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恨时亦逢相知人(三) ...
-
两人出了秋笳楼,沿着回廊走几步,到了一块宽敞的空地。
此地为青衣门弟子相互切磋之所,故而地面上都留下了许多刀剑痕迹,纵横交错,衬着四周一片盎然生机,显得格外荒凉。
“师兄,请先。”晏尘非袖口一扬,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江秋水笑了笑,拔出游吟。剑光如雪,他却并没有先动的意思:“我并不习惯先发制人,尘非,你不用客气。”
“那小弟得罪了!”
晏尘非忽的挥出衣袖。袖口鼓风,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他暗藏在指尖的各色暗器也尽数射出,金的银的白的红的,如同一场缤纷的花雨。
“你这手漫天花雨美则美矣,却是华而不实。”江阁主轻叹了一声,从容不迫的从密布的暗器中穿出,甚至不用动用手中的游吟。
晏尘非闻言一笑,答:“漫天花雨对付普通人也够了,不过对上师兄,也不过是小孩子把戏。尘非和师兄过招,自然不敢糊弄。”话音还未落,他整个人凌空而起,身形快到极处,只剩了几道残影偶尔在空气中闪现。
以迷境天踪为内力成型的踏莎行,唯有一个“幻”字可以形容,诡谲迷幻,无迹可寻。他藏匿在风中,暗器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转眼已是四面楚歌。
江秋水本是一动不动,却在暗器擦过他衣角的前一瞬忽的出掌,劲烈的掌风吹乱了暗器的轨迹。所有的暗器都经不住一偏,纷纷落地。
看着地上零零碎碎落着一堆暗器,晏尘非却没再说话。打到现在,双方都已进入状态。他躲藏在风里,耐心地等待着机会:在蛰伏的一瞬间重生。他从小学习暗器,堪称这方面的专家,当然知道被他夹在指尖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暗器,归结其门道,也无非一个暗字。
他感受着指尖半月微凉的触感,胸中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令他微微冒出冷汗。半月霜天,虽不是江湖暗器榜上排名第一,却是他最心仪的武器。透明的月牙,可以在一切东西的掩护下穿透敌人的防御!
就是此刻!他左手弹出几枚朱红泪,射向江秋水的后背。同时,半月霜天从前方出手,直刺面门。两个动作几乎同时完成,速度快到令人恐惧。
会不会中?他等待着,呼吸有一瞬间的急促。
江秋水的游吟剑芒一闪,刺向空气的某处。只听得一声脆音,半月霜天竟被他生生停在了半空。同时他微一侧身,朱红泪从飞扬着的发丝边缘擦过。
不中。但游吟的攻势仍未完,剑风指向,正是晏尘非藏匿之处。他不禁讶异,急急从迷境天踪的轨迹中退出,瞬间提速飘远。
游吟并没有追击。江秋水撤回了剑,仍在原处。晏尘非知道,这是他师兄放了他一马,否则,上一次过招时他就该输了。
执剑人没有动,仿佛在等待下一波攻势。紫衣公子定了定神,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模样,从怀中摸出一块墨色的石头。石头其貌不扬,看起来既非暗器,又非珍奇之物。
是什么?江秋水知道,每次他的师弟拿出什么新奇玩意儿,就是他该注意的时候。
果然,石头开始发出光芒。它的光并不强烈,幽幽的,环绕在周围,将晏尘非白玉般的手掌映成一片墨色。
他凝神细听。
一阵窸窣的响声从地上传来。江秋水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发生何事。几乎与散落在地上的暗器同时,如鲲鹏展翅般扶摇而上。
所有的暗器都动了,像一场金属的风暴;而他,正是这风暴的中心。
江秋水一声清啸,清绝的内力从他身体扩散而出,就好像石子落水,荡开一片涟漪。晏尘非的武功以快与多变成名,硬拼内力,他并不是对手。
他的暗器纷纷退却。
明明处在不利的位置,晏尘非却丝毫没有凝重的模样,唇边挂着淡笑。忽然,他向前伸出右手,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仍处在中心的江秋水明显感到自己均匀扩散的“气”受到了阻碍。有几枚暗器在众多金属的掩护之下,不退反进,硬生生穿透了他的防御。
而这些暗器,恰巧全是半月霜天,透明的外表甚至可以将它们掩藏在江秋水内力的漩涡中。几乎到了跟前,他才有所察觉。
江秋水皱眉,不得不动用了自己真正的功夫。
九天归一。
他的四周在一瞬间出现无数把气剑,骤雨似的倾泻而下。区区几枚暗器,在如此凌厉的攻击下,也已经不构成什么威胁了。
“一化万物,万物归一。”晏尘非从空中落下,稳稳站在离他不远的位置,轻轻鼓了鼓掌,“师兄的九天归一确实厉害。小弟认负。”
江秋水的脸色没有半分变化,没有喜怒的情绪,倒是在认真思索:“尘非,你最后是的那一招是什么?从没见你用过。”
“傀儡术——小燕,很基本的傀儡术,我也总得给师兄一些惊喜不是?”他轻轻一笑,“想不到我因为无聊学的东西,竟可以逼出师兄的九天归一,倒是让小弟始料未及。”
小燕,是傀儡师们控制鸟雀一类的术,他却用来控制暗器,使暗器如飞鸟一般穿梭于云中,也算是匠心独运。
江阁主微微笑了:“我们兄弟俩切磋那么多次,这一次你是最让我满意的。”
“能得到师兄的赞赏,尘非荣幸之极。”
“你也别得意,”他笑着,不轻不重的斥道,“上次给你点出的毛病,你这是没得改了?”
就知道!晏尘非无奈,他这个师兄虽然从不吝惜赞赏,但绝不可能只有赞赏;有心抱怨,偏偏还能被说得心服口服。“师兄,咱们去点茶室吧,边喝边说。”他道,“师兄的评议,尘非自当洗耳恭听。”
江秋水微微颔首,收了剑,同他离开。
点茶室虽也修的精美,透出的却是一种古拙雅致的气息,与青衣门的富丽堂皇明显不同。黑檀木的桌子氤氲着淡淡的香气,桌上放置着一套紫砂茶具,绘着清雅的兰与傲霜的梅。屋子的尽头是一台立柜,架上排满了各色瓷瓶,着着青纹,笔法细腻,如同美人眉间的一摸青黛,皆是出自名家之手。
“师兄喜欢什么,我让她们备上。”
手指一圈一圈的划过杯口,江秋水闭目沉思:“十里桃红吧。”
晏尘非抬手唤来一位茶女,随意吩咐下去。“也只有在青衣门,才能随心所欲的喝到十里桃红……也只有尘非你,才能不把这天下名茶当回事儿。”江秋水感慨,眼里有一种玩笑似的羡慕。
“如果师兄你像我一样,在这种醉生梦死的地方当着门主,空守着一堆珍奇,你也不会把任何东西当回事。”贵公子苦笑一声,眼中是淡淡的落寞。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无所谓好不好,日子还是照常过。有时对着天空呆上一天,你和韵遥师兄从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吧……反正,我有很多不知道该怎么用的时间。”
他笑,却从笑容中读出了厌世的味道。江秋水怔了怔,眉间拢上一缕担忧:他记忆中的尘非,是一个孤高的孩子,虽有遗世独立的风韵,却并无厌世的情绪;如今的尘非,却再没有了眷恋尘世的心思。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武功,本应在江湖上呼风唤雨,成为一代少年英雄;他却只默默守在一座靠近边域的小园,守着累世的财富,虚掷年华,徒负光阴。
只有他不能离开,因为他姓晏——是晏青衣的嫡系后裔。
“尘非,你是不是……还在想她?”
她的名字是一个禁忌,甚至连提都无法提起。晏尘非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表情也无法维持。他终于不再勉强自己笑了:“师兄,我不可能会忘了她。可是师兄放心,就算我日日夜夜思念她,也不会疯狂的寻匿所谓复生之术了——当年你那一记耳光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人一不能扭转的是生死,二是命运。”
他平静的话语下隐藏的是无法掩饰的绝望,所谓平静也只是希望破灭后的余灰。江秋水踌躇半晌,缓缓道:“尘非,你应该娶一位妻子。”
听了他的话,晏尘非显得有些吃惊。他一笑,最终摇头:“这个,就不劳师兄费心了。”他习惯了事事听从师兄的安排,这一次却显得十分倔强,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江秋水早已料到他的反应,轻轻叹息:“十年了吧……尘非,你也不是个孩子了,很多事情并非一味的倔就会等来结果。”
对方没有接话。两人各自沉思着,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幸好此时茶女奉上了茶盏,馨香的茶水荡漾在紫砂的茶碗中,闻之提神。趁着师兄低头品茶,晏尘非及时转移了话题。
“说真的,师兄,阿祁到底是什么人?”
这次轮到江秋水沉默,忍不住轻敲着桌面——这是他犯难时的习惯。默了一阵,他反问:“你认为呢?”
“小弟不知。”贵公子沉吟片刻,“他体弱气虚,不像是习过武艺……但又有一种高手的‘气’。再者他的伤,若我没猜错,应是来自太阳炎咒。这种咒术修炼极难,该不是谁都会用,能被它伤到的,多半也不是普通人。”
“你猜得不错……他是高手,但不是武者。阿祁是一个术士。”江秋水又是一叹,眼中神情复杂,“他们叫他‘塞路提斯’。”
“塞路提斯……古述图尔语的‘幼主’,或是‘冥君的王子’?那他是……”
“天涯。”江秋水一脸平静地接下他的话语。
茶水晃荡了一下,溅起波纹。晏尘非的表情已经不能仅仅靠“震惊”来形容了。他常年呆在中原与述图尔的交界处,天涯这个名字他自然听过,可以说对这个彼岸花宫的少宫主没有丝毫好感,尤其是在琅达三叶两城的传闻后。
焚城。上万条人命枉死,他的所作所为,无论是谁也不会轻易宽恕。
“想不到师兄……”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赞同,那不可能;责怪,他又有什么资格?救了本该死在自己剑下的人,这原本就不该发生在师兄身上。
晏尘非的沉默落到他眼底。江秋水淡淡笑了,那笑容里尽是苦涩:“他本名钟离长祁,是钟离家族嫡系三子,我有血缘关系的族弟。”
“就算如此……”贵公子脱口而出,却在看到师兄目光后,气势渐渐弱了。江秋水的眼中弥漫着一层悲色,是一种名为亲情的束缚。“如果不是我,阿祁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他低低说。
他的话语让晏尘非又是一怔:“尘非不懂师兄的意思……”
“你知道我究竟是谁,尘非。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怎会不懂?”
往事潮水般涌来,唤醒了他深藏在脑内的记忆。他一怔,随即道:“就算如此,也是他自己犯了错。犯了错就要受罚,难道他的过错也要强加在师兄身上?”
“所以我已经惩罚了他。我毁了他的灵锁,尘非,你知道对于一个术士来说,灵锁意味着什么。”落花阁主不自觉地抚摸着游吟的剑鞘,接道,“他本来有机会成为大麒的栋梁之才。既然宿命如此,为了这个国家,为了韵遥,我也必须杀了他……可我又实在下不了手,只好杀了天涯,留下阿祁。”
“那他就不是天涯吗?”晏尘非悲哀地问。本以为师兄所做一切都是理智的,却不想他也有自欺欺人的时候。
但至少他自己还明白,他是在自欺欺人。“我会带他回雁归,教他武功,让他像普通孩子一样生活。等他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天涯与长祁是不可分割的一个人,天涯犯下的罪,可以由长祁用余生去偿还。”
晏尘非静静地听,感受着他对弟弟深切的关爱。他知道自己再说下去就有点不合时宜了,于是半开玩笑似的说:“现在才让他学武,是不是太晚了?”
“学武仅作防身,并不期待能达到你我的高度。”他轻声说,“终其一世,我只求他与‘绝世’二字再无缘分——唯有平凡,方得保全。”
轻轻勾起唇角,他的眼中是看透宿命的仁慈。
江秋水来生
暮沉塞北远羌笛,雪漫烽台冷寒衣。夕颜啼血晨间没,浮云泣泪有时离。
望月今兮似何夕,半生铁马半生吟。唯花落去见君心,一盏新茶长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