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の夢》伊織信幸

3、転

　　上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在中丸的那个房间里了。光线从缝隙中射入这个房间，上田从窗里窥到的，是一派溃军之相。

　　这、这是怎么了？疑惑不安的上田推开门，在回廊里走动。每一个房间里都坐着垂头丧气的士兵，他们半褪下盔甲，连工作着的女官们都愁眉苦脸。

　　上田尝试着寻找中丸，走过了许多间和室后，在一个看起来更高级一点的房间里找到了他的身影。
　　中丸低着头，抚摸着手里捧着的太刀。胁差被他静静放在一边。
　　走近一些，上田便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上有许多汗，混着泥灰显得非常落魄。
　　此时有一位年轻女性端来了一盆清水，坐到中丸身边，拿起帕子替中丸擦脸。而抬起脸的中丸正好与上田照了个对面。

　　「阿春，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去帮菊妈给各位士兵疗伤吧。」中丸肯定是看见了自己才这么说的。上田便走到中丸身边座下。
　　被唤作阿春的女子只是担心地看了看中丸，得到中丸不用担心的坚定眼神后，她点点头，把帕子交到中丸手中，起身退出了房间。

　　「好久不见了呢。」中丸笑着招呼他。

　　的确，自己好像在梦中睡着，醒来以后什么都变了。「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几个月吧。」中丸把帕子浸到水里，开始擦自己脏乎乎的脸。「已经是冬末春初了。我们正在抵御来自织田家的攻击。」

　　「看样子不是很乐观呢……」上田玩着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开口，换来中丸的苦笑。

　　「去年为了增强防御，胜赖大人加重了税收，施行了很不合理的刑罚制度，民意沸腾；之后织田、德川联盟军来袭，许多信玄大人麾下的将士，那些我们都认为绝不可能背叛武田家的战士、亲族，却争先恐后地对织田、德川两家俯首称臣，甚至大开城门迎接他们的军队……」他停了一会儿，用一种非常悲伤的口吻说道，「繁实也不在这里了。他本是真田系下的家臣，上次你来后不久，随他的父亲跟真田家脱离了武田家。」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上田皱着眉。如果是他的话，是绝不会抛下中丸这样走掉的。既然战败已成定局，为什么两个人不一起走呢？

　　「我本来就是武田家的家臣。不像那些大将有自己的领土，离开了武田家我便一无所有。」中丸顿了顿，「而且如果甲斐守不住了，那么真田家的领地就会暴露在大军面前。现在真田家正极力与上杉家交好，希望他们能顺利地得到上杉家的庇护。」

　　……这个人真是个烂好人。中丸果然是个烂好人！

　　或许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不是吗？

　　你明明很悲伤不是吗？

　　即使那个人已经到了他见不到的地方！

　　上田很气愤地站起来，烦躁地晃来晃去。

　　「我想繁实是很希望你跟他一起走的！」因为他应该就是我！所以我想的应该就是他想的！上田固执地想。

　　「这我知道啊？」中丸好笑地看着上田，「他和我说了。但我拒绝了。」

　　「那你还……」
　　「中丸大人。」正当上田开口之时，一位女性在门外出声道，「请问现在方便吗？」
　　「啊，请进，胜赖夫人。」中丸抬手示意一会儿再和上田说话，他站起来打开拉门。
　　门外站着一位容貌端正的女性。她微微颔首，「打扰了。」

　　「中丸大人。」女性坐定后，立刻深深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在这国运不济之时，您还能如此坚定地支持着本家，我非常感激您。」
　　「夫人。」中丸也立刻行礼，「您这是做什么，像我这样的小辈可受不起。」

　　「曾经那些受过武田家如山恩惠的人，全都在本家落难时如，把本家如粪土一般地抛弃了。就连以我们的至亲，都倒向了敌军……我心里有数，胜赖大人并没有给予你任何优待，而您却还能坚持留在本家……在这个下克上、君臣谋逆的时代，有像您这样的武将，我替我夫君感到荣幸，衷心感谢您。」

　　中丸把身躯压得更低了。

　　「这等褒誉之词，我等受之有愧……」

　　「……我想中丸大人也明白，如今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胜赖夫人扯紧了手中的绢帕。「您或许会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可是……相信您也知道，我们已经没有任何胜算。」

　　听到这里，中丸疑惑地抬头：「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我是一介女流，自我嫁入武田家以来，我就已经舍弃了北条旧姓，也做好了随时以死留我武田家清名的准备。」

　　中丸等待着接下来的话语。

　　「我的兄长给我寄来了密信，希望我可以回到北条家去。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但我觉得中丸大人，不应该死在这里，不应该把人生葬送在这里。」

　　中丸完全呆住了。这番话已经超出了那个时代的男人可以理解的范围。

　　「请和阿春夫人一起走吧。」胜赖夫人淡淡一笑，眼里有微微的波光。

　　「你们今夜就便装出城，不要从大门走。这是兄长的密信，你们拿着它去城外的药铺，那里会有人接应你们。只要有这封信，他们就会认为阿春夫人是我。之后的事，相信也不需要我多说。」

　　听到这里，就连上田也呆住了。

　　中丸则回过神来，想要正色拒绝，却被胜赖夫人拦住。

　　「中丸大人，你不是池中的锦鲤。你该做的，不是为武田家殉死！虽然在世人的眼中，一个忠臣应该为他的主君而死！」

　　中丸望着面前凛然的女性，他的心里刮起了狂风。待这阵风平息下来，他几乎是伏在地上，对胜赖夫人行了一个礼。

　　「……夫人，中丸明白了。」

　　胜赖夫人这才露出一个微笑。直到她走出房门，中丸都没有直起腰身。

　　「……好有魄力。」上田僵硬地说，而中丸却保持着缄默。许久，他起身绕着室内走了两圈，看向上田：「……看来我要做一个逃兵了。」

　　胜赖夫人是对的。对于胜赖夫妇来说，武田家就是他们的一切，生死亦之。而自己……也应该去找到对自己来说，称得上是“一切”的东西。不谈来生，自己的生命应该依照自己的意愿、自己真正的希望而活。

　　即使是乱世，生命的价值也不该被杀戮、征战所践踏。

　　想到这些，中丸露出了一个坚定的笑容。

　　上田看着他，竟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所爱的中丸的影子。那个人也是这样，在灵魂的深处，追求着自己的价值，保护着一切对他而言重要的东西。

　　「……那很好啊，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这不是中丸的信条吗？」上田笑道。

　　「是吗？」中丸也笑了。

　　「是啊……等等，刚才她说阿春夫人？刚才那个拿水盆进来的、是你妻子？」

　　「是啊。」

　　「……」

　　「……在这个世界，人们成人后一般都会结婚的。你们哪里不一样吗？你的表情好像很惊讶。」

　　「呃、不，只是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并没有……」

　　「是那之后的事。我算很迟的了。繁实是一成人后，主公就替他找了个家臣的女儿。」

　　「噢，这样。」

　　「嗯。因为繁实临走前说我应该留下自己的血脉。」

　　「……」上田突然感觉这个世界的自己虽然长得和自己一样，但那绝不是自己。
　　不过也是，谁规定梦里的一切都会遵从主人的意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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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中丸领着阿春来到约定好的地点。他拿着从胜赖夫人那里拿来的信，找到了药铺后门的接应人。他们顺利地获得一匹快马。中丸给了接应人十分银，「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回北条家了。你回去了只有死。也不要留在武田家，那也只有死。北条夫人就由我送回去。拿着钱走吧。」

　　那人先是呆住，随后低着头默默地接过钱。

　　中丸紧紧地握了握阿春有些微微颤抖的手，他们镇定地往东南方向走去。走官道必然会经过武田家的支城，他们只能从山道前行。

　　上田跟着他们出了城。当走出了城内的监视范围之后，中丸回头，装作回望城池，实际上是在看上田。

　　「很明显，我不可能和你们一起骑马走。所以……」上田笑笑。

　　中丸轻轻点头，拨转马头往山道上前行。

　　「……你、你会去找繁实吗？」上田突然脱口而出，「会吗？」

　　中丸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只是拉紧缰绳往山道上奔去。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树林和草丛之间。就在那时，上田眼中的整个世界仿佛在旋转、颠倒，令他感到一阵目眩。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时光似乎又飞逝而过——他站在一座城的城墙上，面前是看起来成熟了许多的上田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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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田繁实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挑了挑眉。这让上田立刻明白，这个人也能看见自己。

　　有时候似乎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人才会更直率。

　　「你也能看见我，是不是？从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开始。」上田问道。

　　「是的。」繁实丝毫没有遮掩。「我还知道茂政能看见你，也知道后来你和茂政一起回去。」

　　「……你现在给我的感觉和那时真的非常不同呢。那时你还用那么可爱的声音喊着“中丸大人”呢。」

　　繁实笑道：「你在你真心喜欢的人面前，也会想要表现出自己最纯净的一面，不是么？」

　　「……没错。」上田也笑了。「现在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过了多久」

　　「几年而已。」繁实指了指城外远处的平野，「不过，已经久到曾经的天下之首织田信长横死于本能寺，他所控制的曾经的武田旧领被争夺、瓜分。那里的军势是德川家康的军队。他们想要讨伐真田一族。」

　　「真田幸村的那个真田？」

　　「幸村？你是指信繁大人吧。那位大人在你的时代变得非常有名了吗？」繁实又笑了。

　　「呃、是的，非常有名。」至少自己认识他。相信大部分的日本人都认识他。
　　不过更重要的是，上田发现面前这个“上田”真的很据洞察力，脑子估计也非常好使。肯定比自己强多了。曾经他还一度以为梦里的自己也一定像自己一样呢。

　　「虽然现在，那位大人并没有什么名声。不过我之前就相信，他一定会流芳百世的。」他就是具有那种气质的人。上田仿佛听见了繁实没有说出的话。

　　「……中丸没有和你在一起。」上田盯着繁实，这不是个猜测。
　　「……我想他应该死在了……武田讨伐战中。当年织田军横扫了甲斐，胜赖大人和夫人都殉死了。」繁实没能直视上田的眼睛。

　　不，他没有死在那场战役里。上田知道，因为他看着中丸走远的。不过话刚要说出口，他还是忍住了。
　　如果中丸想要联系繁实，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这么做的。

　　「……是吗？我很遗憾……」

　　「……谢谢。」
　　繁实低下头。
　　「不过那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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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田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面前的一、二、三个孩子都是上田繁实的？！

　　他觉得有些晕眩，并开始不由自主地在内心抱怨这是个古怪离奇不可理喻的梦。

　　「吓到了？」繁实抱起孩子里最小的那个逗弄起来。「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有孩子了。毕竟我十五岁就娶妻了。」繁实淡淡地说，「孩子的母亲是武田家臣的女儿，她的父亲坚持不允许她跟我走，所以我们离缘了。其实有四个孩子，都是男孩。一个让给了妻子家续存香火。」

　　虽然自己知道这个梦里的时代和自己的时代不同，很多观念都不一样。可是如果放在自己身上，上田绝对无法也绝对不愿去想象自己会和一个不爱的女人生这么多孩子。如果非要生，也只会生一个。他想。

　　「……虽然对你来说可能很难理解，可是这是战国。」繁实的语气仿佛就在说一个故事，「在战国，需要钱、需要权、需要土地、需要子嗣；需要头脑、需要资源、需要军队、需要工匠。唯独不需要爱。

　　「在这个时代，最奢侈的东西可能就是爱了。」繁实把孩子放下让他们自己去玩，他的眼神温柔，话语却是残酷的。「可最没有用的东西一定是爱。」

　　繁实看着孩子们跑远，一个个指着对上田说：「长男，将来我死了之后，他将会继承我的家产。次男和三男，我准备一个送往九州，一个送到奥州。荒蛮之地比较安全。」他停顿一下，「以防我和长男都死了，上田家的血脉断绝。」

　　上田能够听出这些话语里的悲哀。可是繁实却似乎习惯了这些无用的悲哀。上田仿佛能够理解他，却又仿佛不能。他陷入一种矛盾的情感，他同情繁实，却又怨恨繁实；正如他同情这个时代，却又对从心底里不愿涉足。

　　「收回你的那种眼神吧。」繁实仿佛能够读懂他的心一般，「同情也是这个时代不需要的东西。」

　　「……我知道你们不需要。」上田很遗憾地说，「我知道。」

　　他突然很想见到茂政，想诘问他为什么就这样从繁实的生命中消失，为什么就这样顺从这个世界。

　　「啊，顺带一提，我们现在所处的这座城，叫做上田城哟。」繁实突然对上田说道，「怎么样，听起来很像属于我的城吧？是真田昌幸大人两年前修建的。」

　　「……难道……」上田的脑袋里浮现出一个他觉得很可怕的猜想。

　　繁实好笑地看着他，「你以为我是森家的乱丸吗？放心吧，虽然大家都称他为大人，可是真田家的规模和曾经的武田家是完全不能比的，地方大土豪而已，不讲究武家那一套。这块土地原本是我上田家的，不过我不是长子，不继承家业。我投奔真田家，正是因为他们和我们上田家关系很好。人在守护自己的土地的时候总是尽一切力量的，所以真田大人如此命名的意义，就是希望我不要忘记这一点，誓死守住这里。」

　　「原来是这样啊……」上田心里偷偷舒了一口气。

　　「安心了？」繁实笑道。

　　「啊、呃……」眼神游离。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茂政呢。」繁实的眼睛在笑，可是眼底的哀伤是抹不掉的。

　　「……我是很喜欢他。」上田站正，直视着繁实的双眼道。
　　「仅次于你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