜欢的那个人是一个征服欲很强的家伙。
　　如果母亲当初是一个洋娃娃的话，那么她就挣脱了现在的一切，包括我。
　　我希望她是我的。
　　即使在现实之中她会告诉我，她想要的并不是我。
　　你是盛开在我生命中的蓝莲花。
　　我默默地写下这么一句赞美，母亲从我手中接到后，眼泪在眼眶滚动，然后她失声痛哭。
　　已经不可能了！已经不可能！！母亲颤抖着手将那张纸撕个粉碎。
　　全部都是谎言，多可笑！平静之后，母亲喃喃道，她的手无力地撑着自己的太阳穴。
　　你不会懂的，你根本就不明白。母亲的头发飘在风中，她疲惫的神色昭示着什么。
　　你没有痛过，就不会明白这是为了什么！母亲愤怒地把书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她咄咄逼人的眼神直视我。
　　你眼中根本没有过我这个人！我不是花！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不是生来就为了给你摆弄的！混蛋！！
　　母亲扬手扇了我一个耳光。
　　出去！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我傻傻地被她赶出房间，我从她的眼之中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个就是她愤怒的原因呢。

　　但是，母亲呀。
　　我们都是自私的混蛋。
　　从我20岁那年开始起，我就开始软禁了母亲。
　　因为，我不想母亲出什么意外，也不想要母亲被别人看到。
　　你是我的洋娃娃，这很重要。我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看着她哭泣。
　　你是天底下最美丽的母亲，会一直永永远远地美丽下去。我执起梳妆台上的木梳，慢慢地打理着她的头发。
　　女人都是可爱的，因为她们注定是要被爱的。
　　我考得了药剂师这个学位，自然也会在母亲的身上用药。
　　她只能一直像个洋娃娃一样，不会说话，不会有过多的举动，不会乱发脾气。她会很乖巧，就如同当年她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乖。
　　她不肯进食，那么我就把营养液输入她的体内。
　　她不肯入睡，那么我就调出最好的安眠药让她吞下。
　　我知道，没有哪一个人能比她更爱我了，也没有哪一个人比她更憎恨我了。
　　你说说看，我跟那家伙的脸，哪一处像？眼睛、鼻子、嘴巴还是头发？我笑吟吟地看着母亲，她现在看起来气色非常好，除了脸色苍白了点以外，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妙龄少女。
　　母亲静静地不说话，流干了眼泪的眼睛眨了眨几下眼睫毛，她缓缓对我露出一个梦幻般的笑。
　　一点也不像。她吃吃地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形。
　　你的脾气跟他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你这恶魔！！她剧烈地挣扎，我挑了挑眉，嘴边擒住一丝嘲笑。
　　怎么可能会像？要像，也要像你这般，母亲。
　　你看看，你像不像我？我根本就不在意她的挣扎，手脚都废掉了，难不成还要蠕成蠕虫吗，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有办法的。
　　是不是很像？我看着镜子中的两个女人。一个抹着深色的口红，苍白着脸，黑色的直发弄成了卷发，高高盘于脑后，还有几粒发饰点缀着，那是她。另一个眼圈有些许青烟，但蓝色的眸子透着冷漠，好看的嘴型微微翘起，似笑非笑的神经质模样。
　　实质上，我更像那个男人呵。
　　你跟他都一样，把我当成死物看——母亲喃喃道，眼眸之中的光芒渐渐被绝望吞噬掉。
　　是呢，一个希望你是一朵花，一个希望你是个玩具，多相似的想法。
　　因为我继承了你和他的全部呀。我这样说着，双手蒙住她的眼睛，笑得无比开心。
　　但是，他没有你，我却有你哦，母亲。
　　而你，看到的也只有我。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