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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蔷薇血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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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猩红妖艳,犹如嗜血的野兽唇边一抹淡漠的笑,在深黑的天幕中隐隐浮动,躁动不安的异样氛围犹如一张巨大的网,密不透风地罩在冥夜山顶。
无声的脆响,凝滞的空气开始震动,玄冥教至高无上的玫歌圣女和涯徵祭司不约而同地抬头望月,满月更加猩红,宛如欲滴的鲜血。
“命定之日么?” 凝望妖艳的满月,涯徵祭司负手而立,忽然淡淡地问道,天风浩荡,吹起他宽大的长袍,满月之下,犹如天人。
葬龙谷黑色的土壤不断震动,地底仿佛有什么欲破土而出,而葬龙谷上空浓密的黑云掩住鲜红的满月,隐隐金光闪烁。
祭坛之上,玫歌圣女低低的祈祷声飘荡于空阔的冥夜山顶: “天命未定,祭司大人。” 玫歌圣女的声音淡漠得如清晨的薄雾,没有一丝波动。
空中那轮孤独的满月已红至极至,隐隐有黑色游丝涌动。
整个葬龙谷都似乎在抖动,无数个声音在无声地呐喊,回应着地底的嘶喉,谷顶黑色的乌云金光闪烁,渐渐稀薄,仿佛一根弦愈绷愈紧,绷至极至,忽然一股黑色的强劲气旋从地底直冲云霄,乌云中金光暴涨,“轰”地一声乌云如陶瓷般碎成齑粉,露出猩红的满月。
“天命!” 看着圣女的纤弱的背影,白衣祭司的声音依然平静,“我便是天命!” 浅淡的言语里是不言而喻的威严。
一直跪在祭坛上的白衣女子双手一收,缓缓张开眼,一双眸子犹如星子,衬得额心的一点朱红更加夺目,她俯身一拜后,飘身下了祭坛。
玫歌圣女抬眼看向白衣祭司,漆黑的眸底有些喟叹。
同时,葬龙谷底,一只惨白的手从黑色的泥土里破土而出,直指天穹,说不出的诡异与怨愤。
冥夜山顶,二人同时一震,望向掩盖月光的冲天黑气,扶摇而上,逆天的霸气竟让二人呼吸一滞。
“他回来了。” 白衣祭司淡淡地说道,负在身后的手不断掐算,末了说道,“一如你所愿。”
玫歌圣女回首,眉间一闪而过的哀伤,转而淡漠: “天命未定,祭司大人。”
“未定?” 白衣祭司淡淡一笑,似乎有些嘲讽,“玄冥教史上最强的玫歌圣女,难道算不出他是如何重生的么?” 一直淡漠的祭司的声音终于有些波动,他抬手指向那轮血红的满月: “通天之能的玫歌圣女难道算不出,此刻从葬龙谷底爬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么?”
说话间,葬龙谷底一只胳膊已露在黑色的泥土外,整个山谷都在颤抖,月中的黑影如魔鬼般跳跃。
“我的力量本源于祭司大人,你我不过共生共灭。” 玫歌圣女的声音不惊轻尘。
“那么,你是想与我同归于尽么?” 涯徵祭司静静地看着白衣女子,一直掩在宽大衣袖中的手突然之间仿佛暴涨几尺,掠向玫歌纤细的脖颈,将少女拎至半空中。
雪白的脸涨得通红,眉心一点朱红如泣血,玫歌凝视着空中那轮满月,无声地笑了。
玄冥教浩劫在即。
第七天,蔷薇状的大理石顶透入一线天光,落在抚上蔷薇浮雕的手,指节嶙峋,惨白如初雪,青色的血管如树根般盘滞于单薄的皮肤下,一触即碎。
玫歌挣扎地爬起来,伏在木箱上,赤裸的足陷入湿润温暖的泥土里,隐含遥远三月的芳香,蔷薇,我的蔷薇……
空荡荡的石室中央,高台上放置一个十尺见方的白檀木箱,微弱的天光坠落,木箱上数百朵白色的蔷薇,交错蔓延,枝叶相交,精致入微。
皇流光少主重现江湖,短短一年内重振御剑门,大发英雄贴,召集天下英雄,讨伐玄冥教,三个月内,玄冥教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涯徵祭司领玄冥教弟子下冥夜山,抗击来犯的敌人。
七天,至高无上的圣女躲在光明顶最昏暗的蔷薇室里,用祭祀神的象牙小刀雕刻一朵朵白色蔷薇花,直到传自远古的最后一把圣器断裂成碎片,只为梦中的白色蔷薇花。
涯徵出征的第七天,玫歌在昏暗的蔷薇石室抚摸白色的蔷薇花:他说,红色的蔷薇是世界上最美的花儿,犹如你的名。
葬龙谷中,四面楚歌,流光松开紧握着薛薇的手。
“你是玄冥教的人……”他凝视她的神情是淡漠的,竟无一丝惊怔。
薛薇回望着他,一身火红的嫁衣犹如暗夜里盛开的蔷薇,如火焰般炽热却似冰般刺人她三寸骨血。
御剑门少主不惜与家族断绝一切关联,只为迎娶一卑微村女,御剑门主气病在床,终无奈默许婚事,当时,谁也不知道,他也默许了御剑门的毁灭。
“是你偷走御剑门地图。”并非疑问而是肯定,流光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想将我刻入心底。
“对。”她听见自己的回答。
“是你下毒。”
“对。”
“是你引来刺客。”
“对。”
“一切都只是引我入彀的圈套。”
“对。”无法相信,那么冰冷的声音竟然出自自己的嘴,一个忘恩负义的女子,一个将御剑门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的女子,终将会万劫不复吧?我不怕!
“为什么?”
为什么?他现在竟然问她为什么!薛薇几乎想笑。为什么!只为高高在上的他一次的回眸,只为近乎天人的他展颜的微笑,即使粉身碎骨,即使万劫不复……
流光抓住她的双肩,不住摇晃,火红的嫁衣在他指间燃烧,犹如他此刻的双眼:“为什么,那样的纯真,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神情,那样的善良,那样的美丽……只是演戏!”
他并未看她,而是遥远的无知年少,单纯的幸福轻狂,注定的偶遇,在戏中如此美丽真实,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燃烧绽放的蔷薇丛边的白衣少女,不经意间回眸的一笑,稚气与无邪,无需任何理由,单纯地坠入清水般的眼眸,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究竟为了什么,连自己都能出卖?回答我!”流光大吼,猛烈地摇着薛薇,仿佛想将她摇碎,看看那颗忘恩负义的心。
终于,薛薇笑出了声,尖锐的声音让他的手滞住:“出卖?任何理由此刻都是掩饰,我从来都只是路边的野蔷薇,要么纵情声色,要么任人践踏,没有任何选择!我们都一样,饮鸩止渴,只为遥不可及的幻影。”耳边响起当日自己的声音“你让我嫁给他?好,我嫁!”眼光越过流光,越过重重人群,看向山顶那抹纯白的影子,天风浩荡,衣袂翻飞,身后的满月也无法掩其丝毫光彩,犹如天神……
“是么……”流光低语着,手滑向她纤细的脖颈,渐渐收紧。
呼吸凝滞,山顶那抹白色变成重重的幻影,模糊不清地晃动,薛薇固执地凝视,希望能再最后一刻再看他一眼。受命之刻,便注定了她此刻的结局,从头到尾,她只是玄冥教向北扩张的铺路石,一株路边自生自灭的野蔷薇……
忽然,脖颈上的手松开,她被流光狠狠推开:“你走!”
踉跄着后退,薛薇惊怔地看向他,光影明灭间,流光石雕般的侧脸没有一丝表情,冷冽如此刻的夜。
“如果是因为他……”流光的手指向山顶那抹白影,一轮血红的满月在其身后犹如光环。
薛薇惊骇地看着流光修长的手指:没有人敢如此挑战玄冥教的涯徵祭司,没有人敢直视近乎天人的祭司,更没有人敢这样轻慢地指着祭司!不自觉地,她扑上前压下他的手,惊叫道:“你疯了!”
“疯?”流光反手握住她的腕,拉她近身,看入她的眼,“我不该疯么?”
咫尺距离,他温热的气息扑在薛薇颊上,有些惊惶,往日种种重又浮现眼前,他摘花的温柔,他披衣的体恤,他纯粹的微笑,曾经让她错以为近在咫尺的幸福,薛薇挣扎,不想再看着他。
“死都不惧,还怕看着我么?”流光轻笑着,犹如藏在暗夜里的兽,血红的眼中尽是怨怼,“如果是因为他,那么张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你追寻的到底是怎样的地狱!”
流光松开她,厮杀声起,御剑门三十六式传自百年前皇千龄,置死地而后生,遇强则强,在此生死存亡的时刻,威力无穷,凌厉的剑风,惨痛的哀嚎,一场困兽之斗,都在血红的满月下不动声色地进行。
颤巍巍地,薛薇的手伸向流光的背影,却停滞在半空中:是我让他身败名裂,是我将他推向万劫不复,而现在我又如何能拉住他……
心,从未有过地慌乱,流光的背影一点一点刻入心中,一世都无法磨去。
“光!”薛薇尖叫,仿佛想将他唤回,挣扎着爬起来,剧毒的蔷薇花刺扎入双手——“将此刺入他掌心。”白衣祭司浸满鹤顶红的蔷薇花荆交入她手中,温和的话语如沐春风。
然,他终究不忍心杀她,即使沦为御剑门百年罪人,即使注定命丧葬龙谷……
“光——”薛薇再次跌坐在葬龙谷湿润的泥土上,麻木从双手蔓延,心底却回响着他的声音:这么晚了,不要坐在地上,会着凉的。流光明亮的眸子看着她,温暖的手伸来,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冰凉的夜风从指间穿过,却没有他的温暖,手无力地垂下,麻痹蔓延至双肩,薛薇看着谷中厮杀的人群,他的红衣浸满鲜血,本应揭开她头帕的手却握着犀利的长剑,一时间不知身在何方:我究竟在做什么,我究竟在追寻什么?放弃伸手可及的幸福,只为空中那轮遥远的明月。
也许只有在人弥留之际才会想到这些吧?也许只有在最后一刻,执念的浓雾才会散去,让人看清真正的自己……
再刻骨的仇恨也只是云烟——“薇儿,将你卖给王老爷,娘真的没有办法,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对不起,对不起……”娘朦胧的泪眼消失,浮现的是悬在空中不停晃动的红色绣花鞋;
看清自己一直追寻的东西——“你叫薇?我带你离开。”白衣祭司微笑的眼中浮现的却是不可一世的圣女;
看清其实幸福离自己很近很近——“薇,后山的蔷薇花开了,我带你去看!”“薇,红色的蔷薇是世界上最美的花儿,犹如你的名。”
……
然而,若能重来,结局也不会有不同——“你听着,此次任务只许成功!否则玄冥教大刑伺候!”铭珊圣女凌厉的眼光犹如利刃,一寸一寸割着她的肌肤。
喧嚣渐渐远去,眼前一片昏茫,鲜血溢出,玄冥教大捷,谁还会在意角落中渐渐死去的棋子?
毒,侵入心脉,回天乏力。一只有力的手将薛薇从草丛中拉起,她回眸——敢逆天而行的白衣祭司唇间依然是悲天悯人的笑意,却看着谷中混战的人群,叹息般的声音飘散不定:“少年英雄,可惜不为我教所用……”
“你赢了……”流光仗剑而立,血红的衣衫褴褛,长立于强敌环伺之中,无所畏惧地凝视着白衣祭司,只是眼中是深深的倦怠,嘴角浮现地却是轻蔑的笑意——没有人敢这样看着玄冥教的涯徵祭司,即使有,此刻也是黄泉下无法超生的游魂。
“是。”涯徵祭司微笑,轻尘不惊,“诸行无常,你又何苦妄执,超生去吧。”
万丈七彩霞光从山另一端散开,早燕呢喃飞翔,晨雾飘散,此刻的静谧让人心惊。
光……倚在白衣祭司怀中,薛薇感觉自己的生命一寸一寸流逝,犹如夏末的蔷薇,不复重来的盛世。
寒光闪过,四名玄冥教的弟子无声无息地倒下,血顺着染红的剑一滴一滴落在红色的土壤里,流光冷笑:“超生?怨愤如你能超渡我么?”
“天道循环,你又何尝不是踏在我当年的路上。”涯徵揽着薛薇的手握紧,依然温文地笑着,眼底的冰冷恍如昨夜的月,血红而嗜杀。
流光的眼光落在薛薇身上,不复当初的犀利,转而有些怜惜,有些哀伤,有些倦怠:“让她好好活着。”
“你是在哀求我么?”涯徵揽紧薛薇,强大的真气从掌心灌入她的心脉,游行的毒液如凝固一般停在血液中,薛薇不禁呻吟出声。
火焰在流光眸中腾腾燃烧,一如腾出山顶的朝阳:“这也是你的希望吧?十年后,你会放任同样的女子死在你怀里么?”
白衣祭司淡淡地笑着,真气却在紊乱,无法压制她体内蠢蠢欲动的毒液,原来,近乎天人的祭司情绪也会有波动的,十年前,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他如此难以忘怀,以至今日还情难自禁?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众生自我妄执,徒增烦恼而已。”涯徵淡然地说道,浓黑的眼眸里是沉重的杀气。
“呵……你真以为你已近乎天人?”流光嘲讽地凝视着白衣祭司,笑着,“真想再看看,你当年将玄冰剑掷入御剑门匾额的悲愤欲绝。”御剑门历经百年的匾额上那柄利剑竟是涯徵祭司掷入的!十年来,那是无人能拔出来的利剑,当年的涯徵祭司又是怀着怎样的怨愤掷出那惊天的一剑,让纵横百年的御剑门蒙尘?
寂静的山谷中,回荡着他的笑声,玄冥教的弟子面面相觑,无所适从,转头看向山顶的白衣祭司,宽大的下摆在晨风中猎猎飞舞,犹如天人般出尘脱俗。
浓重的血腥滴入薛薇嘴中,苦咸酸涩,从来没有尝过如此苦涩的鲜血,犹如身处炼狱永世无法超生的行尸走肉,究竟人间哪里才会有这样的地狱呢?
涯徵祭司裂开的手腕从她嘴边收回的瞬间便已愈合,光洁苍白犹如往昔,白衣祭司的眼光一直凝视着流光,掠过间或的恍惚:“你……”涯徵祭司顿了顿,仿佛有些艰难,“你去吧……”声音微颤,似乎有些犹豫,也只有离他如此近的薛薇才能看到他复杂的神色匆匆掠过空茫的眼底,然而,不会有人真正知道涯徵祭司究竟在想什么,连铭珊圣女都无法窥见祭司片刻的思虑,那近乎天人的力量让人无法正视……
流光环视,微微冷笑,眸光在涣散的瞬间收缩成针,射向白衣祭司,“我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的……仿佛一句诅咒,成为薛薇此后夜夜无法摆脱的梦魇。
“不要!”薛薇惊叫,欲奔向流光,却被涯徵祭司强拉回来,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冰冷的剑划出优美的弧度,扎入流光胸膛,鲜血四溅,反射着朝阳发出夺目的光彩,犹如她不复重来的幸福,就这样在她眼前消散……
白衣祭司冰冷的手托着薛薇站立,犹如千年不曾融化的寒冰,混乱中,她心底回荡着却是一个声音:红色的蔷薇是世界上最美的花儿,犹如你的名……
晨光朦胧,涯徵祭司淡淡地看着,眼神却沉寂如水底的玉,看不出一丝波动,空茫的眸光似乎穿过谷底,看向遥远的过去,不堪回首的往昔。
“饮鸩止渴,只为遥不可及的幻影……”祭司轻叹的声音恍若飘散的晨雾,无法触碰。
泪眼朦胧间,薛薇怔然抬头,白衣祭司却松开她,任她滑落在柔软的草地上,缓缓走下山坡,双脚却未着地,仿佛漂浮在草尖上,那样直通天人的神力,该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谷底,玄冥教数百名弟子高声唱和,歌颂涯徵祭司通天之能,无敌于天下——天下无敌……那又如何?能换回那株夏日最后的蔷薇么?即使是近乎天人的涯徵祭司,也会有无法回首的过往,不能放下的影子,不愿让任何人窥知的禁忌,即使,是玄冥教的弟子……
“薇,仔细看着。”祭司飘忽的声音从谷底传来,却不散去,温文如耳语一般。
直到此刻,薛薇才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地狱,为何涯徵祭司的血会苦涩至斯,而那——却是她一直追逐的幻影——真正的人间地狱:记忆中涯徵祭司拈花微笑的手,刺穿一个个正为他唱颂的生命,收回的手却不染丝毫血污,速度快到极至,眨眼之间,喧嚷的谷底归于一片静寂,连鸟儿震慑于浓重的杀气,晨雾凝结在半空中,不再流动,时间都仿佛停滞,只剩不染纤尘的白衣祭司伫立于尸骨累累的葬龙谷底,直指苍天,逆天的杀气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杀气,浓重得让薛薇无法呼吸,双手深深抠进泥土里,从来不知道,会担心蔷薇为风雨所伤而整夜守在一旁的白衣祭司能造出如此的人间地狱,血在他脚底流淌,而他却不染纤尘,如出世的天神。
“张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你追寻的到底是怎样的地狱!”光的声音在耳边游荡,她无力地伏在地上,连哭泣的气力都没有。
人,只有在失去,才会觉得倍加珍惜,才会后悔不曾抓住吧?
薛薇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和涯徵祭司一模一样,痛至极处的哀伤,连哭泣都没有力量的悔痛,不复盛世的红色蔷薇花,不复重来的幸福,亲手结束的幸福……
永无止尽的杀戮也无法愈合的伤口,直到所有的敌人都被打入地狱无法超生,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和永世无法拔除的孤寂,杀戮成为习惯,血腥成为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靥,忘了杀戮的初衷,本心也在漫天的血腥里迷失不知何处,直到一天,旧伤被人狠狠揭开,血淋淋的伤口连自己都无法直视,一直以为直通天人,一直以为纵横天下,无所不能,至终却无法换回那株逝去的蔷薇,忘记甘愿坠入魔道只为那株凋零成泥的蔷薇……
她从来都没有觉得如此接近恍如天人的白衣祭司,从来都没有觉得涯徵祭司如此可怜,累累尸骨之上,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无敌无友,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去向何方。
冷风掠过,眨眼间,尸骨上那抹白影已不知去处,世间已无人知晓他那深藏的禁忌,除了她和葬龙谷中无法超生的怨灵……
可是,光,我又如何能让你成为无法超生的怨灵呢?薛薇挣扎着爬下山谷,疯狂在残缺不堪的尸骨中寻找流光的尸体:御剑门的少主,如果没有遇到我,依然还能风风光光地迎娶唐门的小姐吧?而不会沦为御剑门百年罪人,成为葬龙谷底无法超生的怨灵……
原本执着的信念在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可笑,葬龙谷底,阴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阴霾的乌云在遮住头顶蔚蓝的天空,飞翔的鸟儿从空中接连坠落,花草相继凋谢枯萎,微黄的泥土转为深黑,那种无边无际的浓黑,让人无法出声的悲凉的浓黑,偌大的葬龙谷,只有她在呼吸,黑色的沉寂犹如死亡般无边无际地蔓延。
苍白的怨灵冲向天空,企图重生,葬龙谷顶的乌云犹如一张网铺天盖地地罩下,刚一碰触,乌云中金光乍现,苍白的怨灵便如烟花般坠落,散开,那是涯徵祭司布下的封印,要让怨灵永远不见天日的封印。
仿佛回应空中飞舞的怨灵一般,黑色的土壤开始颤动,地底传来野兽般的嘶鸣,尸骨间,薛薇张大眼睛,无法置信地看着漆黑的骷髅接二连三地从松软的土壤里爬出,对着乌云发出尖锐的嘶鸣,震动着凝滞的空气,黑色的泥土从发黑的骨架上散落,隐隐白色的尸虫在其间蠕动。
究竟多少年前,葬龙谷里,也曾有这般的人间地狱?
下意识地,双手合十,作出一个法印,无数怨灵向她冲来,金光乍现,所有怨灵无法近身。
“此世已了,早登极乐……”苍白的安魂歌在滔天的怨愤前虚弱无力,黑色的骷髅摇摇晃晃向她走来,深不见底的眼眶闪着幽秘的光芒 ,全身的骨结松动,仿佛一碰便会碎成齑粉,无须片刻已将她团团围住,一望无际,是黑压压的头骨和深邃的眼眶。
红色的蔷薇,犹如我的名,只有浸染鲜血才会如火盛开的花儿……
昏暗的蔷薇室里,缓缓地,玫歌伸出手,苍白枯瘦,手腕上一条深可见骨的血红伤痕,蜿蜒犹如蔷薇的花茎,时时提醒着她的背叛,葬龙谷里十天十夜的安魂也无法平息的滔天怨愤,不肯重入轮回的怨灵,永不安息,最后不得不以血为引,用盘龙玉封印葬龙谷,那一阕镇魂歌镇住的不仅仅是那永埋地底的怨灵,还有她的魂……
“你定然要我陪你入地狱么?可是,我不能……” 十天十夜的安魂歌无法平息的滔天怨愤,薛薇望着凄厉的风,冷冷地笑着,决然割破双腕,殷红的鲜血滴在焦黑的土壤上,发出咝咝的声音,化为蒸汽消散在风里。
薛薇扬起双臂,在累累尸骨与骷髅间独自起舞,红色的嫁衣翻飞,双腕溢出的鲜血,犹如一朵朵怒放的蔷薇花,在不尽的厉风中飘散,绝美至极。
血色花雨中,红衣女子伴着自己的歌声翩翩起舞,鸾咽姹唱圆无节,眉敛湘烟袖回雪,飘逸的水袖在转身间犹如流风回雪,无法触摸,只能在远处静静观望其哀伤的舞姿;深沉的镇魂歌充满了不食人间烟火的飘渺,连地狱厉鬼都为之战栗的沉痛,每个音符间都释放着哀伤,深情的哀伤。
天地间,仿佛只有她一人,独自跳这场死亡之舞,血红的蔷薇花飘散其中。
血红的蔷薇花……玫歌伏在巨大的木箱上,眼前出现他的脸,冰与火的碰撞在他冰冷的眼眸中交替闪烁,生与死的狂热在他淡漠的神情里若隐若现,何等骄傲的人,不容许任何背叛,即使身在炼狱也会爬起来噬人血骨,拖入十八层地狱。
只是,你我身在局中,也只是棋士手中的一步棋,注定受其驱使,若想自由,却只有一条路——杀戮!
“只有在最高处,才能操纵自己的命运。” 从昏迷中苏醒,白衣祭司温文的目光看着薛薇,眸底是不见底的空茫。
双腕剧痛,深可见骨的血红伤痕犹如蔷薇枝蔓蜿蜒,鲜红欲滴,眩晕,耳边呼啸着凄厉的镇魂歌,还有怨灵不甘的憎怨和永埋地底的惨厉,薛薇不觉冷笑,低低地回道: “命运么?呵,你会后悔的……”
涯徵微微笑了笑: “我十年前便后悔莫及,才如此渴望接近神,操纵自己的命运。”
薛薇抬起头,看向白衣祭司。
“然而,不管如何接近神,也有无法达成的愿望。” 涯徵伸手抚摸薛薇的发,深不见底的眼眸隐隐有些光彩,“你恨我,那么让我看看,你仇恨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十年前,铭光也是你这样的神情,含恨而终的……”白衣祭司的眸光闪烁,抚摸薛薇发的手也有些颤抖。
“铭光?”
“一个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女子……”白衣祭司有些叹息,眸光悠远,仿佛看向遥远的过去,“不该遇到的人却注定相遇,这便是纷争。御剑门的少主如何能爱上玄冥教的继任圣女?”
“涯徵祭司你是……”薛薇脱口而出。
“你所嫁之人的哥哥,御剑门的长子。”涯徵祭司冷笑,“御剑门,明里武林正道,暗地里做的事连畜生都不如!”
流光的哥哥……薛薇完全不能接受,逼死自己弟弟的哥哥,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能让往昔的御剑门少主不惜一切欲将御剑门灭门?
“他们,他们以我二人婚事作为引玄冥教入彀的诱饵。玄冥教的继任圣女是侍奉神的,必须纯洁无暇,玄冥教显然无法容忍这样的耻辱,派出高手袭击,御剑门摆出空城计,袭击冥夜山,那一仗,几乎所有玄冥教的弟子都覆灭在葬龙谷。铭光认定是我设的计,恨我入骨,看着她被困在御剑阵中,我却无法出手相救……”涯徵祭司的手按在桌上,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中,“我母亲,我母亲出手救她,那些杀红眼的畜生,竟然将母亲也杀了!我出手时,已经晚了,彻底晚了,一切都已不可挽回……即使,即使现在的力量,连神都战栗!”涯徵祭司双手看似不经意一挥,石屋竟爆开,石屑如柳絮般纷飞在南疆的星空下,一身白衣的祭司却不然纤尘。
薛薇搂紧自己,不住发颤。
星空下,白衣祭司回眸:“让我看看,你仇恨的力量……”
到底是谁在主宰我的命运?黯淡的天光从蔷薇状的屋顶撒落,玫歌的手抠着雕满白色蔷薇花的木箱,披散的长发几乎覆盖了巨大的木箱。
“圣女大人!御剑门的人已经打到冥夜山脚了!左右护法请命抗敌。”幽兰的声音在蔷薇室外响起。
终于来了,光,三年不见的你是否一如从前?一如你我大婚之日?玫歌冷笑,手指几乎陷入坚硬的白檀木中,还未开口,鲜血从嘴中喷出,散落在白色的蔷薇花瓣上,娇艳美丽——只有浸染鲜血才会如火盛开的花儿啊——如我的一生……
“你们,散了吧……”鲜血汩汩从嘴里溢出,滴落在含苞欲放的蔷薇花瓣上,隐隐有些震动。
“圣女大人?”
“祭司大人会打点一切,你们散了吧……”刚说完,仿佛受了什么沉重的打击,玫歌向后一仰,跌坐在湿润的泥土上,她迅速站起来,抚摸木箱上泛红的花儿,仅仅片刻功夫,方才还是花骨朵儿的浮雕蔷薇此刻竟已微微绽放,白色的枝条在木箱上犹如蛇般蜿蜒爬行,寻找新的血液,渐渐漫过木箱扎入泥土中,还有的,紧紧缠住她的双腿,尖锐的刺扎入她纤细的腿里,却没有一滴鲜血,却见苍白的枝条渐渐泛红,经络里红色的血流向木箱上浮雕的蔷薇花。
“圣女大人!玄冥教的弟子欲与玄冥教共存亡!”左护法苍老的声音响起。
尽力伏在蔷薇的木箱上,玫歌厉声说道:“玄冥教天命已尽,你们谁愿意陪葬尽管去,不要牵连无辜的弟子!”
蔷薇室外的人群一阵骚动,终于静下来,却听齐声的高喊:“与玄冥教共存亡!”
玫歌一震,空泛的眸光终于聚集起来,看向蔷薇室的大门,想走出去,却被木箱上延伸出的枝条紧紧缠住无法动弹,末了,她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神祝福你们……”
蔷薇室外的人声终于散去,玫歌怔怔地看着整个蔷薇室的泥土里疯狂生长的白色蔷薇,心中涌上浓浓的罪恶,她忽然伸手,想拔开紧缠在身上的蔷薇花茎,而那恶魔般的花茎却越缠越紧,胸口仿佛受了重击,身体无法动弹,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浸染木箱上泛红的蔷薇花,鲜血浇灌的花儿颤巍巍地张开花瓣。
冥夜山底,涯徵祭司仰头看着光明顶上的蔷薇花室,淡淡地笑了,眼前浮现一绯衣女子明媚的笑颜:“铭光,只有在此刻你才会出现在我眼前么?”一丝暗红的血从白衣祭司唇角滑下,巨大的伤口对穿了他的胸口。
一般的武器如何能伤害到近乎天人的玄冥教祭司,然,伤他的并非是一般的武器,而是一只手臂,一只凝聚了数千怨灵怨气的手臂……
“铭光……”白衣祭司向星空中隐约的笑颜伸出手,而无数只黑手如藤蔓般从地底伸出,拉扯他的长袍、手臂和头发,攀住他的肩膀,将他拖入地下,眨眼间便已不见踪影,仿佛天地间从未来过这样一位直通天人的玄冥教祭司。
浓重的血腥传来,半昏迷状态的玫歌蓦地清醒,偌大的蔷薇室中不知何时开满了血红的蔷薇花,无风自舞,散发出浓浓的血腥气息。
“涯徵……”玫歌看着木箱上硕大的蔷薇花,仿佛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
蔷薇室外响起激烈的厮杀声,玫歌眸底闪过深深的不忍,疯狂撕扯着缠绕在身体上的蔷薇花茎,而那些藤蔓犹如附骨之蛆嵌入肌骨,体内的鲜血迅速流向木箱上的蔷薇花,此时木箱上浮雕的花儿已如火如荼地怒放,而玫歌全身已不见一丝血色。
外面的厮杀声终于停下来,玫歌撕扯花茎的手滞住,全身都仿佛被冻结一般,等候最后的审判。
光明顶上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斜晖争先恐后地涌进,落在蔷薇室中央巨大的木箱及伏在上面那个苍白如死的女子脸庞上,整室血红的蔷薇盈盈绽放。浓重的血腥气涌出,弥漫整个冥夜山,怪不得那些玄冥教的弟子倒地之后都没有血,原来都被这些东西吸走了!
“光……”玫歌看向逆光而立的人,喃喃地说道。
来人并未开口,只是静静地走进诡异的蔷薇室中,脚陷入温润的泥土中,疯长的蔷薇花却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终于看清了他,一如既往的光啊……玫歌伸出手,想抚摸他的脸颊,却被蔷薇花茎缠住不得动弹,全身的血几乎都已抽干,玫歌虚弱地伏在木箱上,凝视着他的眼,微微地笑着。
“仇已报,让我解脱!”御剑门的少主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近乎歇斯底里。
“三年不见,你没有别的话对我说么?”玫歌的声音微含一些宠溺,仿佛对着一个孩子。
“你想要一个不死不活的人偶对施咒人说什么呢?”流光的声音沉了沉。
“光,别这样……”玫歌努力向他伸出手,却依然被蔷薇花藤制住,流光嫌恶地向后退了退。
“当年你把涯徵的‘封’咒偷偷换成‘炼’咒,在那个怨灵聚集的葬龙谷中炼了三年,我吃掉了所有的怨灵,吸取它们的怨气,才得以打破封印出来复仇。”
“光,当年是我对不起你。”玫歌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道,“而现在,我用我的血以及所有玄冥教弟子的血换来你的重生,我并不欠你什么!”
“重生!”流光走近,抬起玫歌的下颚,凝视着她的眼睛,冷然道,“这便是你所谓的重生!每晚必须别人的血才能温暖过夜的我到底是什么?”
“现在你不用了!”玫歌强调道。
流光摇摇头,语气突然松下来,轻声道:“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从开始到现在,你都只是把我当成这里面的一个玩偶!一个吸取你的鲜血,你的力量才可以打败涯徵报仇的玩偶!”他指着玫歌身下的巨大木箱,看着玫歌的眼睛说道。
“不!我没有!”玫歌反驳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流光打断她,“想过我看着你这样连鬼都不如的样子会有多难受?”
“我……”玫歌怔住,万万没有想到流光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直到刚才我还以为,我凭自己的力量打败了涯徵,还以为吸取了怨灵怨气的我是特别的,不会受到术法的反噬。”流光顿了顿,“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
玫歌轻轻笑了,低头说道:“光,我真的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我也不想……”流光搂住她的肩,低声说道,“可是,我不由自主地就……”
“十恶不赦,忘恩负义,我注定要下十八层地狱的……”玫歌微微有些挣扎。
“即使是十八层地狱,我也不会再放开你了……”流光左手搂着玫歌,右手向后一挥,厚重的雕有蔷薇浮雕的大门“轰”地一声永远地合上,仿佛结束了一段历史……
没有人知道冥夜山光明顶的蔷薇室里发生了什么,有人说御剑门的少主诛杀玫歌妖女后封剑归隐,也有人说二人携手浪迹江湖,更有人说,在那两扇刻有蔷薇浮雕的石门关闭之前,清楚地看到,那石室的中央是一方血红的蔷薇棺材……
2005-5-3
后记:写出来的跟想象的是两回事……×-×,我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了,狂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