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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舞·辞山 ...

  •   每个月的十五,师父都会一个人到竹林里练剑。
      风声飒飒,扫过陈年枯叶,又霍地一惊而起,万千竹枝随之而动。寒意弥漫。簌簌的狭叶如剑,将圆满的月光碎成一片片。
      残夜将尽,长剑入鞘。漫天的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浮现出师父的背影,那样瘦削,那样孤单。

      我是师父从山中捡回的弃婴。师父说她发现我时我已奄奄一息,能活下来实属奇迹。于是,给我起名“明祯”,希望我能吉祥地过一生。

      六岁那年,我第一次看师父舞剑。
      我仍清楚地记得,新雨空山,竹影摇曳。
      “看了多久了?”
      我醒悟过来时师父正站在我面前,眼若冰霜。
      “我……我……”
      “还想在这儿呆多久?”
      我嗫嚅着:“我这就回去。”而后像受惊的鸟直躲回屋子里。
      我听见师父进来的脚步声。她小声地唤我,“明祯,明祯”。我只装作不知。一夜未眠。
      早晨的时候,我默默地吃着早饭,把头埋得很低,不敢看师父一眼,只盼着师父快些吃完,然后对我说“明祯,我天黑前回来。饿了就吃些果子,玩时不要跑太远。”
      早饭吃得很漫长。师父终于搁下了碗筷。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远出我的意料。
      “明祯,昨晚吓到了吧。”
      很平和的语气,却将我的心吊得很高。
      “没、没有。都是明祯不好,惹您生气。我……我……”
      眼泪一滴一滴的掉进残粥里。
      师父叹了一口气,然后:
      “明祯,你想学吗?”
      我震惊地抬眼,对上师父纯和的双目。
      “它可能会毁了你的一生,你真的想学吗?”
      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比朗月之下风动竹舞剑射清辉更令人向往,于是,我在下一刻跪在师父面前:“请师父收明祯为徒。”
      师父看着我,轻轻地叹息。
      “好。”
      我在站起的时候,看到师父的眼中竟似有莹莹的光。

      没有任何秘籍,只是看着师父挥剑、拂袖,一点一点地艰难摸索。
      为博师父一句赞赏,一抹笑容,我用尽心力。剑光微寒,不知折陨多少繁花似锦;衣袂飘摇,忘却染透多少霜雪漫天。
      然而,一年又一年,无论怎样苦练,无论重复了多少时间,师父仍对我的剑舞不置可否,常常只是说着“难断人魂”。
      终于有一天。
      “你下山去吧。”师父看完我的一场剑舞后这样对我说。没有语气,没有表情。
      我惶急地跪下:“是徒儿没有长进,徒儿定当刻苦研习,只望师父不要赶我走。除了这座山,我又能去哪儿?”泪又一次漫过眼眶。
      “起来吧。”师父拉起我,“你的技艺已经无可挑剔,我也再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然而剑舞之精不在于招式。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你要自己去悟。去吧,下山吧,悟有所得再回来。”

      那一年,我十六岁。

      没有什么可准备的。
      那一夜,我小心翼翼地央着师父与她同睡。师父没有说话,只是让出了我的位置。
      没有留恋,没有不舍,没有“照顾好自己”。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不敢入睡,生怕遗落了什么,然而直到破晓,我只听到黯黯的竹风吹过,像师父的叹息。
      临走,师父把她的剑交给了我:“我已经用不到了,就留给你吧。”
      我抚摸着隽古沧桑的纹刻,珍而重之地捧在怀中。
      “师父保重。”
      就这样拜别。

      顺着隐秘的小路,我绕下山。
      我从未走过如此之远,面对着开始陌生的枝叶花草,竟有些恐惧。将近山脚,不远处有升腾的烟,一缕一缕地,相继燃起来。
      阳光变成了橘黄色,将枝叶镀染得闪闪发亮。靠近地面,黑色开始蔓延。有虫声鸣起,愈鸣愈高亢,此起彼伏。我小心地躲避着突兀的树枝和盘绕的藤蔓。然而,就在我即将到达山脚时,一段突起的树根借着昏暗的天色狠狠地撞上了我的脚腕。接着,我便滚落下去,在草叶划破衣衫直刮到皮肤上的刺痛中逐渐失去知觉。
      醒来时,已是浑然的夜色。阴郁的苍木彼此纠结,紧致得透不过一丝光亮,交相错杂,连亘无边。回望来处,早已漆黑一片。林风呼啸,冰冷的感觉占据了我的所有。然而我不敢停歇。凝固的黑暗像是随时都会吞没我,我只能不断前行。
      弥漫的雾气在延伸,比黑暗更令人恐慌。我想逃脱这迷蒙的追捕,身体却如铅般难以挪动,于是,任潮湿的气息呵在麻木的身体上,将我拖入一个灰白的怀抱。
      雾尽时,天光已大亮,层层叠叠的叶下,小心地露出几点日光。曲折的尽头,光明灿烂地扩张。
      我急切地奔赴,渴望地融进温暖的阳光。压抑了许久的呼吸,急促的心跳。一切得以平复。眼前是一片一片的房子,土黄色的墙、土黄色的茅草,真实而淳厚。
      突然间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什么地方不对呢?我说不出来。就在我踏入村口的一刻,我意识到了。如此安静。
      从山里吹来的风,从村头一路吹到村尾。中央的一条宽阔的路上,有几片干枯的叶子打着旋儿飞上半空,又颓然落下。村口的灯笼早已褪去鲜艳的红,残存的灯笼纸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响,想最后的哀悼。
      走在路的中心,两边断壁残垣,完整的几间房也都面目全非——歪斜的门,焦黑的窗,折断的酒旗,碎裂的碗盘和酒坛。
      一个人都没有。
      当我走到村尾时,我看到了唯一的村民。一个老人倚坐在粗壮的树干旁,只是望着村子,久久地望着。
      “老伯,这村里,只有您一个人了吗?”
      老人怔怔地看着我,艰难地开口:“姑娘,快走吧。这里的人都走了,你也不要留在这里了。”许是很久不曾开口,声音嘶哑的难以分辨。
      “老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索性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的须发已全白,皱纹深深地刻进去,又被沧桑所填埋。灰黄的皮肤上青筋突起,比他身后的树干的纹路更加突兀苍老。
      “这里原本是个人丁兴旺的村子。”老人缓缓地讲述,眼睛里似乎又看到了过去。

      十六年前,村子里还很热闹。有酒肆,有学堂。大人们勤劳地耕作经营,孩子们聪明伶俐。有时候,有人出远门,回来时带些新鲜玩意儿,全村的人都来看,晚上都去他的家中听他讲外面的见闻。日子像布谷鸟的叫声一样响亮欢快。
      知道一群神色惊惶身披铠甲的人闯进来。他们满身尘土,疲惫不堪,有的受了伤,要靠同伴的搀扶。村里的人可怜他们,将他们收留,给他们住所和饭菜,为他们治伤。却不想,招致一场灾难。
      一场灭顶之灾。

      “有一天,一批军队进入了村子,装容整肃,旗帜高昂。为首的一个将军神色冷峻:‘搜!’”
      老人的声音开始颤抖。
      那些被村民收留的人一个个地被搜出来,在那将军面前跪成几排。
      “村民们都从睡梦中醒来,从窗中纷纷探出头来,有的甚至来到街上。那个将军厉声问他们临阵脱逃有什么话可说,他们竟然说、竟然说……”
      “这里的人勾结叛军,意图谋反,我们、我们都是来刺探敌情的!”
      那将军环视着那些人,那凌厉的眼神似在讯问。那些人毫无例外地表示同意。于是,将军默许了他们的归队。
      “然后……然后……”老人已颤抖得无法自抑,将脸埋进了粗厚的双手里,浊泪纵横。
      那将军下达了命令——杀无赦。
      士兵们手持火把,冲进村民的家,刀剑上溅满了鲜血,屋内家什悉数被毁。烈烈的火燃起泼溅的油与酒,借着风势蹿上房顶,燃着了一片又一片的枯草。人们不曾料想这样的结局,冲天火光下哭叫声、嘶喊声如厉鬼般凄厉哀怨不绝。
      “没有一个人逃脱,只除了我。我去山里采药,夜深就宿在了半山腰。那场大火将山林映得通红,滚滚的浓烟翻涌着腾起。我顾不得夜深,连滑带跌地下了山。天亮时,我踏入村子,就仿佛踏进了修罗场啊!”
      尸体横陈,房陷屋塌。老人、壮汉、妇女、孩童,无一幸免。余烬未了,苍白的烟从各家里升起。

      “就像旧日的炊烟哪……”
      老人似乎想笑一下,却变成了僵硬的抽搐。无边无际的苦涩,早已将他的笑容蚀尽了。
      “姑娘,走吧……”
      老人吃力地拄着木杖站起,向村子的另一边走去。
      “走吧……”老人更像是呢喃,留下悠悠的余音和他迟缓的背影。
      我站起身,目送他远去。分明看见不远处高高低低、荒草栖居的坟茔。一阵风又一次横穿了整个村子,鼓起我的裙袖,异常地阴冷,我似乎听到隐隐的哀鸣。
      我逃也似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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