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犹清》斐霏

1、昨夜因何入梦来(一)

　　人间四月，芳菲散尽。遥见山涧中一双璧人，女子白衣上氤氲着大片湖蓝，男子亦着白衣，几片鲜红点染，两人背靠，坐于石上。
　　“小时候的事我都记不大清了诶。”女子眯着双眼，直面阳光。
　　“人，是不是对不愉快的事，都忘得比较快？”男子气息很乱，停了数次才勉强说完。
　　“有可能，还是小孩子都不记事儿？”女子的回答很慢。
　　“不会啊，我，就记得很清楚。”
　　“那给我讲讲你小时候。”
　　“不，要听你讲，这次，别想转移话题了。”男子话语中带笑。
　　“哈哈，变聪明了，那好。我记得的，都是片段。”女子笑得爽朗，声音却极轻。
　　停了一会儿。
　　“我记得小时候，师傅对我要求很严，规矩也是很多的。如果犯了错，师傅罚起来从不手软，所以惹了事儿就尽量瞒着。有一次我违了宵禁，去看灯会放烟花，结果下山的时候遇上了赤血兽，转身就逃，还是被划伤了肚皮，索性伤口浅，没留太多血。我硬是咬着牙先洗干净衣服再胡乱用布带束住伤口，落了好久的疤。也许师傅至今都不知道这事儿呢。”
　　“还有，我小时候记性可好了，不像你。”说到这，女子轻笑，男子轻哼。
　　“所以师傅说一次，我就不会再犯。也因此不多说话，特隐忍。领完罚，师傅不许我哭，也极不喜我在人前总是郁郁不欢的样子。之后，我就学会默默流泪，伪装高兴，见到生人总是一副笑模样，而且别人不会觉得我虚伪，很优秀吧。”
　　“后来，有一次，师傅罚完我仍怒声赶我走，我见师傅面容肃杀，便是当真，自顾自的，转身下山，丢了魂儿一般，碎碎念着什么，流着泪，一步步走远。后来走了很远很远，昏倒在路边，醒来又在殿里，听说是旁人捡我回来的，但我也从未找师傅对质过，就像从未发生过这许多事一般，我和师傅一直这样淡然着相安无事。”
　　“还有，那时我才学会御风，速度的有些慢，总赶不上师傅，那次就翻下云了，差点粉身碎骨，还好下面是东海，只是筋脉震伤了，起身又追了过去，什么都没有说，师傅也没说什么，也许他什么都知道。”
　　“说来也怪，怎么认识了你就好像丧失多年的痛感神经复苏一样，变得越来越会无病呻吟，还生出了点儿依赖的坏毛病，在乎的越来越多，到不似从前的超然了。当年可是生死都完全无感的，见了你，就不想……咳咳”女子嘴角流出湖蓝色的液体，阳光下，闪着清冷的耀人光彩：“嘿嘿，谢谢你……”女子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宋昱。”
　　“卿瑶，我想抱着你。”
　　两个人都动作及缓慢的转身，相拥。
　　“别难过，别流泪，卿瑶，我喜欢看你快乐，不笑也好，在我面前，总可以不再勉强，不要边流泪边笑，我，会心疼。”
　　两人嘴角都因刚刚这句有些肉麻的话些许上扬。
　　“昱，有的时候，我虽然在流泪，但其实并不难过，反而内心是有些欢喜的。是那种夹杂着痛苦的欢喜。哈哈，就是遇见你以后变得特别容易流泪。但我的存在感很强烈，伤过痛过，笑过怒过，爱过恨过，不枉此生。”
　　“卿瑶，我们，还是我们，在一起了。”
　　“孩子在广陵居。”女子顿了顿，“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呢？”
　　男子眼中掠过一刹的惊诧，倏尔又恢复平静：“春去，夏犹清，就叫犹清好了。”
　　“好”女子食指轻抚颈前挂着的玉佩，上面刻的‘卿瑶’二字就变成了‘犹清’。女子解下玉佩，交在男子的手中，但仍是紧握着男子对手，“昱，我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会堕入轮回，若是转世为妖，便得修行千年，若是为人，怕是再寻不回此生的记忆了。这孩子，你要守护她余生安稳，我只能送她到这里了，下面的路……”女子有些哽咽，因情绪激动又开始咳嗽。但只咳了一声，女子便生生忍下，望着男子，微笑。
　　紧握的那只手周围似有光气环绕，生出美丽的虹晕。
　　男子微微惊异，双瞳有些放大，转瞬，又生出了泪光。
　　女子在输完自己体内的真气后宛若水一般蒸发的干干净净，凭空消失似的什么印记都没有留下。只是青黑的大石头上多了两块湿润的斑驳，不是树影。
　　只剩男子，眼神空荡荡的漂泊在空气中，漫无目的的游荡，恍若梦境。轻轻呢喃：“卿瑶。”
　　呆立良久，男子的手下意识的紧攥，熟悉玉佩的温润，指尖还辨得出上面刻着的名字，有些陌生。但立即明白这名字的责任，御风离去。
　　有人说“一次就是从来没有”，因为不可重复的东西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如若不可重复，那便无法学习。讽刺的是，人生便是这样，并非虚妄，却也没有意义，因为不可重复。所以，很多人，为此而感到遗憾，想再走一遍。如果只能活一次是遗憾，可我却得重复后悔，因为每次的遗憾都无法在下一次修正，因而我更清晰的感觉到命运的苍凉，更透彻的体悟了人性的悲哀。妖精的身份赋予了我多出人类许多的寿命，而我却是有些不知感恩，甚至怨恨这该死的长生，但却也从没生出放弃的念头。
　　十岁那年，八月，莲池。
　　逐霞姐姐与我肃然对立，我自然惊恐的不敢出一言相驳。
　　逐霞姐姐召来了所有族人聚在莲池岸边。唤月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犹清，你的道行还不足同人交往联系，依本族族规，你已严重违规。其二，大战在即，这人今日居然出现在这里，必是你暴露了族人的行踪，万一这畜生通风报信，莲池这一系可能就此灭寂，依族规，可按叛族罪处置。念在你尚未成年，我族不能将你驱逐出这莲池，可今日你的罪行，必须有个了结，你要给全族人一个交待。”
　　“唤月，剑。”逐霞姐姐吩咐。
　　唤月将双袖舞得缭乱缤纷，施法术的身法极快，既而捧出一柄玄铁剑，呈给逐霞。
　　而他正被缚在莲池中央的祭台石柱上，定定的望着我。我无法举目相对，心思已乱麻，溃败不堪，只得敛眸，看莲花轻颤，听莲叶和风低吟。恐惧笼罩着每一寸空气，我不由泪落。
　　“族规你是知道的，犹清，唤月已经说过了，即便没有成年，你也必须承担一份责任，这次不是小事。”逐霞剑锋指向他的眉心，“你爱不爱这个男人？”
　　全身颤抖，我依然泣不成声。
　　“不要让我再问一遍，犹清。”逐霞的威严已在语气中倍增。
　　可以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灼烧着我每一寸鳞片。还有三步远处那束格外耀眼炙热的目光，我听甚至得到他的呼吸。极端的惊恐下，我已不能迟疑：“不，不……”我哽咽着发出变调的声音，严重的哭腔让答案更难分辨，但求饶的姿态已经清晰的无以复加。
　　“不许哭。”唤月冰冷而厌恶的呵斥。
　　我当即止声，屏息，咬唇。被训斥的一贯姿态。
　　“很好，犹清。拿起玄铁剑，杀了他。”逐霞仍是用她那不可争辩的口吻命令。
　　我已止住啼哭，却无法止住泪水。听到这里，我木然跪立。玄铁剑已在膝下。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被摄了心魄一样，拾起剑。依旧跪立。
　　“不要，不要”我又开始低声抽泣，再一次泪如雨下。
　　唤月起身，捉住我持剑的手，用力抬起。挣扎，无用。剑连带着握剑的手，被抬起。绝望地抬眼，他无奈的轻笑：“我对你很失望。”
　　字字锥心，我合上双眼，任泪水纵横，身上忽地一热，气息腥甜。
　　维持跪立的姿态，我仍在那里。众人散尽，莲池的残荷也快在八月的微风中摇曳落尽。
　　歌声幽咽，不知缘起何处，至于何方，心随意动，意远悠长。泪共孤光，潸潸然，衣裳犹染血痕。从那一刻起，我有了姓氏。
　　那时的我是怯懦的，思虑只及自己，仍无力保全自己，根本无心忧虑他人。所以那时的我并没有判断，只是被自己内心强烈的恐惧冲击掉了理智，然后是紧随其后的痛苦。他们说未成年的人是没有独立人格和意志的，所以，可不可以原谅我，那时我只是孩子……我失去的，你的期望，是不是可以补回来？我也明白，只有一次，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可以重来，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可是我还是会继续走下去，用你的姓氏，时刻提醒自己，要坚强，要勇敢，不要纵容会令自己后悔的事发生，也希望，等你转世，听到这个名字，或许心头会感到一点温暖，没有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