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辞》商追昔

13、江南梦旧难执书（二）

　　两人安静地坐在二楼，就像一对平常的兄弟，谁也不曾想到他们背后翻云覆雨的身份。
　　天涯垂目，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微风习习，吹动他略有几分零乱的发丝，这个美得近乎妖异的少年，偏偏生着出尘的气质，就像独自开在雪峰的莲花。他不显得纯洁，他的面容始终有着抹不去的妖冶；可他也显不出邪气，他的眼睛比整个尘世都要干净。这种奇怪的杂糅造就了天涯——一个妖媚而干净的男人，是几百年后，还流传在人们口中的郁轮侯的形象，正史不会记载，只流传于坊间野史中的，却奇特的那么真实。
　　江秋水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这座酒楼依江而建，这向北的窗户一望出去便是玄江，天涯不说话，他也找不到什么话题。所幸没有话题他也并不勉强，两人自然的沉默。阿祁只有一点像他，就是并不认为无话可谈是一件不好的事。
　　他的手指无意识叩着桌面，叩得久了渐渐形成某种规律，熟知音律的天涯立刻判断他是在弹奏曲子。江秋水望着他笑笑，好像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转而悠悠唱起：“凤兮归兮，归居桐绸；天远水汤，斜暮久久；请归旧桐，有凰相候；凤鸣凰随，聊以忘忧。”
　　他的歌声并不怎么动听，低柔却少了几分余韵，尤其是，他唱的还是一首女子的情歌。这支《忘归》是几十年前的旧曲了，传说是江南一女子为催回远行十年的丈夫所作，词曲虽然简单却饱含着浓情，一时间为江南各地传唱。几年后经过人们口口相传，终于传入了女子丈夫耳中，当时他已经进入倾月城商盟，若再施展几年定能成为富甲一方的豪商。可他听过了这支曲子后，毅然放弃所有回到了江南与爱妻白首终老，再不分离。
　　“当年的商人就是染枫的祖父。他回了江南，凭借过人的经商能力将桐家经营成如今雁归三大商业巨头之一。桐家的产业很大，主要掌握的是酒楼、彩妆与丝绸布匹的生意，雁归城并称的三大酒楼其中两处都是桐家的产业。”江秋水慢慢地说着，也不太在乎弟弟到底在没在听。
　　天涯轻扬起脸，目光随后飘了出去，就好像他真的没听见兄长的话。半晌，他将目光转回，轻声问：“兄长，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这一次江阁主显然怔了一下，他还不习惯阿祁那么飘忽的思维，所幸反应不慢：“说实话，不太喜欢。雁归太繁华太吵，但是……”他斟酌一下用词，“很有用。”
　　“有用？”
　　正说着，小二将他们所点的菜品端了上来。六道菜，两荤两素一汤一道点心，安排得刚刚合适。江秋水往孩子碗里夹了好些菜，却是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嗯，很有用。这里人多，来往的也多是有身份的人物，我的落花阁需要情报，这里也可以给我情报。”
　　天涯埋头吃菜，斯斯文文的模样，听了他的话有点茫然也是面色不变。他眼底里那一点迷惑没有逃过兄长的眼睛。
　　吃完了，江秋水又夹，他自己却不怎么动筷：“看来，你脾气虽然不太好，但修养还是不错。”实事求是，他的话也不怎么客气。
　　都是兄弟了，他对自家弟弟客气什么？
　　“我也曾经是教主。”天涯低低地回了一句，接下来的话语不用言明。他是冥神教主，每年不知要被多少有身份的人接见，也不知道要接见多少异乡教徒，私下里脾气不好没关系，可到了台面上，教主没有涵养还不叫人把彼岸花宫瞧得鄙薄了。
　　彼岸花宫做了多少年西陆的夜帝，这不好说。但作为教派却走向了世俗，则是轮入了邪道，其中首当其冲的彼岸花宫，它的建立就是为了渗透。
　　不过在江秋水看来，作为教主的天涯是一点都不懂政治。这是藏不住的，他简直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看不见权力的灰暗。
　　“教主又如何？教派的事你懂些什么？”江秋水并未忘记他的迷惑。据他所知，彼岸花宫的情报网已经渗透西陆各处，但天涯显然一无所知。不然他也不会不知道，情报对一个组织有多么重要。
　　少年的目光闪动几下，极轻的点了点头：“我不懂，作为教主只需执掌教义，说白了，只是一个傀儡。教派的其他事物都是由神使和元君掌握，师父从来不让我碰那些。”
　　“你师父，把你保护的很好。”
　　天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后有浮出了深深地讥诮：“什么？”
　　江秋水知道他不以为然，他还小，不懂大人的心思。他不明白，那么单纯的他是不能沾染上任何权力的痕迹的——那些只会毁了他。
　　但显然，他的师父知道，江秋水也知道。
　　男子将面前的一碟推向少年，那碟子里是几个青绿色的团子，乖乖的排成两列，显得极为可爱。天涯凑近闻了闻，鼻端氤氲着草木的馨香。
　　“青团，江南的时令小吃，一年到头也就这个季节能吃到……快尝尝。”江秋水看着眼睛里明显闪动着疑问的弟弟，轻轻笑了，仍有一搭没一搭的饮着他的青梅酒。
　　筷子夹上一个青团，那小家伙两头变得胖乎乎的；咬上一口，豆沙浓郁的香味就化在了舌尖。里边的馅儿用的是上好的红豆，香味扑鼻，甜而不腻，混合着外皮儿青草独特的清新，滋味妙不可言。
　　“喜欢吗？”
　　天涯干脆的点头，吃完了一个很快夹起了第二个。要知道这个孩子是从来不主动夹菜的，基本上是江秋水夹给什么就吃什么。
　　江秋水又是一笑：“那你吃完。”
　　他们不再说话，一顿饭静静地接近尾声。江秋水带着弟弟下楼付账，他不知道，他们对面的客人此时也放下了碗筷。
　　对面桌坐着三位客人，二女一男，女子带着一层幂离，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她们的面容；男子倒是稀松平常，身着一身云纹水绡的长衣，面目清秀风骨颓废，是雁归城随处可见的公子哥儿的形象。
　　“传闻江阁主不喜欢酒楼雅间，看来属实。”身着白裙的女子轻声道。
　　“也亏得好他不喜，我们才能这么容易接近他。”旁边绿衫女子声音更尖，细细的，比不得前一位温婉。
　　“两位神妃，我们接下来……”男子对她们甚为恭敬，面容一肃，言下之意是“我们接下来如何行事”。
　　白衣女子略一低头，轻声道：“岸芷，查查江秋水那个弟弟的底细。江秋水出道那么多年，从未听说他有个弟弟，不可不防。”
　　“尊神妃令。”
　　男子饮尽最后一口酒，起身下楼。

　　这顿饭吃得并不贵，六道菜加起还不到一枚银叶，是很平常适中的价格。鉴于玉竹凤来是江南第一酒楼，居然这般的物美价廉，让天涯很是意外——他也不想想，江秋水对桐染枫有救命之恩，桐家狠得下心收钱吗？
　　江秋水从钱袋里摸出一枚银叶子递给掌柜：“剩下的不用找了，请掌柜赏给楼里的小兄弟吧。”
　　“那老夫替他们谢谢阁主的打赏了。”桐掌柜也不推辞。
　　江秋水拎起钱袋，袋子里立刻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他的钱袋里什么都有：铜币、银叶、金锞子、贝璧、牛骨玉甚至还有几颗银珍珠，全部都放在一起，乱七八糟的也不去打理。
　　大麒的通用货币就是铜币、银叶和金锞子，一百枚铜币折合一枚银叶，十枚银叶又折合一个金锞。但在雁归城，由于各个国家的商人汇集，这里也就没用什么通用货币的说法。商店定价用本国的货币，可实际交易的什么都有，比如南莫通行的贝璧、西堤的牛骨玉、曲阳的银珍珠、述图尔的金刀。
　　掌握各国货币之间的转换，是每一个雁归人必备的能力。
　　他把钱袋收好，转头对弟弟说：“我们回阁里去。”
　　天涯没有回答，他知道兄长不是疑问，也不需要回答。徒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什么到不懂，不听兄长的，他还能听谁的？
　　“嗯……还有一事，”江秋水转头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钟离家的名声在中原太大了，你的来历容易被摸清，不如……暂时跟着我姓，改名叫江秋祁，如何？”
　　改姓？天涯心中一凛。
　　仿佛看出他的迟疑，江秋水声音放得更加温和，柔柔的劝：“跟着姑母姓……不好吗？”
　　母亲……记忆中那一袭隐隐绰绰的绿纱抚平了他皱起的眉。曾经听说过，他的母亲，少女的时候是多么的倾城、活泼，尤其喜爱绿裙，暮春时节外出踏青，比下了不知多少穿着考究的富贵女子，皇城为之轰动。
　　这些都是听说的，他没有见过。他记忆中的母亲很模糊，只记得依稀的白裙和从未消退的药香。据说——他出生时难产，母亲因此坏了身子，父亲请遍天下名医也只勉勉强强拖了两年，终于在他两岁生辰的那个初夏——香消玉殒。
　　他没有来得及真正记住母亲。只是偶尔会觉得，她会不会后悔搭上自己的性命生下他……他的母亲，如果知道小儿子的出生只会给这个家族带来灾祸，会……怎样想？
　　他轻笑一声，苦涩到奇异：“江秋祁……这个名字很好，我——很喜欢，真的。”
　　可他连自己都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