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流年》雪舞

10、飞天变

　　今夜的长安城火树银花，笙歌不息，万人空巷，笑语熙熙，一切繁华，只为一人，一个集大唐王朝万千宠爱的公主——兰陵公主，兰陵之嫁，惊世之嫁，不仅因为兰陵公主惊世之貌，还因她所嫁的，是大唐王朝另一则传奇——辅国大将军卫非，他的崛起本身就是乱世中的一则神话，一卷旌收千骑虏，万全身出百重围，从此平步青云，威震四海，受命于危难，十五次西征，摧枯百战，拓地三千，兵威冲绝漠，杀气凌苍穹，长刀所向，莫不能敌，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大明宫，少年金紫就光辉，姊妹弟兄皆列土，然而凡是见过卫非的人，都知道，惊世之才，人中之龙，却非能久困于浅水，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是应该逍遥于林间濮上，诗酒酣畅，琴啸相谐，傲睨世俗，绝非为功名牵绊，终有一日将萧然离去，所以当今圣上将最宠爱的兰陵公主下降卫非，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当今圣上破例为兰陵公主设宴于翠微宫，大赦天下，万民同庆，数万只烟花点燃长安城三月的天空，照亮兰陵公主明媚的笑颜，而驸马都尉卫非的表情却在明灭的烟火里不可捉摸，似三月无法追寻的风。
　　“敦煌鸣月城恭贺兰陵公主大婚，献上飞天舞，祝公主与驸马白头偕老！”
　　飞天舞！莫非……卫非沉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诧，飘忽的眼神瞬间凝聚成针，望向火红的高台，高台四角燃起白色莲花灯，身着火衣的乐者依次上台施礼，一切缓慢而有序地进行着。
　　人群中传来细碎的议论：“敦煌鸣月城啊，不是一直都跟我朝作对么，我朝初建，四夷不宾，一直顾不上它，它倒主动来向我朝示好。”“可不是，出征西域处处顾及着鸣月城，距敦煌那么近，随时给我军来个釜底抽薪，我们还不是只有干瞪眼。”“招安不成，打又打不得，整一个烫手山芋。”“不过现任城主是个小姑娘，怕是屈服于大唐声威了吧。”“可是鸣月城名动天下的白色优昙花真是极品，不似人间物啊……”“大人有福得以一见，我们只有瞎羡慕的份罗，呵呵。”“哪里哪里……”
　　说话间，乐者已井然就绪，丝竹之声乍起，火红的高台上缓缓升起一株巨大的白莲花，含苞待放，淡淡的清香透过浓重的烟火气息传来，令人精神一振，一直喧闹的宴席渐渐寂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株白莲上，香气渐浓，空气中仿佛一声脆响，那是花开的声音，晶莹的白色花瓣缓缓绽开，琵琶铁拨鹍弦之声铿锵，层层叠叠的剔透之间，一抹火红赫然跃出，犹如黑暗里一束熊熊燃烧的火苗，红衣舞姬纤细的足于瞬间点遍十八片花瓣，再回到花蕊中继续旋转，惊鸿掠影，不染纤尘。
　　风砂，风砂，果然是你……卫非闭上眼，心底抽痛，昨夜的一幕幕浮上心头——
　　暗夜里风砂一身绯衣犹如初见之时，明媚得不掺一丝杂质，只是眉宇间闪动地却是一种近乎哀怨的神情，而她依然是高傲的，凝视着卫非，冷冷地开口：“驸马大人，你大喜啊。”而声音里被压抑的颤抖却暴露了她的愤怒。
　　这个生于大漠长于大漠，敢爱敢恨的女子，如何能原谅他的背叛？这一生，怕是终究要负她。
　　卫非只能看着她，许久，终于开口：“风砂……”
　　“铿——”利剑出鞘，作龙吟之声，风砂苍白的脸颊被雪亮的剑光照亮，泛出一片银白的光彩。
　　两寸之外，便是他的心口，恍惚间卫非竟在想，就任她刺来，不避不闪，偿她这一往的深情，然而，那却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他若死于风砂剑下倒也无所谓，只是殷峤，怕是要一世疯癫下去，而那，却是他宁死都不愿意看到的。
　　“风砂……”
　　“住口！”风砂冷冷地打断他，不敢听，也不敢想，面前这个俊秀的人嘴中会吐出如何绝情的话，“你以为，我来苦苦哀求你不要离开我么？哼，你不配！兴师问罪的事更不是我沈风砂会做的……”
　　“风砂。”卫非看着风砂，冰冷的利剑在二人之间，闪着熠熠寒光。
　　“我来，只是来要回优昙花，你带着我的优昙花跟别的女人成亲，我想着就恶心！”风砂恨恨地说道。
　　优昙花！卫非一怔，大漠中九死一生，生死与共的情景涌上心头，还记得当时在大漠深处偶得红白两朵优昙花，风砂兴奋的神情，激动的语调：花开并蒂，红白优昙，将见证你我白首之约。当即将白色优昙花赠与自己，而把那株火红的优昙插入鬓中，人花相映。
　　卫非低叹一声，稳健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锦囊，风砂没有想到他竟然一直贴身携带，不禁怔了怔，利剑微抖，心一软，却见他递过锦囊，风砂咬咬牙，伸手夺过来，不经意间却碰到他温暖的手，熟悉的温度，他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她，一如往昔，泪，刹那间便要涌出，风砂收剑回身，保持冰冷的温度：“是我不要你了！你不配我的白色优昙！”声音依然冰冷，泪水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滑落。
　　不配，的确，这样如水般清透，如火般刚烈的女子，绝非他这种在尘世的泥潭中挣扎的人能仰望的，只是——
　　卫非望向火红高台上起舞的红衣女子，神色变了又变：只是风砂，你又为何……
　　琶声入破，白莲之上的女子舞到极至，飞速的旋转已看不到人，只有一缕流动不息的风，犹如一支怒放的红莲，渐行渐止，乐声低沉，终是停下，高台之下一片静寂，众人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许久，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响彻翠微宫。
　　“好！”雕金龙椅上圣颜大悦，起身鼓掌，明黄色的龙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而卫非却只是心痛，难以言喻的心痛：风砂，你是在叱责我的背离，惩罚我的负心是么？你知道，我初见你，也是因为这一支飞天舞！
　　三年前那个秋日，新建的百丈佛像前，这支飞天舞惊动边塞二十城，见者皆云非人间所能见，朝见之，夕可死矣。
　　高台下僧侣的梵唱回荡，九响晨钟醇厚，香气渐浓，一彩衣舞伎飘然而下，落在一名力士高举的金盘上，衣袂翩飞，轻若惊鸿，宛如从九重天落于尘间的天宫乐伎，栖身于花丛，飞翔于天宫，于佛前献花，借着飘曳的衣裙、飞舞的彩带而凌空飞翔。
　　盛装的飞天身着高领宽袖嫣红长衫裙，缀满晶莹闪亮的珠饰，发髻宛如蝴蝶振翅，翡翠步摇凤凰纹遍插其间，迷离的琉璃珰，幻彩的颈珠，在黄沙碧天下熠熠生辉，乐声渐起，飞天睁开双目，波光潋滟，风沙流连，缓缓抬起手臂，轻容纱加泥金绘成的披帛似梦般随着广袖滑落，露出纤细美丽如同琥珀的手腕，戴着重重叠叠的钏子，各式各样，举动之间叮当作响，宛若行云，臂上的璎珞垂垂累累，如流水般，飘然转旋若流风回雪，嫣然纵送似游龙惊凤。
　　乐声繁杂，长笛琵琶间错交织，众僧梵唱于下，百丈佛陀之前，十丈高台之上，力士金盘之中，翩翩风袂，轻盈如丝，烟娥轻捻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扬翠袖，含风舞，妙轻处，惊鸿态。
　　如此飞天之舞，看似凝滞，却幻化出清影万千，彩袖裙裾间隐现一点朱红。
　　缤纷的西凉乐中，琵琶之声渐行渐高，撩乱拨弹，手间翻覆，弦间细语泠泠，涧底松风簌簌，似急雨斜穿梧竹，雁行轻遏翠弦。
　　高台之上，回裾转袖若飞雪，舞衣晴曳碧天云，飞天转身飞旋，跳入另一金盘之中，珠玉之声铿然，繁杂的钏子玲玲作响。
　　凉州按彻，莲步急切，跳珠撼玉，繁音急节十二遍，飞天赤裸的足尖眨眼间点踏遍三个金盘，各式钏子玲响的手腕灵动如蛇。
　　琶声入破，雷霆震怒，骖龙翱翔，高台之上也舞至极处，力士的金盘上已看不到人，只有一枝旋转怒放的红莲，一缕流动不息的风，夹杂着叮咚如泉水的银铃交击声。
　　就在众人惊叹之际，漫天花雨倾泻而下，曼陀罗花深没膝，梵唱吟诵，妙音诵经，回荡山谷，从天而降的曼陀罗吸于飞天的裙裾，附于描着金泥的披帛，飞速的旋转也不会脱落，轻罗金缕花葱茏。
　　有限弦声无限意，一曲凉州拍尽，花雨未歇，高台上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飞天终是停下，环佩声响，双眸迷醉，云鬓微斜，意蕴未止。
　　舞袖倾东海，纤腰惑九州。
　　不可描绘的绝代风华，卫非犹自沉浸于三年前那场飞天舞，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合二为一，缓缓向自己走来，愈来愈近，鬓上那朵白色剔透的优昙花，带着浅蓝的微光，在夜色中有如精灵。
　　“鸣月城主沈风砂恭贺兰陵公主与驸马大婚。”面前浓妆重彩的人儿朗声道，摘下鬓上白色优昙双手奉上，眼睛却是直直看入卫非眼中。
　　“好美的花儿。”身旁的兰陵公主惊叫道，伸手去接，生于宫苑被捧在掌心之中的天之娇女何奇珍异宝没有见识过，但如此纯澈净透的花儿却只生于大漠，风沙侵袭，花开一遭殊为不易，天下能见者少之又少。
　　然，风砂的手微微向后一退，兰陵公主扑空，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兰陵惊讶地看向眼前献花的女子，却见她的目光凝视着驸马，似在挑衅又似在愠怒，心生疑窦，此刻卫非伸出手，接过花儿，兰陵清楚地看见女子眸中闪动的希望，凝视着驸马的目光温柔似水。
　　卫非的眸光越过晶莹的优昙，望向风砂，那双深如幽潭的眸中是一如既往的骄傲，但他知道，这是风砂最大的让步，也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否则，此生终将错过她，无法回头。
　　莫非……兰陵公主直觉有异，而驸马温柔的手却已将那株白色优昙花插入自己鬓中，众目睽睽之下，养于深闺的公主已不及多想，羞涩地低下头。
　　风砂震惊，袖中紧扣三枚金针的手颤抖，倒退两步，沉痛的目光扫过卫非与兰陵，琴瑟相和，三枚金针终是无法射出，倒刺入自己肉中，不想再看，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一切只是自己愚蠢吧，本以为他贴身藏着自己的优昙便是对自己余情未了，妄图一曲飞天舞唤回他，可笑，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她竟然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活该让人将自己的自尊践踏得支离破碎，想他结媛鼎族，定然平步青云，哪会想起荒漠中的沈风砂！愚蠢！沈风砂，我看不起你！风砂拼尽全力向前奔跑，三月初春的料峭寒风划过脸颊，吹散风砂乌黑秀发，泪水在风中消逝，她想一直就这样跑，跑回大漠，跑回鸣月城，至少，那里有人需要她，有人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