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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落燕营·夜无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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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清木守在我身边。车帘飘荡着,不时卷入几缕晚风。
夜色早已沉沉降下,星月黯淡。行路颠簸,扬起一列烟尘。
“我们已出城了。”
她周身充盈着清浅茶香,不施脂粉的面容上一抹笑容安恬沉静。
“清木姐,你们这又是何必。王上终究还是会追过来,我会如何早已无所谓,可是大家……”
“且不说王上何时来追,即使出城追赶,八辆马车分路而行,总还要费尽功夫。趁你昏迷,我帮你做了简单的易容,等他们发现,我们早已逃得远了。”
“可是……”
“我记得你尚在轩中时曾说你从南而来,与师父在山中结庐而居。此行尚未至千锦江,路程尚远,你不要多想,安心歇着吧,觉得累就再睡一会儿。”她为我掖好薄被一角,便转头看向窗外,不再顾我。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停车!停车……”喊声刺破了寂静的夜,如此繁杂和喧嚣。
驾车的人充耳不闻,一路疾行。然而,也终究没能阻挡住星星点点的火光从远处亮起,愈来愈明亮刺眼,昏暗的车内也慢慢泛起暗黄色的光。
“王后,请随我们回宫。”
马车骤停,兵甲声起,一人在车外朗声相请。那声音如此熟悉。
我倏然起身,手伸向车帘。一个“墨”字才出口,清木便倾身拦住我的去势,略带凉意的手封住了我还未说完的名字。
“墨香在。小姐有什么吩咐?”她清润的一双眼眸在火光中显得晶莹而闪烁。
“去看看外面何人。”我轻轻点头,抬高了嗓音。
“是。”她轻拍我的肩,翻身下车。
“何人扰我家小姐车驾?”
“我等皆为宫中侍卫,特来迎王后回宫。”
“我家小姐久居深宅,何曾成为王后?”
“是与不是,仅凭三言两语不足为信。夜色已深,非是王后为何深夜驾车至此?”
他们两人一本正经地于车前对语,各自带着漠然,一丝不乱。
“小姐本是来锦华城中游赏,老爷病重,夤夜遣书而来。小姐心急如焚,轻车简从连夜启程,却无缘无故被阻。你们是想让小姐无缘见老爷最后一面痛悔一生吗?”
“既如此,可否请小姐下车一见,也好撇清身份。”
“混账!我家小姐也是你们相见便见的?”
“大人!不要和她罗嗦,误了大事!”
陌生粗厚的声音响起,车帘猛地掀开,霎那闯进来的光将我的眼睛一晃,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挡,袖子却被紧紧压住。
“你!”清木冲上前来,却被轻松地推倒在地。
“墨香!”带着紧张和担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
“不是。”墨麒一脸严肃地立于车边,“惊扰了小姐车驾,非常抱歉。”随即转身而去。
“哼!”那掀帘的兵卒也大步地跟去,却不时地回头看过来。
火光稍隐,清木跳上车来,我身后的衣衫已经悄然地濡湿。马车向着原来的方向疾驰,几缕夜风卷入,吹得浑身冰凉。
“没事的。别担心。”清木一只手揽着我,一边放下车帘。
火光渐渐湮灭,心中的不安却越烧越旺。隐约记得当初从那破庙中走到锦华城用了近一月的时间,如今虽有马车可乘,至少也要十天。这是第一个夜晚,一时逃脱,可是以后呢?还有那么多个夜晚将要度过,如何能企盼一路平安。头隐隐地痛起来,我终耐不住一身的疲累软软地躺了下去。混乱的梦境接踵而来,沉闷而压抑。
熹微的晨光透了进来,我一时怔忡,不知是梦是真。直到一杯水递进手中,白色的细瓷泛着凉意。
“睡得还好么?喝点水吧。”清木扶起我靠在软垫上,笑容清浅。“我们已经逃出来了,以后的路也会好走很多。”
冰凉的水灌进来,头仍旧疼着,眼前却清晰了许多。
“其他的姐妹们也会向南走吗?”我放下杯子,又拢紧了身上的锦被。
“也许会,也许不会。”清木半敛双眸,抱膝坐在一边。“我们这样逃出来,身边的人总是越分散越好。敬雅轩不会再开了,以后的事只凭天意了。”
一时我们都没有话可说,默然地随着马车震动而摇晃,听着萧萧的风声与马蹄。
“小姐,跑了一夜马有些乏,歇一段吧。”憨厚的声音传进车内,打破一室寂静。
我探询地看向清木,她轻轻地点头。
“好。”
车慢了下来,停在了一片荒芜的田野边。车夫转到车后抱出一捆草料,围着驾车的马前后忙碌。清木翻出一件斗篷盖在我身上,扶着我在田边吹风。
有零星的农人出现在田间,缓慢地行走着,半佝偻着身子,衣衫单薄地在乍暖还寒的风中抖动,显出他们的瘦弱。心里空洞得厉害,不知该用什么来填满。抱紧双肩仍是抵御不了这从心中延伸出的苍凉,游走到四肢百骸。
“外面冷。上车吧。”身边轻叹声入耳,我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手转过身去。揽裙正欲登车,却见来路尽头扬起一阵尘烟,随即一人一骑的身影冲出那片模糊,冲到身前。
“快走!王上下令凡昨夜出城者一律带回,否则格杀勿论。”墨麒神色冷峻而焦虑。
再不敢耽搁,马车再次启程,向南疾驶,墨麒护卫在侧。
饶是如此,天色将暗时,我们依旧被一群侍卫飞速赶上。喊声迫近耳边,心跳早已不知何时在辚辚车声中粉碎殆尽。
“没事,别怕。”墨麒隔帘低声安慰,一边叫停了马车,掉过头来驻马以待。
“敢问是墨大人吗?”来人已经认出他,高叫出声。
“正是。”墨麒稳坐马上镇定地应答,“我奉命追回出逃之人,刚刚追上,正要回城,你们又是奉何命出城?”
“我们与墨大人接到同样的命令。既然大人已经追回,我们便随大人一同回城。”为首的一名侍卫欠身为礼,挥手示意准备退到一边,让出一条通路。
“人既拦住,回城也不必急于一时,”墨麒翻身下马从车中拿走一些水,“大家一路追来多有辛苦,喝点水歇歇再走。”
“如此就多谢大人了。”侍卫们纷纷下马,从墨麒手中接过水袋大口喝起来。
待众人重新上马,墨麒则调转马头,护着马车向原路向南而去。
“大人你……”一句话还未问完,人却晕了过去栽到马下。
我透过窗看向墨麒。风吹起他墨色的发,吹不散他坚定的神色和凝聚的目光。
“我下了迷药。”他简练地回答了我眼中的疑问,再不多一句话。
从此而后,我们偏离了大路,在乡间逼仄的小路和森然的树林中不断穿行。在岔路口故布疑阵,在隐秘处设立陷阱,一路上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却依旧挡不住来自城中的追兵。终于,还是有血色溅上了马车暗黄色的帘帐。墨麒的脸上有不忍、有痛惜,然而握剑的手从不曾颤抖。
六七个日夜在这样的艰险中奇迹般地过去,我们不断地挣扎着逃亡,不断地接近千锦江。
第七个夜里,我们被迫驶入了一座山崖。天色阴沉,一丝月光也无。繁密的树丛间风声飒飒,刮杂的叫喊代替了林中生物的声音。有羽箭纷纷射了过来,驾车的马陡然受惊,疯狂地四处冲撞,失去控制。
“明祯!”
在我听到这声呼喊时,马车已经跌跌撞撞地闯过层层树木,重重地撞在崖边的一棵老树上,而后脱离了那匹疯狂的马,侧向倾倒着,翻向崖下。
墨麒仍在崖上奋力支绌,我与清木却随着车的翻落在车中四处翻滚。
车厢骤停,还未等我们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向着车门的方向被甩了出去。
清醒过来时我小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车门,右手里紧紧拉着坠下去的清木。身下的车厢架在岩间探出的一片树枝之间,摇摇晃晃,清木脸色青白地望着我,轻声开口。
“放手吧。”
我听见树枝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但是我无法以这个理由说服自己。我不回答她,只是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将清木拉回来。肩上与肘间传来奇怪而惊悚的吱嘎声,清木的手却已经能够摸到了车板。
然而,未待我欣喜地继续用力,那一片树枝终于溃败了,随着一声脆响尽皆断裂。清木借着车厢下落的力重又落回车中,我抱紧她磕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