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第八章美好的误会
宁芝夏推门而进,看见燕华在给王谢更换额头的手巾,便道:“药煎好了,晾在这边。”将碗放在桌上,又退出去。
燕华赶紧叫醒王谢,王谢几乎是刚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醒过来接碗一饮而尽,趁着口中苦味令自己稍微清醒,问燕华:“一会是你睡我这儿,还是我去你那儿睡?总得给芝夏腾个地方。”
燕华道:“燕华可以睡原来那里。”
“夜里我万一不舒服怎么办?”王谢已经找到令燕华听话的窍门,只要事关自己,燕华绝对乖乖服从。
果然,燕华毫不犹豫:“少爷刚喝完药,就别换地方了。燕华过来睡。”
“你不许睡地上。”王谢想想,又找个理由,“睡我身边,夜里才能及时帮我加减被褥。”停了一停,又道,“你给身体做清理什么的,就在屏风后面罢,可不许用冷水了。”
燕华垂目,片刻,点头:“少爷,您真好。”
王谢拉过他的手:“我说过,家里就你和我了,不对你好,我要对谁好。你别想那么多了,吃过饭没有?去吃点东西,再过来睡个好觉。”
宁芝夏在厨下煮粥。端了粥出来时,就见燕华站在厅外,低着头侧耳倾听,便放重脚步。燕华果然向他这边转过身来:“芝夏少爷,您在这边客房安歇,可以么?我今夜就在少爷屋中伺候。”
宁芝夏道:“可以——你俩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外面的食物恐怕不合心意,我随便煮些粥,先端过去了。”
“多谢芝夏少爷,燕华差点忘记外面还有吃食了。”说着,走到厅里,伸手就要在桌上摸索。
宁芝夏立即道:“我吃了些,都收到厨房了。”
“燕华这就去拿。”燕华忙收回手,笑笑。
他的动作,宁芝夏尽收眼底。
宁芝夏将粥放到王谢屋里,摸了摸王谢额头,仍然在烧。王谢咕哝:“药力还没行开。。。芝夏,多亏你在,麻烦你三个时辰以后再来一剂,过了今晚就没事了。”
“燕华去吃饭了,他眼睛,真的能治?”
“自然能治。别人治不了,我能治。”
“那就好,喝点粥?我去睡了,三个时辰以后给你端药。”
“好的。”
是夜。
认真擦洗了三遍身体,下面裹好洗净的布带,紧紧绑住,总觉得身上会不会沾染上不好的味道,于是又缠裹一层。
换上干净中衣,将自己从头摸到脚,再从脚摸到头,终于确定没有问题,才从屏风后面缓缓走出来。
这是少爷的房间,少爷的床。
一直以为十五岁的时候,两人亲密同床共枕,并肩而眠,是自己最后最美好的回忆。
虽然他病着,虽然自己看不见,虽然两人之间仅仅是主仆,虽然身份上云泥之别,虽然。。。
还是忍不住有些喜悦,和,感激。
摸到了床沿,慢慢坐下,将身体移了上去。
不敢太往里面,用手摸到被子,平平躺好。
少爷就在身边,气息火热,真的不需要冷手巾么?
哦,少爷学医了,今夜要发汗。
真好。
想了想,一只手压到少爷被子边上,如果少爷有什么动作,自己就能感觉到。
带着微笑,稍微躺一会,然后坐起来,防止睡太熟。
他答应少爷,在一起睡,但是没说过要睡多久,是不是?
宁芝夏一手拿着烛灯,一手端着药进门,就看到这样的景象:幔帐只垂着半侧,露出燕华上衣齐整,倚着栏杆,半坐半躺,腰以下裹着被子,隐在幔帐后面,头一低一低地打瞌睡,听到门响,茫然晃了晃头,脸冲外低声问:“芝夏少爷?”
“是我,该叫他喝药了。”
“好。”燕华抬手揉揉自己太阳,略略往内侧弯身,“少爷,醒醒,少爷。”
王谢坐起,眼睛也没睁,接了宁芝夏手里药碗,几口饮尽,翻身躺下。
“你一直没睡。”宁芝夏低声道。
“没关系。”
闻言,宁芝夏二话不说,出手,点他睡穴,将他放平,拉上被子。
是以燕华醒来时,先恍惚了阵,伸手一摸旁边是冷的,再一摸周围果然不是自己的床,登时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侧耳听听,周围没有脚步声,没有其他响动,没有呼吸。
下地,摸摸身上衣服还整齐,定定神,在屋里走动,摸到桌子位置,确定自己还在少爷房间,于是推门出屋。
他没法一目了然看见厨下有没有的炊烟或院里是不是人影经过,只能先走到厅上,没听见动静,又往院子里去,也没听见动静,到是闻见食物的香味儿。
“燕华——”还没迈出步子便听见呼唤,声音熟悉而响亮。
燕华脸上露出笑容,循声走去:“少爷,烧退了?不多躺一会儿?”
“自然是毫无问题,你摸摸。”脚步声靠近,拉过他的手,覆上温热,“见你睡得熟,就没叫你。”
“啊,少爷,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过午时。”
“我。。。竟然睡了这么久。”燕华讷讷地低了头,“有没有耽误少爷的事?也不知芝夏少爷那边。。。”
“不耽误!”王谢道,“他知我退了烧,身体无碍,便离开了,临走前还让你多睡会儿——去洗漱罢,今天终于能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了。”
“少爷,君子远庖厨,做饭还是燕华来。。。”
“我不是君子,我是厨子。”
“。。。”
王谢见燕华带点无奈的表情,心下大乐,劝燕华去洗漱,自己返回厨房盯着药膳。
昨天头脑很是不清醒,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好像雾里看花般,隔了层纱朦朦胧胧的,只留下个大概印象。记忆比较深的,一是跟宁芝夏的关系突飞猛进;二是喝药后说动燕华一起睡觉。嗯,还做了很多前生的乱梦,不过都记不清了。至于其他。。。还有自己给自己开了张方子,不过这件事很了不起么?照看药膳要紧。
王谢王大夫养生水平不可谓不高,毕竟越是身居高位,越是腰缠万贯,越来年纪越大,人就越来越怕自己不行了。因此凡是占着权、钱、年龄任何一方面,就总要花些时间和精力在养生上下下功夫,要找最有耐心也最有医德的大夫——嗯,王大夫,您给调理调理?
王大夫很是知情识趣,要延寿,就出延寿的方子;要调养五脏,就专管内腑;要保养筋骨,就壮骨;要那什么永振雄风,能将用药、炼气、淬体以及道家双修杂糅起来,取其精华,事后收钱就走——外面有人打听的话,这可不是房中术,专有个说法叫小养生术。
——扯得远了,目下最要紧的自然是将燕华的身体,调理得五内均衡,气血有养,各种机能达到最佳状态,方能经得住之后的施为。
王谢闻着五谷清香中的一点点药味儿,心思已经飘到早晨发生的事情上了。
他喝完第二服药,已是退了烧,清晨睁开眼,又是一条好汉。
看看身旁熟睡的燕华,轻手轻脚下了地,见桌上还有些残粥,提了罐子去厨房热热,途中碰到宁芝夏,笑着打招呼。
“好了?”
“完全好了,多谢多谢。”
宁芝夏点点头:“我也该启程了。”
“这么快?不如盘桓几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走完这趟,我再来看你们。”
“芝夏兄啊,我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就是。”
“你一趟趟的贩皮货到中原,为何不顺便采买些中原之物,到外面再卖掉?可以双倍获利。”既然宁芝夏肯送自己回来,还煎药做饭忙了这么久,这朋友当真算是不错,王谢自然要投桃报李。这不,就给对方出主意了。
宁芝夏不答,一只手伸到宽大的衣袍下,不知从哪里拽出一个布袋,不以为意地递给他。
入手沉甸甸的,将缠了好几圈的口绳解开,王谢往里一看,是几个扎着口的小袋。
宁芝夏示意:解开看看。
打开一个——一握指头大的明珠,再打开一个——七八件雕琢精致的玳瑁,王谢也不看剩下的,立刻将口袋重新牢牢扎好,双手奉上,歉意道:“是我妄言。”
“没什么。”宁芝夏把布袋往怀里一揣,看不出来怎么放的,袋子就跟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全身上下也没有任何鼓凸之处。
随后在腰间一掏:“这是昨日剩下的银子。”见王谢有些迷惑,提醒,“虎峰的十两,买过药以后剩下的。”
“啊——”王谢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我点了燕华穴道,他会在上午醒。”
“怪不得我起床都没惊动他。”王谢心道这招点穴实在高妙,嗯,燕华再不肯睡觉,就这么办,自己没功力不要紧,睡前用重手法按摩几下倒也简单。
“如此,便告辞。”
“不不,请先等一下。。。”
看看熟睡的人,宁芝夏对王谢道:“昨日早上你发烧昏迷,醒时看到他额头红了,记得么?”
“有印象。”王谢不明白宁芝夏的意思。
“他醒来,为找人帮你,连衣裳都没穿整齐,之后为求我帮忙送你回去,给我磕了头。”
王谢震动。
“昨晚回来以后顾不上喝水吃饭,要先给你煎药,先给你烧水,一夜不敢合眼,坐在床上守你。我从不知,一个盲人可以做这么多事情。”
王谢过了好一阵,才沉声道:“谢谢。”
送宁芝夏出了大门,来到巷口,宁芝夏牵着马走出几步,忽然转身道:“重芳,还有一事。”
王谢忙道:“请讲。”
“你书房该整理了。”说罢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去了。
王谢愣愣看他走远,忽然大惊——宁芝夏看过书房?不会是去找那本书了吧!那故事是事实不假,但他重生后,可是没仔细看过家里哪一本书啊。
这一惊,冷汗涔涔而下。
赶紧回家,进了书房一看,书本都在原处,只书案中央清理出一块地方,正中端端正正摆着一张金叶子,一角还拿砚台压上。
金叶子下面附着张纸,写着“资本”两个大字,字体端方,力透纸背。
王谢以自己多年经验保证,他一点都看不出宁芝夏的意思,一转念,对方的态度跟昨晚一样,并无变化,难道他只是想提醒自己在书房放了钱而已?
这金叶子,是借给自己的?白送自己的?是发现自己扯谎所以想断交?还是觉得行医有利可图想合伙?
王谢心里盘算,不管怎么说,这片金叶子可是救了自己的急,又承了宁芝夏一个大情,日后再报,眼下还是先顾着燕华罢。
自己肚子也饿得很,先把粥热热喝了,然后。。。再出去一趟,回来给燕华做药膳。
王谢并不晓得,他最初的猜测,其实完全正确。
宁芝夏因为心存怀疑,还真就在他书房翻书来着。书籍不多,他又一目十行,最后的确没找到王谢所说的“轶事”。
但是,这反而证明了他的猜想——王谢身上,附着连他本人也不知道存在的灵物。
不然的话,怎么解释一个纨绔,几日之内突然对医道不仅产生兴趣,而且可以称得上精通?不仅仅说出新鲜桃枝入药这种偏方,连个药膳都有二十多种变化,不是精通是什么?还有昏迷着胡言乱语中那“宁将军”的称呼,自己确有投军打算,只是虎峰功夫火候不足,暂时耽搁了而已。
听闻灵物都是找有福之人附身,并不会带来灾祸,反而还有预知吉凶、趋利避害之能。
宁芝夏想,起初自己也打算交王谢这个朋友,现在无意得知此事,算不算阴差阳错不知道,至少证明自己眼光不差。
又想着王谢或者他身上的灵物,心心念念要行医。治病救人是积福的事,可家里情况。。。咳咳,稍微困窘了点,就又顺便的雪中送炭了一下。
——这种误会也还不错。
燕华心里清楚,家里存粮不多,无非是米面之类,以及一些豆子,还有点咸肉酱菜——平日王谢很少在家开伙,大多是去酒楼或叫菜回来——既然少爷要下厨,即使做得不好吃他也喜欢,况且这香味儿。。。
王谢脸上带着笑意,看着燕华一边吹气,一边喝着药粥,道:“一会儿我教你几个吐纳动作,养气的,你先练习着,不必着急,动作记熟就好,觉得累了就歇,以半个时辰为限。”
“好。”
饭后稍微歇了歇,王谢便教燕华打坐吐纳,这动作很是简单,说白了无非五心朝天,集中精神,以腹部力量带动呼吸,再注意节奏而已。燕华学的很快,他虽然看不见,但也没费什么劲,由王谢给他摆好姿势,加以引导即可。
王谢让他自行练习,自己先去了卧房,又到书房呆了片刻,将金叶子掰了一半,拿上些散碎银钱,刚要出门,又凑到燕华身边,给他留下了一半的银两,打个招呼说放在床头了。
这才出门。
第一站便去了玉器铺子。
不多时出来,折进首饰铺。
进去一看,巧了,有个认识的人。此人身形颀长,一身水蓝色绸衫,相貌端正,浓眉星目,二十几岁的年纪,眉眼已经甚为沉稳了,此时他跟柜台先生低声吩咐过什么,正直起身来。王谢当下拱手为礼:“原来是少掌柜。”
那人看见是王谢,连忙回礼,说话客气疏离,还微微有些诧异。
他名唤苏文裔,是首饰铺掌柜的侄子,曾经跟王谢称兄论弟,勾肩搭背过。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确实不假,苏文裔苏大少当年也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二货,每日里不是在外面闲逛,就是在铺里指手划脚,铺子里的人碍着东家的面不好说他,更不好使唤他。
直到一年前某天眠花宿柳的时候,听见两个表子议论他们这些大爷表面光鲜内里草包,表子还知道怎么为生计打算、为以后谋划,这帮大爷就是投了个好胎,什么本事都没有,让人瞧不起。
苏大少听得自己被做皮肉生意的人鄙视,自是不忿,找自家叔叔要了钱,出门做生意,真个是羊入虎口鱼下油锅,饶是小心再小心,回家来才发现被人哄了个底儿掉。
打那以后,苏大少斗鸡走马也不玩了,秦楼楚馆也不去了,美食华服也不挑了,先是在铺子库房里转了十天,又在首饰师傅做活时,一旁看了十天,然后坐在铺子一角,抱着个茶碗,两只眼不住打量来往客人——也不用人招呼他,他也不理别人——就这么又坐了一个月,找他叔叔,提出:铺子里管事的东方叔叔最近不是要出门采买吗,我要跟着他。
掌柜这一个多月也觉得侄子转性了,想想是好事也同意了。出发前不放心,拜托管事的多多关照,无非是吃好喝好别得罪人别惹祸。这位东方管事一摆手说,苏大少已经找过我了,拜托我的事可跟您关照的不一样,具体的等回来再跟您细说,不过我觉得吧,这一趟走下来苏大少要是受得住,那我可得恭喜您得了个好的少掌柜苗子,您得请客。
一个月以后回来,管事和掌柜在夜里深谈了一番,又过了半年,掌柜的请了全铺子的人在酒楼摆宴,大伙儿对苏大少的称呼改成少掌柜,皆大欢喜。
少掌柜有时候谈生意还是要去喝花酒,但那就是自己挣的银子了。另外,他还给过两个不怎么红的表子十两银子,大家不明白为什么,不过那是他能挣能花,也没人说不是。
苏文裔苏大少自打不吃喝玩乐了,就跟外头朋友自然而然断了关系,有时遇上不过点头而已,王谢王大少就是其中之一。
听闻王大少也转性了,上下一打量,似乎还可信——毕竟苏文裔自己也是浪子回头,看看王谢脸上青紫痕迹以及这身浅青的朴素袍子,心下倒是信了几分。
“不知谢少爷来此,有何贵干?”
王谢又将自己改过自新的话如此这般说了一遍,末尾才道:“我打算行医,是以此次过来,想请师傅们打两套金针以及精细器具,图样在这里。”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