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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菩提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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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光没有等到河图回来。
平日好像终日没有什么事,整天待在花铺里的老板,此时需要他的时候,就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对于韵娘坚持不留在花铺里,姚光只觉得无奈得很——如果韵娘不愿意留在这里的话,是不是表示,她会跟着自己走?
她问得相当小心翼翼:“韵娘,那,现在你打算到哪里去?”
“奴家……奴家自有去处,还请小姐不必担心。”
姚光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那,这几天你小心些——”虽然和一只鬼说什么小心好像没什么必要,但这样下意识的寒暄已经成了习惯。
——
“你,不,是,说,自有去处吗?”
远远看着跟在后面脚不沾地的身影,只觉得满头黑线——她不是说自己自有去处吗,为什么还要跟着自己?
她心想,不管是谁,一回头就能看见一个浑身湿淋淋的,还穿着古装的怪异女人,走路像是在飘,又像是格外沉重的步伐,跟在自己后面的那只鬼,都没有办法保持平静吧?
当然,比起姚光的情绪波动来说,韵娘的表情称得上是相当坦然:“奴家的去处,便是小姐身后。”
哐当,不啻于晴天一个霹雳!
姚光几乎是下意识的便伸手去摸自己的背,背脊处的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什么身后?”
幸而韵娘并没有探探她的肩膀或者是碰碰她的书包,表示就是这里。她只是探出指尖,指向姚光身后的一座堆着些碎砖头的废墟:“奴家是从这里出去的,自然是要回到这里来的。”
松了口气之余,姚光又有些好奇:“可是,你不是水……”
那个鬼字,及时的被咽回了喉咙里。
“数百年前,这里是条河,后来因为河中冤魂太多,县令大人命人将这一段填了,河水改了道。”韵娘踮起脚尖,坐在废弃的砖堆之上,整个身子却没有挨着,只是悬空浮在那里。她浑身上下,仍旧在不住的往下淌水,与在花铺里不一样的是,她身上的水很快将身下那一块的红砖打成了红褐色:“那时奴家虽迷迷糊糊的,却记得有道士围着这河做了整整三天的法。”
“做法?能镇住吗?”
韵娘捂着唇低低浅笑——唇角微掀,只有笑的弧度,却没有笑的意味:“如果能镇住的话,奴家哪里还会出现?”
“呵,也是。”姚光有点尴尬,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觉得秋末的天气,四周还有寒风刮过,心里有点发毛:“那个,你先留在这里吧,我先回家去了,我作业还没写呢!”
她支支吾吾,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不过是想着个借口赶紧离开而已。
手腕,却突然被抓住。
腕上冰凉滑腻的,是韵娘的手掌,她的皮肤被水泡得发白,虽然没有变形,可这种触感落在肌肤上,实在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大概是习惯,韵娘的指甲蓄得很长,而且被涂成了很艳丽的颜色——艳丽到有些诡异的颜色,看起来有些像血。
“怎、怎么了,有事吗?”
“小姐,你想不想看看奴家的静郎是何模样?”
“我,不用了,时候不早了,下次再看好了。”她想把手扯回来,可韵娘的力气大得吓人,她用尽了力气,手腕上的力道仍旧收紧得像是铁箍一般。
韵娘的表情很奇特,似笑非笑的,苍白的脸上画着浓妆,一层一层的水珠漫出来,却没有冲开她的妆。眼神茫然涣散,没有一丝光亮,愈发显得黑黝黝的阴沉。浓艳的红唇像是被鲜血涂抹的一般,红得惊人,此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奴家带小姐看一看,看一看吧……”
她那张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得姚光都能闻到她身上属于河底里淤泥的腥气。
姚光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等得她湿淋淋的整个人贴上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骤然接近了一团被冷冻的黑泥。韵娘抓住自己的时候,好像是有实体的,可这个时候贴在一起,发现她好像又只是一团淤泥。她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既不像是没有温度的实体,又不只是虚影,韵娘和她越贴越近的时候,她就像是被挤压进了一团冰凉的软泥里。
四面八方都是力量挤过来,将她整个人都揉进了韵娘的身体里——她这个时候才算彻底反应过来,不顾一切的挣扎起来。
*
‘啪’脸上挨了一个巴掌,可并没有感觉到疼。
抬起眼,明晃晃的烛光映得她眼睛发晕,姚光觉得自己好像是趴在地上,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满脸通红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他一手拽着她的胳膊,一面弓着腰道:“嬷嬷,您瞧,才十三岁,虽然看着又瘦又小,可若是再养上两年,照样能用身子留住男人!”
对面那个浓妆艳抹的妇人,伸出指甲尖利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眼神滑腻冰冷,像是一条在地上蠕动的蛇。
怎么回事?姚光还来不及开口,眼前的情景骤然间走马观花一般的飞速旋转,她看见周围的风景在不停的变化——她看见自己固执的坚守,不管老鸨手中的软鞭抽在身上如何疼痛,不管每日要做多少粗活,她仍旧坚持着最初的单纯心思。
她告诉自己,爹爹不是因为想要卖掉自己换钱打酒喝,娘亲也不是因为想要存点银钱给弟弟娶亲才仍由爹爹卖掉自己……一年一年,她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好让自己不要太过绝望。
时光如同春风楼里的客人,来来回回一去不返。当初瘦弱苍白的小女孩,已经渐渐长成,虽然算不得如何美貌,却自有一股楚楚可怜之姿。
老鸨终于是舍不得这棵摇钱树,可不管什么手段的威逼利诱,得到的都只是断然拒绝。后来老鸨没了法子,又听她一嗓子好歌喉,让她暂时做了珠花台后音媚而唱的歌女。
她以为,自己算是躲过去了,却不知道,毒蛇,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
后来,她就遇上了她的静郎。
第一次见他时,她正坐在小楼的梳妆镜前梳着长发,一抬眼,便瞧见那个穿着朴素单衣的少年,正静静的站在墙外,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眸光温润如水,落了她满身满心。
只是奇怪的是,姚光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就连他脚上那双被磨得发白的破旧草鞋,也是一清二楚。就好像,他面上遮盖了一层薄雾。
再后来,她便能时常见到他,他每次走过墙外,她都会坐在那里梳头,乌黑的长发堆满了少女的肩头,堆成了一个华丽锦绣的梦。她对着他梳发,对着他微笑,甚至对着他唱歌,却,从来不曾对着他说话。
终于有一日,忍不住的那个人,从窗上扔下了一把木梳。
普通的木质梳子,梳齿细密,把手上刻着一弯小小的月,像是少女浅笑时嘴角的梨涡。除此之外,木梳上,还缠着一根黑发,那是少女如云的发丝,也是少女如梦的情怀。
她看见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弯下腰,将那把木梳揣进了怀中,靠近胸口的位置。
一时间,满心欢喜。
她扔下自己梳子的第二日,他离开时,她便看见了他站着的地方,有一朵小小的花,麦秆编的,样式简单,分文不值,可,于她而言,却是无价之宝。
几乎是他一离开,她便想要出门去取——可,牢笼里供人观赏的雀鸟,怎么可能能任意飞出?
最终,她用自己好不容易存起来的半锭银钱,换到了那朵掌中花——握在掌心的时候,好像也能绽放出温暖。
一连几日,都不曾见到他,她忽然就觉得日子无趣起来。心境像是楼中的老女说的那样,悲凉而无望,可晚上歌唱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声音却愈发妩媚妖娆起来,好似能勾起人心底最酥麻的那根轻丝。只要她一开口,珠帘外面便会传来男人们大声的叫好声,有时候她的风头,反倒盖过了台前风情无限的舞娘。
但,她仍旧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又挤又窄。
姚光这个时候,感觉自己成了她,也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心头满是无边无际的阴霾。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再次出现,依旧看不见脸,却瞧得出他瘦了许多。可眼神望过来的时候,一如当初般,静谧温和,能抚平人心间所有的褶皱不安。
等待里延伸的愤愤与孤寂,也被他这个眼神彻底抚慰,她又陷入了那个梦境里,晚间是春风楼里声音媚到极致的歌女,白日里,却只是阁楼之上梳发清唱的少女。
渐渐的,他在她窗前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脸上的微笑也越来越多。
——
又过了一段时间,不满足于现状的那个人,又打破了这个状况。
韵娘推开窗,从窗上扔下了一双她亲手为他纳的布鞋。这些年在春风楼,她其实基本没有再动过针线,幼时为了逃避接客,她被指派的都是最苦最脏最累的伙计。长大些,老鸨看中了她的声音,却是不愿再让她动针线,唯恐担心粗了她好不容易养得白细的手掌。
所以,这双鞋她其实做得十分辛苦,十指尖尖,全是细小的血洞。一双布鞋,数百数千的针脚,都是她乘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亲手密密缝制。
然而,最最重要的是,这两双鞋的鞋内底,她绣上了不同的绣样:一是姜黄色的梨子,另一只,绣得则是粉色的桃花。她心想,即便自己绣活不算好,他肯定也能猜出自己的心意。
可,第二天他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那双鞋,从来不曾见他穿过。
日子又一日一日的过去,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已经改变了。
终于有一天,老鸨等不下去了,她带着惨杂了药物的酒水推开了韵娘的房门;终于有一天,韵娘也无法继续等待,她乘着天色刚亮,推开了自己的窗门。
*
故事到了这里,等姚光的心境从被逼迫着观望,到了现时有些期待的时候,她忽然浑身打了个寒战,全身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那团裹住自己的黑泥越来越重,也越来越紧,她无力摆脱,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
她想要呼吸,吸入胸腔的,却是水底水草的腥气,还有淤泥的腐朽之气——更甚者,她好像闻到了人类身体腐烂之后发出的恶臭。
恐惧骤然间慢慢减少,可恶心的感觉却愈发浓烈,她挣扎不了,忍不住干呕起来。
像是一颗从蛋壳里挤出去的煮熟的鸡蛋,某个瞬间她抓住一丝光亮,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钻了出去。
幻境终于变成了现实,虚无里少年温润的目光,歌女无望却充满期待的探看,都已经成了梦境里的景象。而现实里,姚光趴在草地上,一边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边无声的干呕着。
韵娘没了踪迹,她的身边,只留下一摊子清水。
身边忽然多了一双脚,男人的脚,只穿着一双帛屐。他蹲下了身子,绣着双飞彩蝶的袍角便跟着他的动作垂了下来,堆在她的手臂之上。
光滑的布料,却有着刺绣纹路的微凸触觉,奇怪的是,姚光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不好的类似蛇皮这样的感觉。
相反的,她意外的觉得安心了下来。
因为,映入眼帘的,是河图那张美得让人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