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桂珑六 ...
-
桂念刚刚有意识的时候，还只是深山里的一株月桂，他每日静静的看着日升日落，慢慢熬过了无数的岁月。
他第一次见到阿犀时，依旧还是一棵树。
他没有脚，不能走动；他没有嘴，不能开口；可老天偏偏让他有一颗心……数百年过去，他愈发觉得难受——彼时，他甚至不晓得这种感觉就是孤独。
可有一日，他忽然就看见阿犀，他就那样站在他的跟前，仰着头望着他：“我叫木犀，你呢？”
他一时顿住，竟不晓得怎么回答了。
阿犀温文一笑：“你还没有名字么？这样吧，我叫你桂念可好？”
*
至此，他便与阿犀相熟，也有了桂念这个名字。
处得久了，桂念才晓得，木犀其实同他一样，也是桂花树，也不知道修炼了多久，居然能幻成人形，虽只是些浅浅的影像，却比桂念不知强了多少倍。桂念依旧不能说话，可他往往不用开口，阿犀便晓得了他的意思，况且，只听阿犀说话，他便觉得满足异常。
他们就这样一年一年的相处，木犀的身影也越来越挺拔，身体看起来也越来越像是人类。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桂念发现自己面对着木犀的时候，心境竟慢慢的变了。他看见他时，即便他不说话，听着木犀的声音，他便觉得满心欢喜；若是哪一日没有看见木犀，他就觉得，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似的。
桂念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想要同木犀实话实说，问一问他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只能在每次木犀离开之后，狠狠的修炼着生长着，只想着有一日，自己也能幻成人形，能与他并肩而坐，面对面的说话；也希望自己的本体生得再高大一些，能在林子里，看到木犀的树体，即便他歇息去了，自己也能看着他。
桂念觉得自己简直是着了魔！
终于有一日，念想磨成了执念。
他清楚的记得，那一日，狂风巨作，天边滚雷阵阵，隐约听见深林里一片哀鸿遍野。那雷好似就在耳边上，一声一声的炸响，好似随时一个不注意，这雷便能将他劈成两半——他听阿犀说过，这是历劫之雷，熬过三重，才有可能修得半仙身。修成半仙之后，须得继续修炼，再经一次雷劫，方能修得仙身，有资格进入九重天。
狂风将他的枝干吹得哗啦啦作响，枝叶被吹得断了许多，可这个时候，他却在想，木犀怎么办？他现在在哪里，如今可安好？他从来不曾这样憎恶过自己，憎恶自己没有嘴，不能叫他的名字，询问他是否安好；憎恶自己没有脚，无法去到他身边，将他护在身后！
雷声越来越近，鼻息间的焦炭味道越发浓厚，他心中的焦虑到了极致，脚下的土地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情，一寸寸的开始裂开，露出了他深埋入地下的根须。
他用尽了力气，想要摆脱土地的束缚，摆脱躯干的桎梏——换身疼痛，即便他不曾经历过，多少年后回想，也觉得抽筋剔骨之痛也不过如此。他好似灵魂出了窍，往下一看，只瞧见自己的身体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气……他心下大喜，真要去四处找一找阿犀，一转身，他就站在自己身侧。
“阿犀，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好不好？”
阿犀却好似根本不认识他，只目光沉沉的落在他身上，眼中神色莫名。
“阿犀，你不认识我吗？我是桂念啊，那个你一直同他说话的桂念啊！”他焦急的扑上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是一团雾气，阿犀的身体也只是稍微厚实些的虚无，只稍稍往前，便整个穿了过去。
阿犀好似终于认出了他：“我很好，是你不认得我了。”
阿犀的话说得有些莫名，可只这一句，他便觉得眼眶一湿，阿犀说他很好，他便觉得放心了。
雷声越来越近了，眼看着就落在了他们身后。
“阿犀，我不晓得这种心情是什么，也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我只是觉得，今生今世，能识得你，能与一起度过这许多时间，即便只是作为一棵树，我也觉得欢喜极了。”桂念看着他的眼，转了身，他的一团雾气渐渐也幻出了人的驱赶，人的四肢……虽仍旧是一团雾气，却好歹有了人的形状。他伸出手，将阿犀的影像虚虚的拢在怀里，从远处看，倒像是两人紧紧拥抱一般：“阿犀，我很欢喜你，欢喜到即便死了，也什么都不怕了……”
巨大的轰鸣着的天雷从高高的苍穹之上落下来，刹那间将两人笼罩在里面……
**
桂念想不起来自己找了他多久，可是此时只看见他，他便觉得那好似千万年一般的漫长等待，尽数化成了虚无。
“阿犀，我找了你许久，你好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问的，不过还是这么一句，你好不好？
阿犀笑了笑，道：“你好不好？”
两个长得那样想象的人，面对面，深情款款，看得站在边上的姚光，顿时觉得心都麻了——其实这种感觉奇怪又矛盾，她既他们两个的深情觉得感动，又觉得两个长得这么像的男人唧唧歪歪很受不了。被这种诡异感觉支配的小姑娘，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她抖了抖，决定还是不要被好奇心害死，做什么要关注别人八卦？
默默的退了一步，想去看看奶奶有没有好些，一抬眼，却吓得一怔——这，这阿犀的从侧面看，为何只是薄薄的一层？就好像，好像这剩下的一口气，只是画在纸上的一层虚影而已。
她心下存了疑惑，皱了眉头仔细去看，愈看愈发觉得他们二人生得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桂念年幼些，又有些忧郁的样子，而阿犀却是昂首挺胸，年长些，第一眼看上去倒好像只是有些许想象罢了。再仔细去看，又发现了不同，桂念说话做动作，下一个瞬间，阿犀也会做出大概的动作，说出类似的话语，就好似……就好似阿犀是桂念手上的牵线木偶一般。
“看出来了？”身侧忽然听得河图的声音，他袖着双手，似笑非笑的看着二人。
“是……是有些不对劲……”姚光喃喃，她看河图的表情，总觉得这人眼里带了些许讽刺的意味。
“既然你都看出来了，自欺欺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话音方落，那阿犀的影子便愈发稀薄起来，桂念大急，伸手想要将他拉住，手一划，却是从他的肚腹间划过，带得他的影子颤了一颤。
“帝君，帝君……求求你，求求你……”他满眼焦急的望过来。
“桂念，你如今还要执迷不悟？”他好似俯视众生，唯独他高高在上：“你的阿犀自来都是幻影，你却执着如斯，天帝召唤依旧留恋人间——到了此时此刻，你还不悟么？”
姚光发现，她又迷糊了，只好继续做观众。
眼瞧着阿犀的影子渐渐只剩下了虚虚的一线，桂念的脸色也跟着越来越惨白：“……果真只是幻想么？不，我不信，我日日与他说话，时时都记得他对我笑，他怎么可能只是幻影？怎么可能！”
“你第一次渡劫成功，却失去了意识，清醒之后又重新修炼。之前的仙身不明，又没有本体，只能若隐若现，自然只能偶尔出现在你眼前……你对自己过往的幻影产生了虚妄之心，第二次渡劫，本不该成仙身的，只你阴差阳错在渡劫之时两者合一，才有了仙身登了九重天。然而你不该接到天宫司花女神的诏令，依旧在人间徘徊不肯离去，累得月宫桂树失了精魂永生无法开花……今时今日，我成全你一片执念，只愿你看清真相，难道你还不知悔改？”
虽是斥责的话语，可从河图嘴里说出，却是无悲无喜的，寻常口气好似说的只是一般话语。
可，姚光却窘了——河图的意思，是这桂花树爱上的是男人不说，还是自己的一段记忆？这……这……这让她说什么好啊！
而起听他话里后面的意思，是因为桂念这个月桂树花精成仙了却没有上仙，这才导致月宫里的桂花树变得强大又变态，又高又壮不开花不说，还怎么都砍不断——照她说，他还是不要上天了，否则那吴刚真的存在的话，岂不是要恨死他？
*
桂念听了河图的话，原本隐藏在心灵最深处的记忆终于被勾起——渡劫之夜，他将木犀抱在怀里，他心里只想魂飞魄散之前，若是听一句木犀说喜欢他该有多好，接着，他果真听得阿犀在他耳边说了这句话，当时他心里便渐渐明白，阿犀到底是从何而来了——他不过是被他隐藏在心底的一段记忆，在他最寂寞最孤独的时候，他将这段记忆幻成了他喜欢的阿犀。
越想越是绝望，他只觉得自己，这么久的寻觅，都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桂念知罪，”他将脸埋在地上，整个人都好似失去了灵魂：“桂念愿接受帝君任何惩罚。”
他这个样子和先前大有不同，姚光记得，自己被他禁锢住时，他虽然是一副空洞的模样，但好似对寻找还存了三分念想；即便被天枢抓住了，也要拼了命却找寻。可如今，整个人就像是一团死灰，彻底被打倒了，好像就算是魂飞魄散将近千年的修行毁如一旦，也不算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姚光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她虽然年纪小，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却向来看不惯一失恋便要死要活好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不过是喜欢的人是假的罢了，可这有什么呢？”
桂念依旧没有反应，将脸埋在尘土里。
河图听了她的话，却是将脸转了过来。
姚光这时可没时间管他，只上前两步，走到桂念跟前，蹲了身子：“我是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也不知道爱情是否珍贵到可以抛弃生命抛弃亲情抛弃一切——可是，就你来说，你不过是没有找到爱人而已，可是你的爱情不是一直都在么？”
他与虚幻的恋人相识到相知相爱，然后是生死相许，再然后是千年的寻觅……这样浪漫的一段爱情，难道不是已经属于他了么？
桂念还跪在地上，身子却蓦然一僵：“……爱人不在了，爱情还在？”他抬起脸，打量着眼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少女，渐渐的，如死灰一般的面容，终于带上了一点点鲜活：“……爱情，是啊，谁也无法否认我的爱情……
“帝君。”他忽然叫了一声。
河图眼角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示意他说。
“帝君，你一直在问，问桂念是否知错，说这只是执念——可，那是因为你从来不曾找到你的爱情。”他不说找到爱人，却说是找到爱情：“……我欢喜阿犀，虽然他不过是虚幻，可他在我心里一直活着。不管我这次的惩罚，是堕下十八层地狱，还是魂飞魄散，可只要想起我的阿犀，我便什么都不怕了。不管帝君问我多少遍，我都是无悔的。”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月桂珑六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