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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成长 ...

  •   十岁以后的九天有了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和同龄的孩子一样会笑会跳,只是那笑很少能够到得了眼底,所谓的脸笑眼不笑。不再给祖父责问没个规矩。遇上长辈会恭敬地问候,是哪家叔叔伯伯她从来不会喊错或者喊漏了哪个,不像以前,隔了老远就叔叔伯伯们一锅煮了敷衍了事急着溜开。放了学便规规矩矩地回家去,不再做游荡的小鬼。
      父亲因为工作的原因时常不在家,一走就是个把月。祖父便派人来接她,那时祖父为图个清静搬了一处地方,北方常见的四合院落,院子里有高大的乔木,再侍弄些花草,每日读读小报和胡同里的老爷子们逗逗鸟雀,日子也过得惬意。
      九天也喜欢这个地方,不上学的时候便和祖母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院里有一口大陶缸,里头养了好几尾大尾巴金鱼,看不清楚,倒是安静的时候能听得见鱼尾划开水幔的声音。她和家里头那只养得肥嘟嘟的大白猫一起扒着缸沿,看个半天也不觉得腻烦。邻近的老人们只见这家人家为人和善安乐便来亲近,不时地过来闲聊,她在边上听或者不听,不插话也不闹。老太太们都夸她文静讨喜。她也听着笑着回应。晚上和祖母一起睡在暖炕上,她偎在祖母已经不甚丰腴的身子边上,也能安心地睡去。有时睡得浅,能够感受到祖母温热热的手心拂过自己脸颊,糙糙的触感,很舒服。她知道祖母担心她。她不止一次听见祖母同家里做了几十年帮佣的苏嬷嬷说起她,她说,我们家阿九莫不是真是吓成这样了吧,是不是看了什么脏东西,要不要请人来看看。以前多皮呀,一整日都没个安稳,小猴子似的,这会儿跟打了霜一样,没精神了。两人讨论着,又怕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被祖父责骂。心里头干着急还藏着不让她知晓。
      九天觉得那些宠爱不是自己能够承受得起的,若是接受便是承认了自己被亲生母亲抛弃厌恶的事实。她拼命告诫自己要漠不关心地生活下去,表面上装得乖巧柔顺不再疯野。
      后来,祖母不知从哪里听来,说是让孩子在庙里寄个名便能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祖母当下谢了人,得了空就带了她去报国寺拜了菩萨,庙里僧人说她命里缺了木,便给她取了寄名叫阿木。祖母对此深信不疑。于是每逢初一十五便来拜菩萨添香油,逢了九天暑假,便带她来山上长住。整日里阿木阿木地唤着,九天几乎忘记父亲赐予的名字。
      九天这些年跟着祖母去寺庙里听大和尚讲经,性子越发得沉稳话也不多,跟僧人打坐似的能静坐半日也不动弹。十来岁的女孩子正是叽叽喳喳麻雀似的年纪,女同学们嫌她惜字如金,与她也不近乎。少时的玩伴也都一年年长大渐渐生疏,在一起上学,然后各自归家。十来岁的小男生小女生也朦朦胧胧地懂得了避讳,遇见了也只是浅浅地笑,再不像从前一样勾肩搭背狼狈为奸。周围的人走马灯一样的换来换去,能记住的面孔和姓名少得可怜,再被时间冲淡些,便剩不了什么了。
      她跟着父亲学习外语,几年里将法语日语德语俄语西班牙语都学了七七八八,她想,或许以后和父亲一样做个外交官也是不错的。
      家里人原本看她脾性太过清冷枯寂,担心她和贾府里终究做了姑子的四丫头一样孤僻,现下里看见她终归是对旁的的东西感兴趣的,才放心起来,逐渐接受了她一夜之间转了性子的事实,私下里自家人之间互相宽慰。
      姑姑家的大表哥军校毕业以后在部队里磨了两年,然后和父亲一样选择了出仕。再过了两年,娶了外祖父一个老战友的孙女,都是自小熟识的。两家成了一家人,最高兴的自是两个老爷子,高家老爷子索性也在祖父住的那个胡同里买了个宅子,犯棋瘾了走几步路便到了,再不必受底下那些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陪着下棋的闷气,省了很多不痛快。
      伯父家的堂兄毕业后和一帮自小一起长大的子弟们合伙开了间公司,仗着家里的关系,倒也干得风生水起。家中本也满意,只是年纪太轻性子还野着,又是几个人整日混迹在一起戏园子歌厅里跑,总也不想着要定下来,便生了些许怨言,但终归是自个儿的孩子,说说也就罢了,毕竟还年轻着,玩两年也无可厚非。
      日子好像就是这样无风无浪顺风顺水地安稳过着。一家人都不去提到底她十岁那年的晚上看到了什么,和约好了一样,对山上的事情也是绝口不提。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不得。
      九天也就配合着,不去回忆那日的情境,渐渐地,也就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毕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这世上,除了生死,没有什么大事情。
      大院里一位哥哥过了三十岁仍是光杆司令一个,急了一众热心的老太太们。旁敲侧击的,终于得出了推论,当大小伙子还是情窦初开的小少年的时候,看见了桑老家小儿子婚礼上的新娘子,惊为天人,等长大了,就按着这个标准找媳妇儿,找了这么些年,还是伊人芳踪飘渺无寻处。因着桑家二老搬出了大院已经好几年,那小孙女也不常回来,事情也过去了那么些年了,院里人说话便不再那么顾忌,私底下纷纷议论起当年的事情来。
      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说着当年的新娘又想起自己初为人妇的光景,不禁感叹唏嘘。末了再说桑家的小媳妇儿也真是狠心,孩子才刚生出来,看也不看她一眼就搬去了山上,孩子满月百天抓周都不回来看看,哪有这样当娘的。就算是嫁得不乐意,孩子都生了还不能好好过日子么,再说,又不是绑着成亲的,再说了,桑家小儿子配她还委屈了不成,且不说当初要不是他,她还早就沉了海里连个尸骨都捞不到了,那小儿子也是方圆百里多少姑娘心里头念的人,她还觉得委屈了。再说上些长得再好顶什么用得脾性好会过日子才好云云。
      九天已经不是那个一个布娃娃一包水果糖就能够蒙混过去的小小的幼童,周围的同学大多是大院里的,渐渐地,听到些破碎的字眼。想要漠视也是不可能了。九天终于承认,那件她的家人都要努力遗忘的事情,原本是她心头的一根刺,长了那么多年,慢慢地渗入肌肉,外面摸上去,心包膜是完整的,心脏表面是光滑的,剖开来,刺已经发黑了,周围一圈心肌也萎缩麻痹了。不论谁动了那根刺,都是锥心入髓的痛
      九天在周围射来的探究的闪躲的眼神以及闲言碎语中拼凑出那些刻意隐藏的真相,她没有求证的勇气,于是骗自己那不过是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她的母亲已经死在了她十岁那年的晚风里,山茶花的红褐色斑驳交杂的脏污的尸体。
      她那样可怜她的父亲。本该意气风发的青年外交官因为遇见了让他为之折腰的女子,他在深海里救了她,前程名利权势在他眼里全成为粪土,都不及她的嫣然一笑,放弃了本来已经看得分明的光明未来也要带领这个女子跃身于不知名的深渊,他愿意放弃一切护她周全,怎奈,女子从未拿正眼瞧过他,她为他生一个孩子,当作报恩,从此对他不理不睬,全身而退,她把他推入看不见底的陷阱。一张玫瑰花茎编制的巨网覆盖下来,封死去路。一张香气弥漫尖刺密布的网。她同情她的父亲,同情到不忍心拆开他的谎言,同情到与他一起相信,那个女人她只是在外面太久忘了回家的路,她会回家的,不论早晚。
      她愿意和他一起等。
      她偏袒她的父亲,即使知道所有的起因结果她的悲剧都只是因为父亲的一厢情愿,她也仍然舍不得责怪他一个字。
      那是她的父亲。是赐予她生命与姓名的人。是她的神。
      父亲更少在家里了。
      父亲在信里对她说,阿九,长野的樱花真是好看,是因为觉得再也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了么,把舞跳得这样倾国倾城。他说,阿九,尼罗河的莲花仿佛有一种能够把人吸进花心的力量,它们的姿态真是美,能够震慑人心,叫你不敢上前近观。他说,阿九,爸爸最神气的小公主,你能来到这个世界上做爸爸的女儿是怎样一件神奇的事情。地上有那么多的人家,你偏就选了我做你的爸爸。
      他说了那么多话,把他的寂寞他的忧伤郁郁不得志全部都隐藏在对女儿的深爱背后。他是这样一个自负自尊的男子。开国将领中年才得的末子,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浩劫时因为年幼未有怎样深刻的感知,年轻时也是鲜衣怒马春风得意的,只是因为遇见了她,便是平生未展眉。
      她假装对他的心伤不知不识。
      九天第一次恨一个人,甚至希望她已经死去,只要她死去,他便可以生出许多的想象来安慰蒙蔽自己,那个女人,每一天每一天的,用她的生,做刀口最钝的小刀,凌迟他。
      那个女人,让九天的神在她面前卑微地连远望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低下头去,再低下去,低下去看见他脚边的泥土,凌乱恰似心殇。
      她想,怎么会有这样傻的人呢,她的父亲怎么会这么傻。想不透的时候她便跑去山上撞寺庙里的钟,一下又一下,越撞越觉得心烦。
      小沙弥对她说,施主,佛门乃出世之地而非避事之处。
      十六岁。她的父亲在非洲一场暴动中丧身。她和外交部的长官一起去扶灵,几万英尺的高空,她坐在靠窗的座位,觉得父亲的魂魄就在窗外。
      父亲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隔着白布发出难闻的气味。她蓄了很久的眼泪一下子就喷了出来。她神一样的父亲,她怎么舍得。
      她抚摸他布满伤痕的头,眉眼鼻梁,父亲再也不会睁开眼看她一眼,那张嘴再也不会一张一翕,再也不会用自豪到让长大的她感到羞赧的语气对她说,我的九天,爸爸的小仙女,爸爸的小公主。那双有力的手臂再也不会将她高高举过头顶,对她说,阿九,阿九你是从九重天上飞下来,飞到爸爸手臂里来的呀。那个对她说了无数甜言蜜语的人再也不会开口和她说一句话了。
      异国的土地上,她嚎啕大哭。一如十岁时的那个夜晚。
      她的神。抛弃她了。他把她带到了这个世上,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他就转身走了。一句话不说他就走了。
      她对他说,爸爸,来,阿九接你回家了。
      葬礼上,她端庄得体地接待每一位来客,达官显贵,海外使臣。她是大国外交部副部长的独生女,是他赐予的荣耀。她自称桑升平,是父亲赐予的姓名。
      那个女人始终未曾露面。
      他到底是没有等到她回家。等了十六年,他等累了。等得心里荒芜成一片沙漠,绝望在地底下潜游,掏空了地下所有的希望,沙漠也塌了。
      他放过了自己。不再让绝望蚕食已经叫漫无期限的等待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体内脏。
      姑姑带她去南海的海岸,对她说,当年,你父亲说过,死后便葬在这里。
      她抱着他的骨灰盒再一次飞在几万英尺的高空,想起小时候,她坐在他旁边,歪着脖子看见他刚毅的下颌轮廓。这个带领他穿越云海去赶赴鲜花盛宴的男子再也不会在他面前伸出手掌,将她的小手包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领着她,步伐沉稳地走过一个又一个迷障困境。
      她对姑姑说,爸爸在外面。姑姑抱着她的头把她搂在怀里,用沉闷嘶哑的声音说,是,爸爸舍不得阿九,爸爸一直陪着我们阿九。
      她把父亲的骨灰一把一把撒入他初遇他命中注定那个劫难的海域。他情殇的序曲开始的地方,她生命初始的地方。
      十七岁,她考上父亲的母校。每日走过当年父亲走过的林荫道。她企图追寻他逐渐远去消逝的脚印。以一颗渴望远行的心。她这样想要逃离这座北方灰蒙蒙的伤城。
      她愈发笃定,父亲一定在云层里朝她看,她要离天空近一点,再近一点。
      二十一岁。她放弃诸多闪光的机会,选择了早就为自己选好的路。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一意孤行且固执得不可理喻的人。彼时,她已经长成为一个寡言隐忍的女子。
      她向祖父辞行。这个和平年代的将军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下覆满爬山虎的西墙对她说,也好,有些路总得要自己去走。
      她去了那片海域,带走一小瓶海水,里面或许有他的骨灰,或许没有。
      她对他说,现在开始,由我带着你去看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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