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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安时光 ...

  •   那诺出生三天就目睹了一场死亡,是她母亲。妖艳而苍白的身躯裸露在月光下。她似笑非笑,看来像是爱极了,恨极了这个世界。月光那样白而凉。那样无情地释放释放着毒汁一般的月光,杀死了她的母亲。她母亲逐渐透明,在这月光里,那诺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冷眼看着母亲消失。
      月光是杀手。
      她母亲只活了七个月。准确地说,月安族人都只能活七个月。一生一世,只有七个月。月安族原本叫七月,后来为求安宁,更改为月安。关于月安部族的秘密很多。比如,任何人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这是他们死亡的方式。据说,所有族人都死得平静,无论他们生前是否交善。可谁知道痛不痛苦呢?那诺想,只有死了才知道。

      那诺记得母亲的眼睛分明睁开着,极力想看清周围一般,是死了的眼睛,像要被挖出来。直,而美。
      那诺才出生三天,已出落成明艳的少女。父亲拍拍那诺的肩膀,轻声道,“小诺,走吧。”那诺牵着父亲的衣角,看着他清俊的侧影,没有一丝苍老的痕迹。那诺突然有种巨大的悲哀无法释怀,握了握父亲的手,只说,“小诺永远跟着索莫。”那诺一直直呼父亲姓名。

      “傻孩子,你只能跟着自己的心,不能跟着任何人,即便你多么爱他。”那诺不服气地撇着嘴,硬嚷道:“可是你爱上他了,心也给了他。跟着他就是跟着心。”父亲揉揉那诺的发,黑得像最深的夜。
      青春是那样酷烈懵懂,竟然让人不懂爱自己的心。没有人能够碰触它。不曾明白世间没有和你契合的人,你却固执地寻找。孩子啊,放聪明点,爱多一点自己的心。父亲也不说话,叹了口气,轻得使人怀疑,像个遗忘了的梦。

      那诺和父亲一起穿过夜幕。他们背影不像父女,而像同龄的朋友。月安族人,前三天,从出生到青春,后三天,从苍老到死亡。中间是最美好的模样。她父亲就在这个阶段。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月光最淡的树林里,不见了。这时的月光那么静。他们知道,月光是他们的家和坟墓。
      月光是那样飘渺的存在。可是月安族生活在月光里。月光的另一面是他们的世界,月安族落世代栖居的地方。这里有一大片的村落。家家户户用最长最硬的香草搭建房屋,小路是各种雨花石铺成的。村庄里种满了紫苏,海棠,还有黎草。黎草是最珍贵的植物,它提供给族人能量,借助黎草,族人可以不吃不睡。当然,也有族人仍然吃着睡着,这是他们的爱好,而不是必需的了。
      那诺喜欢躺在黎草上,听风,感觉草尖拂过她的肌肤。高兴了就在草上打个滚儿,不高兴了就大声地吼着歌。有的时候也去偷其他人的黎草,调皮地看着他们找族长理论时气急败坏的样子。族长西明好脾气,他总是满眼笑意地盯着那诺,说,“小诺,你总是这样孩子气,该有点圣女的样子。”以前的圣女总是安静平和的,遵守着关于圣女的行事准则,而不是像那诺这样毛毛躁躁,时不时闯闯祸。照例,西明说了几句让那诺收敛性子的话,就微笑着跟村民去月生殿去祝祷。他们祝祷的仪式很简单,就是凝望圣殿上方一大片的星空,那是神的启示,他们总是这么说。那诺被训了之后爱去找蔚蓝,她最好最好的朋友。是那种,老了以后也会微笑着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陪伴了彼此最好的时光。蔚蓝性子清淡,爱听那诺说要闯祸闯出一片好心情。蔚蓝就鄙视地盯着她,意思显然说闯祸还得意洋洋。她们笑作一团。
      作为圣女,那诺常常被要求思考那些深邃的问题,比如死亡,比如生,比如爱,比如月光,星空。那诺认真地思考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在等死,我们的区别是是否等得优雅。蔚蓝深以为是,安静地看着那诺,眼睛亮晶晶的,像散下的月光。她们对族规都不以为意,那诺宣称她的两种状态,要么在闯祸,要么走在闯祸的路上。蔚蓝听后哈哈大笑,然后她们手牵手地继续闯祸了。族人对圣女那诺报以宽容的态度,他们提起圣女,只是说,哎,那个闯祸精。不过,大家对选择那诺作为圣女还是略有疑惑的,那诺不符合圣女的太多要求。
      那诺几乎记不得选择圣女那天的事,只有几个模糊的印象:望不到边的黎草,西明略带惊讶的眼睛,泥土的气息,有风,有族人的祝祷声,呜呜咽咽地像首离歌,族长说生的本质是哀伤的。那时,那诺睁着乌黑的眼,端坐在祭台上,跟其他女孩一样,被长老一一选择。大长老问才出生一天的那诺,你最想做什么,那诺说走路,走很长很长的路。大长老似乎不怎么满意,他问另一个女孩同样的问题,女孩说不想做什么,遇见什么便是什么。大长老点了点头。那女孩是蔚蓝,族长西明的女儿。就在所有人以为是蔚蓝被选择了,那诺的银手镯滑落到地上,那诺捡起之后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西明愣住了,他在风中像片单薄的叶子。也许是命运的选择。
      那诺说,平衡被打破,月光被囚禁,救赎的只有慈悲。她说这句话几乎是唱出来的,像是唱儿歌般轻易,然而却关乎命运的沉重。现在的那诺完全忘了是怎么说出那句话的。
      然后,仪式开始。每家献出最好的黎草,堆在村落的中央,西明一袭白衣,带着银色的面具,缓缓出现。族人扑在地上,虔诚地呼喊,“愿月神赐我们幸福安宁”。那诺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把黎草盖在身上,黎草和泥土的气息使那诺感到安心。她的脸庞很安静,像青白的月。然后作为那诺父亲的索莫把月白的绸子裹住那诺,象征月安族人世代在月光里生生不息,无人知晓。那诺在索莫的怀里,听他悠长的呼吸,她很感恩。虽然她们都是年轻的男女,但她知道他是她的源。“索莫,我们对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们那儿的人可以活很多年,根据迷外传的记载。”“那多漫长啊。”那诺感叹着。“小诺,时间不是那样算的。”“那怎么?”“他们做想干的事也不过一年半载。”
      “我们真幸运。”那诺微笑着,她的笑有风的特质,很轻,美好的存在,转瞬而逝。
      “谁知道呢?”索莫皱了皱眉,眼光深邃。月光还是依然充满神的默示,那样悲悯一切。
      “索莫,你不要皱起眉,严肃得很。”

      “傻子,有些时候最放纵的笑也是严肃的事,里面有很多东西要细细体味的。”索莫是铁匠,可是他总是在晴朗的夜晚才打铁,那诺曾问过他为什么,他说不是所有事都有理由的。以后也要接受更多根本没有理由可言的事。
      可是,索莫的时间也不多了,只有三个月了。那诺一想到这个就心慌,索莫却说,他只是回到了他来的地方。会很好很好的。那诺跟蔚蓝讨论过这个问题,死,是那样安静的事,却被人们热闹地谈论着。她们以大笑结束了这个话题,最后欢快地大喊,只有死了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那诺跟蔚蓝似乎可以分享任何事。但是那诺觉得心里还是有一块地方,无人问津,连她自己也不能。那地方,可以简单美好。可以荒芜冰凉。
      风,终会生起,那诺还是遇见了他,然后告别了月安的一切。

      那天,天空渐晰,有携着云朵的白鸟划过。那诺跟蔚蓝穿过大片的月秋花地,到青源湖边。蔚蓝依然淡淡微笑着说,“我们这次可不得了,到了月安禁地了。”
      那诺首先放纵地大叫一番,张开双臂拥抱最不可拥抱的风。“那有怎么,不过来看看这禁了什么。很多禁地都是故弄玄虚的啊。”
      青源湖,好像大地的眼睛,盛满了泪水。她们躺在湖边。那诺轻语,“蔚蓝,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就是安静地守在他身边,已经足够,或者,不能守在他身边,也好。”
      “你不想拥有他吗?”
      “诺,不是所有东西都能拥有的,有时只是看上一眼,也是幸运。”
      “看来我蛮贪心的,我爱,就要风风火火的。”那诺的笑容张牙舞爪。
      “那恨呢?”蔚蓝戏谑笑道。
      “那当然是冷冷清清的恨。我可不想被恨折磨得不成样子。”那诺的眼睛里有星光和海洋,仿佛有悲悯天地的力量。
      “嗯,是那诺的风格。”蔚蓝说着懒懒地倚在一块石头上。不久,便舒服地睡过去了。那诺总是坐不住,她好奇地盯着青源湖,和它对峙一般。风,吹皱了湖水,引得那诺想跳进去再折腾一番。
      湖很大。那诺一直往远处游去。水凉凉的,像含在嘴里的薄荷,像夹着雪的风。那诺感觉心变得很静很轻,秋叶落地一般的自然安好。
      水突然急了,完全没有前兆。像一只蛇,贪心地卷住那诺,暗流汹涌。仿佛有携裹天地的力量,不可分说。那诺仿佛听到了雷声,恍然明白其实是水声。一股不可知的力量一直拖着那诺往下沉,往下沉,与此一同沉下去的,是数不清的绮梦,马上要醒了,那诺知道。
      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力量,黑暗张狂,拽着那诺。暗流汹涌,在宣示着它不可争辩的权威,宣示着关于死亡,关于世界,关于悲悯一切的心怀。因为这是离死最近的生。那诺闭着眼睛,尽力捕捉着要死去的感受。空白。最后脑子里的画面是蔚蓝淡淡微笑的样子,像夏日的风一样清爽。死亡可以这样美好,可以这样悲哀。
      漩涡之后,那诺从黑暗中醒来。细雨微风时候,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那诺。清澈,宽广,有溪的灵动,有海的深沉。后来那诺一直试图回忆救她的那人的模样,可是总是徒劳,只是记得铁皮面具也遮不住的那双眼睛的风华。那人淡淡地说远远看到在湖水里的那诺,顺便救起了她。
      “嗯,谢谢你的举手之劳,顺便救起小生命。”那诺撇撇嘴,又觉得不礼貌了,就清清嗓子,说,“我叫小诺,出生3天了,看你的样子,应该我比你大嘛,以后就我姐你妹了。”
      那人仰头哈哈大笑,“你可真会说笑,小姑娘。”男子靠在一棵树上,仰头间看到一丝云拖曳着太阳影子悠悠飘过,他笑起来,望着那诺,“饿了吗?我去给你找野果子。”那诺觉得一丝诧异,可也没说自己没有吃东西的爱好。
      那诺怔怔地望着那人消失在树林的背影,做了个懒腰,也靠在那人刚刚靠着树的地方,清晰地感受着泥土,青草,湖水的气息。那诺用手怀抱着膝盖,埋着头,安静如着一成不变的岁月,安安稳稳的细水长流。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回来看着那诺把头埋在舒服的膝盖里,就去敲敲那诺的头。那诺被敲了头没有立刻抬起头,只是找了个更舒服的地方蹭了蹭。像一只猫。
      那人好笑地说,“饿晕了吧?”那诺也没说什么,静静地和他吃起野果子。“难吃。”那诺皱着眉继续吃得很欢快。那人强忍着笑。正在那诺想打听他的名字和年龄的时候,一声白鸟的悲鸣响起,他脸色突然沉重,丢下果子,说,“你继续吃,我有事先走了,自己回家吧,小姑娘。”他的黑衣服在风里,衣摆扑打着,像只鹰在挣脱天空的束缚。那诺看着他离去,竟忘了问他的名字。后来那诺才知道青源湖的暗流是沟通月安族与外界的通道。
      那诺一直在青源湖边等着什么,像是遗失了什么。等待的时候短暂的岁月可以很长,短暂的岁月可以很短。
      短如风的消逝,长如春回次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月安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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