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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二章一枕黄粱何妨

      黑暗,无边无际。
      本该令人恐惧,王谢可没有什么好怕。他心事已了,便任由自己在无边黑暗中飘飘荡荡。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体一沉——他不是就剩一个头颅么,怎么会有身体?
      王谢一惊之下,睁开了眼,吓——
      一幅石青色洗得发白,绣着蝙蝠祥云纹的幔帐!这式样、这颜色、这——他扭头看床内侧,横七竖八熟悉的刻痕,王谢呆了,记忆穿过重重时间的阻隔,点滴汇聚。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会躺在自己六十几年前的床上?!

      后知后觉地,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疼,鼻端淡淡药味儿。
      作为大夫,王谢连想都不用想就能报出药材名儿,但他没心思去想这个,忍着疼痛把手从薄被里抽出,举到眼前看看:干干净净的,皮肤颜色苍白泛黄,指节微凸,甲色黯淡,明显的营养不良。
      但是没有老人斑,没有暴露的青筋,没有皱纹。
      王谢够到床头暗格,拉开摸摸里面:一把短短的匕首,一对小巧圆润的白玉葫芦,还有两张薄薄的纸。
      抹了把脸,手掌覆在眼上,六十多年了啊,是梦?非梦?是真?是幻?

      王谢感觉了一下,身体只是皮肉之痛,他支起小半个身体,拿过一张薄纸,吸了口气,打开,见是房契,自己所居祖产老屋,放下。
      屏住呼吸,展开另一张纸。
      鲜红的指印,按在一个名字下面。
      ——燕华。

      王谢心跳似乎都停了一拍,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三遍这张:卖身契。
      指尖一抖,胸膛涌上莫名的喜意。
      如果燕华在这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自己活过八十岁,死后还见过判官这些,一定是个梦,很长的噩梦,现在他醒了,悔悟了,绝对不会让燕华遭到梦里那样的结局!
      ——且慢,如果只是一个梦,那鼻子很清楚地告诉他身上有些红藤、虎杖、牡丹皮之类的药酒味儿,心里还略微不屑地评价这副清热活血化瘀药方,又是怎么回事?
      王谢忽然笑了,自己这不是还可以去亲身检验“梦里”经过的事,将来会不会发生么,没发生,那就是老天给自己的警示以及天赐的谋生之道;发生了,就是自己当真重新活过一次,到要深深感谢那位判官大人,给了他一个机会。
      最重要的是:无论这是不是梦,只要还能见到那个人,还能。。。。。。赎罪。
      他这辈子都是燕华的,就算燕华要他死,他也会问清燕华喜欢自己什么样的死法,然后欣然引颈就戮。

      王谢想着,就要去找燕华。
      他掀开幔帐,房门虚掩,窗子只开了一道缝,室内光线昏暗,但足以看清,这是自己曾经居住过十余年的房间。
      周围家具一一映入眼帘,怀着八十岁的阅历看过去,桌椅式样虽然图案繁复,但是死板做作,木料也并不好,当初自己怎么就觉得这款式精致能配上身份呢?
      果然少年时什么都不懂,又自大又自满,听不得半点违逆。王谢暗叹着下了地,看看一旁叠好的鲜亮衣衫,皱眉,再次鄙视了自己的恶俗品味。
      忍着疼,慢慢走了两步,看见铜镜里的人,又吓一跳——满脸青紫,尤其左眼一大块乌青,甚是可笑。
      王谢摸着脸,呼吸一窒,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

      就在前半个月他动心跟人合伙,四处凑本钱。因为心急,几天前听信人言,想着在赌桌上赚个生意本,不想那人和赌坊是一势,引得他出千,先作势将他打了一顿,押到家里搜刮了所有银子,连同几件值钱的物件抵账了事。还是燕华苦苦求告,没有仔细搜下去就走了。
      因为对方拿走的东西里,有祖上留下的一块美玉白菜,他把怒火全撒在燕华头上,破口大骂:怪燕华不收好东西,怪燕华出来丢人显眼,又嫌燕华笨手笨脚伺候不好他。发泄了一通,躺在床上琢磨着先要把祖产抵押了,凑够钱,再算计着怎么摆脱燕华这个丧门星,虽说碍着父亲遗训和自己誓言,不敢害了燕华性命,但是如果是燕华自己走丢了,可不关他的事。

      王谢心口发疼,如果像梦里那样,过一两天,他就会哄骗燕华出去,赶着车进山,扔下燕华自己回来。再过一天,燕华会被恰巧路过的人送回来。从那以后,本来就处处小心的燕华更加胆小,整日不敢出门,任凭自己打骂。最后自己为了赚大钱,赶着去跟人合伙做买卖,变卖了最后一处祖产,带着燕华上路,去投奔一个朋友,却不想路上露了白,被一伙匪徒盯上,要谋财害命。幸好他灵机一动愿意入伙,匪徒塞给他一颗毒药,扔给他一把刀,要他十二个时辰里交个投名状上来——杀一人是为投名状,防备他出尔反尔,有命案在身无路可去,才好拿捏。
      他哪里敢杀人,在小屋里正害怕,燕华却没怎么犹豫,趁他出神摸过刀捅进自己肚子,吐着血,还笑着说:“少爷,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他缓过神的时候,已是满手鲜血,燕华气若游丝吐出了最后两个字:“。。。阿小。。。”
      ——“阿小”是他乳名,自打从烟花馆赎出燕华,他就不许燕华这么唤他,一切都要按下人的规矩来。虽说赎人是父亲的命令,关系两家长辈的情分,但他的邻居“华哥哥”早已经没了,来到眼前的只是一个下贱肮脏让他丢脸的恶心货,他赏一口吃的就是天大恩惠了。
      用燕华的头,换了毒药的解药,他终于找到一条活路。
      之后,过了一段漫无天日的日子,直到一天遇上那两个人,他才明白、才悔悟、才发愤。。。。。。

      思绪被屋门开启的声音打断,先看见的是一只缠着看不出颜色的重重布带,只露出点指尖的手,然后是灰色窄袖,上面有针脚歪斜的黑色补丁,小厮才穿的旧的短布衣,绽了线的布鞋,还有覆着布带的眼睛,另一只同样缠着布带仅露指尖的手上托着盘子,摆着药酒和布巾。燕华略微跛着足,径直而小心地向床榻走去。
      王谢忽然觉得手足无措。
      是了,他厌恶那双掰碎指骨扭曲变形的手,更不想看见黯然无神的眼,所以命令燕华把它们全部遮掩起来。
      曾经的,顾盼生姿,琴艺超绝的燕华。

      王谢强迫自己镇定,刚要开口,燕华却似乎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停了脚步,偏过头,不确定地唤了声:“谢少爷?”
      声音很小心,带着些担忧和茫然无措。
      王谢控制不住了,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把人搂在怀里。
      ——热的,活的,真的本人。

      燕华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就被从身后箍住,和一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慌乱地正要挣扎,耳畔熟悉的声音在叫着“燕华”,似乎有些。。。哽咽?
      “少、少爷。。。。。。”结结巴巴没说完,身体被翻转,一只手将他的头按在对方肩窝,听得出对方心跳声无比的快,另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往怀里狠狠地揉。
      突然的转身,燕华很难保持平衡,“哗啦”托盘就掉了,吓得他一哆嗦,以少爷的性子,没事还要生事,这下说不定又是晚上不许吃饭,连忙告饶:“少、少爷,燕华再也不敢了。。。”

      这“哗啦”一声,到是让王谢清醒过来,听到了燕华求饶的话,手上稍稍放松了力道,但也不许燕华挣脱。
      怀里的人随着他的意,乖乖不动,小心翼翼问:“少爷,您。。。没事吧?”他却不知,燕华心里默默地想,他家少爷是不是中邪了,不是极其讨厌自己碰到他吗?清醒的时候,就连自己给他敷个药,都会收到几句不干不净的话,现下竟然两个人竟然贴的如此紧密,实在是摸不清头脑。

      王谢过了一阵子,终于收拾情绪,开口:“站着,别动。”
      燕华听出了声音中的克制,他不知道这是王谢心绪过于激荡的克制,反而觉得是不是少爷怒极,在想什么法子要罚自己,当下慌了:“少爷,燕华这就下去收拾。。。”
      王谢看他紧张得很,不由放缓了语气:“听话,别动。药酒的瓶子碎了。”
      他越是温和说话,燕华越害怕,因为有不少先例了,少爷前一刻还和风细雨,后一刻的惩罚就会比平时严苛得多。
      见燕华不说话反而苍白了脸,王谢稍稍疑惑了一下,在“梦里”的阅历帮了大忙,换做之前的他,根本不会、更不屑察言观色。现下自是不同以往,再仔细想想自己以前的斑斑劣迹,王谢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声响亮的耳光吓得燕华又一哆嗦:“。。。少爷?”
      “叫我阿小吧。”
      燕华大惊,忙忙摇头:“少爷说笑了,这不合规矩,燕华哪能冒犯少爷。。。”说着,竟是要跪下去。
      王谢赶紧一把拽住,气的又想给自己一耳光。转念一想,自己给燕华带来的身伤心伤恐怕是罄竹难书,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差的不能再差了,要转变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来日方长,用足了水磨工夫,自己有一天终能重新看到真实的、光彩夺目的燕华。另外,现在坦白自己改过自新,以燕华的心思和自己的前科,即使他口上相信,心里也必是不信的,免不了再有的没的胡思乱想,反而欲速不达。
      还有一点:他要验证一下,如果八十岁的人生是梦,那么燕华对他,他对燕华,彼此间真的存在那样的感情么?

      一念及此,王谢便用上燕华能习惯而现下自己十分厌恶的口气,轻蔑地训道:“叫你不动就不动,等我回来。”
      “是,少爷。”
      王谢走到门口回头看,见燕华虽然战战兢兢,还是立在那里,这才放心地走开。

      然而拿了清理工具回屋时,看见燕华蹲在地上,正在摸索碎瓷片,往托盘里放,眼前一小片地方已经干净了,可是他还是一点点、一点点以指尖触地,慢慢寻找。
      王谢要还是那个二十岁任嘛不懂的王谢,早过去一脚揣翻然后破口大骂贱人不听话找死之类,但是如今的王谢自是不会。
      缓步上前,燕华听得脚步,连忙站起,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吐。
      王谢叹口气:“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下去吧。”
      “是,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
      “那。。。”燕华迟疑道,“少爷,您睡了整整一天,先用点粥菜,燕华再给您拿一壶药酒来涂抹瘀伤,可好?”
      “不用——”王谢拒绝的话出口,就见燕华身体又僵硬了,低头道:“燕华知道,少爷不喜让燕华近身伺候,但事急从权,事后,燕华任由少爷处置,还请少爷以身体为重。”
      几个呼吸之后,才听王谢道:“我不饿,一会要出去走走,回来就吃晚饭。现下身上也爽利许多,药酒等晚间再说罢。”
      燕华赶紧应了,又问去订哪家铺子的饭菜,王谢说你不用管,我回来时一并带着,燕华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昨日银钱都被拿走了。”王谢一愣,说没关系,先赊着。燕华才放下心,带了托盘出去,却不知,王谢一直目送他踉跄的瘦弱身影,在门口站了许久。
      印象里,少年燕华不是这样残败落魄的,他小小年纪就满腹锦绣,言笑晏晏,风度翩翩,那一举一动,都是众人交口称赞的楷模,每次看着自己时,乌溜溜的眼珠像是会说话,笑起来更是好看,目光盈盈满是宠溺。朱唇贝齿,语气也是宠溺与无奈——那时自己很淘气,闯了祸总有燕华说情。
      可是现在。。。

      躺回床上。
      从燕华的话里话外,听得出他实实在在是为自己打算,王谢已经确定他发自内心的浓浓关切,以前怎么就毫不在意反而觉得烦呢?
      王谢在“梦里”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猜想,燕华凭什么对他死心塌地?是幼时的濡慕依赖?少时的耳鬓厮磨?还是烟花之地的救命之恩?
      其后他看不起燕华,没给过燕华一天好脸色,而得到的呢?燕华带着一身伤痕,全心全意照顾他,最后用命给他换一条活路!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这下,他有机会找到答案了。
      在找到答案之前,他要做的还有很多。

      王谢觉得,自己一觉醒来,许多应该立刻知道的事都要回忆一下才能想起,比如自己挨打的事、比如清理工具放在哪里、比如和燕华说话的态度,相反,他对“梦里”印象更为深刻,连临死当天吃了一条蒸鱼一盘炒木耳一盘焖豆腐,喝的是二十年陈女儿红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么是梦不是梦,就看过几天,送燕华回来的人,是不是一个好心的皮货商,还会告诉他,如何诊治燕华的旧伤。
      他什么时候骗燕华出门的?记得燕华被送回来那天,他大发了一顿脾气,因为耽误了他出门去刚开张的酒楼吃酒,那酒楼叫什么来着?几时开张?
      王谢爬起来,在色彩鲜亮艳俗的衣柜里面翻找了好一阵,才挑出一件因嫌老气没上过身、压箱底的宝蓝色长衫,挑根黑色暗纹的腰带,随便拣一支簪子簪了头发,看镜子里自己鼻青脸肿面目全非,想拿把扇子挡挡,一转念这不是欲盖弥彰么,自己又不在乎,干脆不做遮掩了。

      出得门来,果然惊动很多人。
      春城里面谁不知道王家大少谢少爷是在原籍过不下去了,回祖籍靠着卖祖产混日子的二百五少爷?家里干活的就一个又瞎又残的年青人,还整日挨打受骂。这少爷前些日子被打了一顿,看这一脸青紫,啧啧,老天有眼。
      不过,今天穿的到是素净太多了,怎么一顿打就转性了不成?
      再看这位少爷,背着手,在大街上闲庭信步就跟逛花园子似的,左边瞅瞅右边看看,满大街都是看惯的东西,还能长出花来不成?
      哟,进茶馆了,看来性子没变,等家里东西卖光了,有你哭的时候。

      王谢要了碗茶,袖里空空,只好商量赊账。茶官知道他底细——老底还没败光前,基本上少爷都是懂理的——当下笑道:“谢少爷,按着老规矩,自然是记账,不过今儿您怎么不喝龙井改乌龙了?”
      王谢自是不能说我在梦里喝了五十年乌龙茶,只笑笑:“这不想着偶尔换换口味——听说过两天哪里又要开张?”
      他虽然是个赊账的,但跟茶官也是熟,茶官又知他性子差脾气暴,便忙答道:“谢少爷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您和朋友吃茶时还提过,就两条街外,叫‘客满堂’的,初六开张,这不都初三了么。”
      王谢点头:“多谢,你去忙吧。”
      茶官走出两步才回过味儿来:这王大少什么时候,会跟人道谢了?

      王谢心里盘算:初六开张,那么燕华就是初六回来的,初五走的,也就是后天,那么我带他后天上山——不妥,自那以后燕华被吓坏了,我可舍不得。要么自己上山——也不妥,毕竟是燕华在山上乱走,误打误撞才被发现的,方向错了可糟了。有什么法子。。。哎,当局者迷,我跟着燕华就是了,有我绝对不会让燕华出事!
      打定主意,想着喝完茶便回家,在这稍坐一会儿,顺便给自己和燕华谋划一下将来,无论是做梦还是当真重生,燕华的伤必须要好好诊治诊治。王谢回想了几个方子,记得清清楚楚不似作伪,便觉得自己还是有把握的,毕竟梦里他为了赎罪,可是在骨科上下了大工夫,而燕华的双眼,虽然在命令下裹得严严实实,却并不是外伤,他琢磨问题不大。想起自己专精的另一科,他苦笑,也是因着燕华呵。
      虽然见到燕华的第一眼,就想立刻给燕华疗伤,但俗云病去如抽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需得一个安稳的环境、充足的药物、耐心的调理,这些都要准备周全。不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绝不拖沓,今晚就先给燕华仔仔细细查看一番,伤筋动骨的暂时做不了,调养身体还是不成问题的。
      嗯,家里坐吃山空,他要养着燕华,还得挣一分产业。这次不会听风就是雨了,自己可以开家医馆,衣食无忧。若能找到梦里那几个病人,那可是绝对的富贵了。
      想到这里,王谢心头一动,若是真的重活一世,他是不是就能救下那两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
      “初六就有结果了。”王谢低低对自己说,将茶水一饮而尽,腹内咕噜噜地叫。
      王谢哑然,他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以后满腹心事也吃不下什么,现在喝了茶,又稍微梳理了头绪,没那么心急,倒是真觉出饿了。
      起身回家,想了想又绕了点路,等看见自家大门时,已是黄昏。
      天色并不怎么暗淡,燕华刚刚迈出门口,一手挑起一盏灯笼,一手拿着竹杖,正在探步前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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