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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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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桥镇烧饼摊主李三今日生意格外冷清。眼见日头西落,案上仍摆着十余只凉透的烧饼尚未卖出,灰蒙蒙的天际偏又零星滴下雨来,心知再等无望,叹了口气便准备收摊。
这时,忽听远处得得蹄响,一骑通身血红的骏马自暮霭中风驰奔近,堪堪在摊前驻足。马上乘者服饰古怪,腰间系着条花花绿绿的锦缎,一顶黑色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容貌。此人单手执缰,另一侧胁下挟着个小小孩童。那孩子衣衫破烂,半边脸从乱发间露了出来,眼帘紧闭,似是晕了过去。
李三认出这小童正是平桥镇上的一个流浪儿,平日在附近游荡行乞,还曾顺手牵羊摸过自己的烧饼,不知如何竟得罪了这陌生怪客,被人家整治得生死不知?
他心中正自狐疑,不防一锭碎银飞了过来,正落在面前案上。怪客嗓音尖细阴冷:“烧饼,全要了。”
李三忙将烧饼包好递上,正寻思着这么块银子自己可是没有钱找,眼神却不自禁朝小乞丐身上瞥去。蓦地听到那怪客一声冷哼,他心中一个激灵,惶然抬头,正对上斗笠下一双诡气森然的眸子。
一双极细的,殷红似血的赤眸!
李三大叫一声,浑身发软地跌坐在地。遍体寒风掠过,那怪客已纵马而去,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细雨渐紧,红马脚力非凡,片刻间出了平桥镇,径直向西一路驰去。雨水不断迎风落在怪客脸上、身上,他却恍若未觉,直至听见胁下之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才垂目朝下望去。
那小童衣衫已经湿透,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半张半阖,正向怪客偷偷打量,与他目光相触,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怯生生求道:“主……主人……阿苦再……再不敢逃了。”声音低柔细嫩,听得出是个女孩儿。
怪客冷哼道:“这时讨饶,已经晚了。”忽听前方锐声破空,天际间升起一道赤色火鸢,身后道路隐隐传来马蹄声响,他面色微变,当即牵马隐入路旁树林。
过不多时,十余骑骏马飞驰而过,马上乘者均着蓝布短衫,背负墨剑,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那怪客见这群人装扮,已知是墨剑坞门下剑士,不由微觉诧异:方才那火鸢声形古怪,似是飞鹤门传信的寰音弹,江南两大帮派今夜齐赴此地,却是做什么来了?
眼见墨剑坞众人冒雨西去,这怪客虽心存疑惑,但他此行另有要事,望了眼手中女娃儿,便引马转往西南方一条岔路,绕道而行。哪知方走出半里,红马长嘶一声,蓦地驻足,再不肯上前半步。
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腥气,沿道旁缓坡冲刷而下的雨水竟是一片血色!
缓坡之后,尸横遍地,残肢断腿,死状惨怖之极。数十柄亮闪闪的兵刃并排插在地上,或刀或剑,护手形状皆如鹤之双翼,正是飞鹤门的独门标识。
那女童早吓得面无人色,闭着眼瑟瑟发抖,怪客凝望面前这片修罗场,赤眸却渐渐眯起,内中锋芒暗涌,轻声自语:“是他?”
*
夜幕降临,雨势愈见滂沱,距离平桥镇西百里外的山坳间现出屋舍一角,近看才知是座荒废已久的古庙。
殿内甚是宽敞,中间空处燃着一大堆火,墨剑坞一行十几人默然围坐火旁,各人面色凝重,不时朝窗外瞥上一眼,目中满含戒备警觉之意。
突然间,远处响起一长声惨叫,隔着雨幕传进殿内,余音久久不息。墨剑坞众人面色骤变,耸然起身。一名年轻后生惨白着脸低声道:“这……这是飞鹤门柳门主啊!谢离……谢离……谢离……”他连说了三声“谢离”,一声比一声惊惶失措,到后来牙关微微打颤,声音哽在了喉中,竟是难以继续。
另一黄面短髯的汉子瞪他一眼,斥道:“慌什么!谢离这魔头虽然凶残,在咱们江南诸派合围下还能讨得好去?如今他自己现身,那是最好不过。”话虽如此,心头也不免惴惴,与其余人兵刃出鞘,敛气凝神,静待对头到来。殿内一时阒寂无声,只闻外面一阵急似一阵的劲雨瓢泼之音。
不知何时,落雨声中夹杂了极轻微的踏水声响,由远及近,来到庙外。片刻后,虚掩着的殿门缓缓朝两侧分开,一阵冷风倏然钻入殿中,激得各人心中一凛。紧接着,一个高瘦的人影迈步从黑暗中走了进来。
这是个身披蓑衣的青年男子,眉目孤清俊雅,脸上似带病容,苍白得异于常人。墨剑坞众人见他现身,却如见鬼魅,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黄脸汉子横剑胸前,沉喝道:“谢离,今日终叫你撞在了咱们手中!”嗓音涩哑,显然心里对他忌惮之极。
那男子缓缓伸手解下蓑衣,露出内里片尘不染的白袍,目光在殿内各人脸上漠然掠过,忽而淡淡一笑:“不错,倒也算是自寻死路。”话音未落,身形已动,但见一道白影倏忽往来,殿内惨呼连起,转瞬便有数人胸前鲜血喷涌,砰然倒地。
那年轻后生见一块同伴的血肉朝眼前飞来,早已心胆俱裂,一声狂呼,拔脚朝门外逃去。一只脚方踏出门槛,忽觉面前红光刺目,胸口一凉,已被一柄锋锐短刃透体穿过,眼看不活了。
穿过他胸膛的利刃划了道弧线,轻飘飘又朝门外飞回。只听“嘿嘿嘿”三声刺耳的笑声响起,门前已多出一人身影,随意伸手,将短刃捻在指间。
黄脸汉子眼见来人一手牵着个乞儿模样的小童,斗笠遮面,形容古怪之至,待看清他那柄曲尺状两面开刃的赤色短刃,心中蓦地一动,惊道:“飞焰刃,阁下是龙隐宫褚青甲?”
那怪客冷笑不答,双指捻着赤刃,身影一晃,已欺至黄脸汉子身前,随手将之提起掷出。他出手时内力暗聚掌底,早将黄脸汉子击毙,尸身瞬间泛出红色,腾空之际似也带着股热气,径直朝谢离飞去。
谢离神色不动,待尸体飞近身前,蓦地探掌在尸身腰间一拍,那尸身夹杂着劲风忽转方向,重重撞在一旁墨剑坞一人身上,但听骨骼碎裂声响,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当即气绝倒地。
褚青甲面色微变,谢离淡淡道:“褚圣使的炎血神功果然有点霸道。”语声匍落,两人身形飞展,墨剑坞余下的数人被他二人信手抓掷,全无反抗之力,霎时间殿内风声簇响,躯体砰砰相撞,又在短短一瞬断了声息,转为死寂。
谢离掠至殿角,见那褚青甲带来的小童环抱双膝在角落蜷缩成小小一团,微微一愕,便不加理会。隔着火堆,只见褚青甲微扬下颏,一双细眸藏在斗笠之下,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他向一地尸首望了一眼,忽地诡异一笑:“谢离,你被南宫主所伤,催运功力超出半个时辰便须静坐调息,这般与我相斗,不知能撑到几时?”
谢离闻言眸色微沉,苍白的脸上陡然现出一层青气。褚青甲唇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掀,飞焰刃便在此刻离手飞出,同时一掌击灭火堆,身形随之掠起。
黑暗之中,只听“当”的一响,那是飞焰刃被谢离击落之声。褚青甲听风辨位,飞身潜行至谢离身侧,忽觉胸前微风飒动,不假思索挥掌拍出,堪堪与谢离无声袭到的一掌相交。两人双掌相抵,随即凝滞不动。
褚青甲心下暗喜,他修习的这路炎血神功霸道之极,便是自身也因受体内奇热所扰,致使一双眸子变成了血色,如此灼人的内劲,常人根本无法抵御,更何况谢离曾受内伤,气力更难久撑。哪知匍一催动内力,便觉一股阴寒彻骨的细流钻入掌心,沿着“劳宫穴”如一道冰箭般飞速侵入奇经八脉,将体内热力一寸寸迫离身躯。他未料到谢离功力强劲若斯,刹时间五脏六腑寒热交叠,苦不堪言,只得咬牙苦撑,盼能熬到谢离内伤先行复发,自己或可保住性命。
许久过后,暗处忽然传出些微窸窣之声。
褚青甲内力将竭之际,陡然被这响动所扰,顿时全身虚软,倒在地上。绝望之下,却听谢离呼吸亦是断断续续,微弱之极,他心中一动,出声唤道:“阿苦!”
片刻后,一个细小的声音怯怯自角落中响起:“在这里。”
褚青甲暗道侥幸,深吸了口气,道:“你起身朝前走二十步,摸摸地上那人衣袋中有没有火折子。”
一阵轻巧的脚步挪动声。火光迎风晃亮,那女童持着火折子上前将火堆燃起,殿内复又恢复光亮。
褚青甲见谢离正闭目坐在不远处,料想他旧伤已被引发,此刻同样动弹不得,不由笑道:“是不是后悔方才没先杀了这女娃儿?”他大笑了两声,便觉气竭,喘了口气又道:“谢离,你将圣物交出,我便饶你一命。”
谢离不言不动,恍若未闻。褚青甲冷笑道:“你道我杀不得你么……阿苦,你去捡了我那柄剑,过来杀了这人!”
阿苦低应了声,咬着嘴唇走过去捡起飞焰刃,却站在原地垂着头,半晌不见动静。
褚青甲躺在地上,斗笠早已掉落,一双细眸在火光映照下鲜红若血,连声催道:“快来,你敢不听我话了?”
阿苦似对他极为惧怕,眼中盈满了泪水,脚步微微发颤,终还是握着飞焰刃一步步走了回来。
褚青甲费力转头,朝谢离努了努嘴,放低了声音诱道:“只需将剑刃在他颈子上轻轻一划,这宝剑锋利的很,不用使太大力气,便可……”话未说完,便觉眼前红光炫动,自己那柄飞焰刃正从上方直坠而下,胸口骤痛,已被锋利的血刃刺穿心窝。
他一时惊怒交集,只见阿苦扑地趴在身侧,黑乎乎脏兮兮的小脸似乎吓得白了许多,哆嗦着朝他说道:“我……我真的不是有意……有意摔倒的,是你的脚绊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