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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女算子(下) ...

  •   四、

      从老家仆口中得知,容苏母亲何氏怀上他那年,老城主生了一场很重的病,而何氏诞下容苏后又难产而死,城主便咬定容苏是刑父克母的灾星,自幼责罚训骂都是家常便饭。如果容苏不是唯一男嗣,只怕早就被打死了——也是容苏厌恶玄学的根本原因。
      如今容父年迈,身体每况愈下,仍占着城主位子不放,尽管容苏掌握族内大半势力,却碍于种种,不能与他撕破脸皮。
      夜里,容苏发了高热,替他擦身时乔金金看到他身上纵横交错的淤青,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容苏笑着转移话题,问白日里她如何能预知落雨,演技着实厉害,差点连他都被唬住了。
      “久居深山,观个天相哪是难事。”
      容苏手滑到少女颊边捏了一把,骄傲道:“原来我的乔乔,是这样的聪明厉害。”
      “可你为什么会这么笨——!”她高声怒斥,自责地将脸深埋到他的手掌,“你想做继承人,就应该乖乖把我交出去,跟父亲抢女人,还指望他把城主位子给你,实在太异想天开。”
      水渍顺着男人指缝往下淌,容苏神色一僵:“你……猜到了。”
      其实并不难猜。
      最初着迷神女传说的不是容苏,而是老城主,老城主派容苏去寻乔金金,妄想用她处子身枯木回春,却不料容苏临时改意,将乔金金护在身边,而特意将乔金金捧得神乎其神,又说她选中自己侍奉,只为牵制敬仙畏神的老城主。
      “父亲疑心病重,经今日一事他或有三分相信,对你,暂时是不会轻举妄动了。”他将头偎在少女柔软颈窝,蹭了蹭,说:“别怕,我说过倾我一切护你的。”
      可乔金金明白,现在的安宁岌岌可危,除非,容苏能继位。
      她捧上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时眸光坚定:“容苏,用计逼他让位,我来帮你——”

      好似只是几日光景,城主突然沉疴不起,病势汹汹,身边能人志士忙于问诊驱邪,一干法子用尽也不见好转。当然,也有人去容苏处请神女。
      每一次,她在屏风后古井无波的回答都一样——等他真信奉本座,再来寻本座也不迟。
      城主听到回报后气得直呕鲜血,却最终在枯槁之际,惊慌失措地求见乔金金。
      直到很多年后,人们谈及那一幕,都还觉得宛如昨日。没有人真的忘记过。
      那是那年的第一场降雪,神女形若二八佳人,鸦发霜衣,眉目如画,她赤脚行于雪地遥遥而来,轻踏慢步,像是踩在人心之上,几欲令人呼吸停滞。
      她说城主之位早该传于后人,强行占据只会损福折寿,加上旧人冤魂相缠,才有如今这劫。
      “你可有识得的女子擅音律,眼下带痣的?尽快安葬她尸骨,否则不出三日,本座也救不了你。”
      这些话自然是容苏教给她的。
      于老城主过去众姬妾中挑出曾最受宠的,亦失踪得最离奇的那个。
      果然,老城主很快想起当年名噪一时的琴姬李芊芊一——听信身边人谗言,她被他活生生关进石室至今已有三年,石室却再也没有开过。
      老城主一脸死灰,仿佛是具被抽空力气的空壳,随手赐下城主令牌,让了位,吩咐容苏善后。于荒山杂草丛生处找到石室入口,下人合力撬开石门,轰响中尘埃翻滚,破落不堪,容苏执意要亲自进去。
      想他刚任城主,做个孝子模样无可厚非,但乔金金万万没想到,最后容苏竟会亲手怀抱着那副尸骨出来。
      红颜肉身早去,衣料也已腐蚀,只有枯骨上灰败蒙尘的绝美饰物在悄声诉说,它们的主人曾是多么风情瑟瑟,倾国倾城。
      远远的,乔金金赤脚站在雪地里,全身僵冷。
      容苏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却只有她捕捉到了,他眼底剧烈翻涌的悲哀。
      不对,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
      “李芊芊是我妹妹,嫁于城主不足两年就被害死了。”
      不知何时青阳来到身边,乔金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扯住了他的道袍,焦急张嘴,却连一个字都不敢问。
      青阳哼笑:“不敢问?我偏要告诉你。你定见过容苏极房中那副琴,它原本属于我妹妹,你猜,他们曾经是什么关系。”

      这一日,容苏一直忙到二更天才回来,沐浴更衣后上榻,在褥子里悄悄摸索少女光洁滑腻的双腿。乔金金抵抗了几下,闷声道:“容苏,我累得不想动。”
      容苏只将那双小脚捉了出来,忍俊不禁:“想什么呢!我是心疼,怕你白天赤着脚冻坏了。”他反复查看,确保这双玉足并无异样,才报复般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明明还是他,却为何这般陌生?乔金金黯然敛下眼,不忍再看。
      可惜容苏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只将她按在自己胸前,缓缓道:“我找人合了我们的八字,婚事就定在下个月初一罢。”

      五、

      八字。八字。
      她将自己关在房中,一遍遍在纸上演算,十次,百次,每一次都是死局,解不开的死局。
      容苏接手了族内事物,还要安排婚事,难免忙得脱不开身,但乔金金是知道的,他时常会在夜里去那个无人敢去的偏僻别院,她也知道,安葬李芊芊的棺木中空无一物。
      终于到大婚这日。
      拜过天地,被热热闹闹送入洞房,容苏离去前握了握她的手,安抚她耐心等待,而她却在他走后扯了盖头动身去别院,不出意料,在这里碰见了尽忠职守的青阳。
      乔金金并没有告诉容苏,那个夜里,她第一次听到古怪惨叫时就知道,有人借着妻妾疯癫的借口,在这处饲养妖邪之物。
      施了粉黛的少女在这个夜里看起来格外苍白,她斜睨着青阳,缓缓道:“这种妖物邪门得很,寄养人魂不说,亦可用妖法为故去的人重塑肉身,但得靠修道之人道行喂养。那些失踪的道人玄士,都是被它吃了吧?”她自嘲一笑,道,“容苏说他从来不信神鬼,我便一心笃信这精怪是老城主所豢养,想着既然有你镇守,它也翻不起大浪,却谁知是你二人联手、一心想让李芊芊重生。青阳,你是修道之人,怎能做出此种伤天害理的事?”
      诚然,从乔金金出现的那一刻起,青阳已震惊非常,更不用提自她口中道出的,他和容苏二人之间的秘密。
      青阳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把容苏和妹妹的旧事告诉她,正如他此刻不知道为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纵养妖物、行逆天之事的是容苏,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既然说得与你无关,你且袖手旁观便是!”不等青阳反应,她一把抽出他腰间佩剑,柔弱无骨的身子凭空一扭,便如飞燕般越过高墙。
      她会功夫!
      等青阳反应过来,匆忙追进院中,只闻房中一声凄厉惨叫,远远看见少女手中利刃已经将妖物刺了个对穿。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又被对方一个缚身咒定在了原地。
      乔金金冷笑,抬脚将妖尸从剑上蹬下,提剑缓步行到榻边。层层幔帐之后,躺有一副妙龄女子的全新肉身,正要与悬于半空的白骨慢慢融合。
      不管容苏和青阳用了何种逆天禁术,相信不出片刻,这具身体的主人就能真正复活。也是直到这时乔金金才确信,容苏费了这么多功夫,做了这么多事,甚至不惜利用神女之名将她卷入其中,不过是为顺理成章从父亲口中问出失踪的李芊芊的真正下落,找回她的骸骨,为她重生。
      羞辱和悲愤让她颤抖不已,乔金金一声悲鸣,挥剑力斩,寒刃却被凭空出现的一只手掌截在半路。
      “乔乔,不要……你听我解释。”
      剑刃上蜿蜒而下的鲜红那么刺目,像是他身上喜服融化了般,让她的心疼得要裂了。
      “你口口声声说要娶我,她,又算怎么回事?”
      “她……若有幸能重生,醒后自然前尘尽忘,不会记得任何事情。青阳会带她走,走得远远的,到时候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乔乔,我与你已拜过天地,就是夫妻,你记得我说的吗,我终其一生只会迎娶一位妻子。”
      “不要让我觉得你做的这些承诺,都只是为了留她一命!你心里一直存着这个女人,却让我误认为你对我用情至深……容苏,最初你选择执意救下我,到底是喜欢我,是可怜我,还是不愿再看到有人重蹈她的覆辙?”她狠心一把抽出剑,不顾容苏疼得闷哼,长剑直指床上女子,“我容不下这根刺!”
      “我与她并非你所想!但她却也是因为我才——”容苏挡在床前,眉宇间渐渐显出不耐之色,“乔乔,她不过是一个过去之人,你不能这样无理取闹,不可以——”
      “这事今日必须做一个了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下面的话说得平静,“有我没她,有她,没我。容苏,权力在你手上,她还是我,你选——”
      “不要逼我……”
      “选!”
      沉默了许久。
      那恐怕是容苏这辈子最错误的一次选择,他垂了眼,双拳紧握,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定是要她活过来的。不惜任何代价。”
      似乎是那句“不惜任何代价”彻底击溃了她,乔金金逃一般消失在容苏和青阳的面前,夜风送来她低低的带着孩子气的哽咽。
      “容苏,希望将来你不要后悔!”

      六、

      入了隆冬,大雪就没有停过。满目银装素裹的纯洁俏丽,比不上容苏心头那一抹翩跹雪影。
      时至今日,想到那夜她着大红嫁衣,满面清泪质问时的神情,都还心如刀割。容苏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却妄想着等她气消,时间一长,或许还有回心转意的那天。
      继位大典的前一日,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一人跑去天霜山,却在深夜大雪中迷了路。冻得要快死的时候,她出现了。
      依旧还是旧时模样,披着及腰的丰盈黑发,白衣赤脚,在大雪中徐徐走着,身形孤寂得让人心颤。
      容苏不知道从哪里找回的力气,冲上去抱住少女,急急将她赤裸的双足裹在怀里。
      曾经鲜活的容颜平静如水,她没有动怒,没有欣喜,仿佛他们之间的争执只是一场梦。
      “山中开了机关,一般人无法上来,要不是恰好我发现你,城主大人只怕今天就要冻死在山上了。”顿了顿她又道,“我并不畏冷,以前做出那个样子,不过为想讨你怜惜罢了。”
      容苏心头不可遏制痛起来,埋头在她胸前闷闷道:“……她已经走了,青阳带她走了。你回来了好不好?我想得很清楚,最开始或许是源于怜悯,可如今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我想要你,想要你在我身边,永远在我身边……”
      乔金金不答,指着二人头顶的天空:“天上的星,每一颗都有它该在的地方,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改变它的轨道,人的一生本亦如此。你猜,如果李芊芊从开始就知道爱上你会使她丧命,她还会不会为了接近你而嫁给你父亲?”
      “我不知……”
      “会。明知会死她也一定会,因为爱你。”少女答得莫名笃定,又说,“可你不计代价复活她,实是逆天而行,若不是前世福德殷实,又岂会只是身子孱弱,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你又在胡说了,你明知道,我从来都是不信命的。”许久,容苏红了眼眶,嗓音喑哑,“乔乔,若来日真有这场劫数,若我还能有命度过,我们是不是还能,还能再……”
      “不能了,往后各自珍重。”
      下山时,他执意要最后抱抱她,故而这一路便走得极慢,极慢。这一次她不挣,也未催促,默默随了容苏心意,只是恍惚中还会想起,那个夜里,他抱着受惊的她,走过的那条沾染桂花香气的小径。
      山路尽头,容苏依依不舍将她放到地上,离去前苦笑不迭:“或许你并不畏冷,可我却是真的愿意为你暖足,一世也不厌。你若什么时候改了主意,下山来找我,我……等你。”

      后来乔金金下山了,在容苏继位大典的这日。
      她悄身隐在人山人海中,远远的,看着一身华服的男子在城墙之上,受万民敬仰跪拜。
      推搡中,有人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回头看,是一脸复杂的青阳。
      乔金金礼貌地笑了笑:“听说你带着妹妹走了,怎么样?妹妹还好吗?”关心的语气,仿佛曾经想亲手杀死李芊芊的人不是她一样。
      青阳没好气道:“不劳费心。”
      “没有搞错吧。你们是赢家,怎么还对我这个受害人凶巴巴的?真不知道你师父怎么教你的,烟霞山玄云观,师祖是羊白白?”
      青阳师祖在家名唤杨柏,只因玄云观观小,又不予外世通,故而知道他的人并无多少,可她怎么能用这样谙熟的语气道来?
      人群中少女回眸一笑,晃花了青阳的眼,往前他一直对她诸多厌恶,直到这时才认真看她,惊心的熟悉在心中翻涌。
      尤记儿时,师祖供奉的密室中挂有画轴,上绘神女降世图,她着白衣赤足行于雪山,仿佛是天地间最初一片雪……
      青阳嗓音有些抖:“你是,你真的是——”
      他的问话被一道突来的霹雳打断,须臾天空仿若坍塌般黑沉下来。风啸电闪,就是始终不见落雨,簇簇惊雷从高空劈下,在漆黑穹幕上交织成一张金色的死亡之网。

      七、

      继位大典上天降异象,是不祥之兆,人群中开始有了骚动,议论纷纷,质疑着这一位新城主。
      人声躁动中,乔金金又一次抓上青阳袖角,沉声道:“容苏逆天而行,必遭重雷加身之苦,我曾想阻他行事,却苦于不能泄露天机,否则就算侥幸躲过,必定还会有下一次……只要他捱过此劫,余生定能平安祥和,他走到今天这步是为了你妹妹,看在这个份上,往后能不能请你多为照顾?”
      青阳来不及回答,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她便不见了踪。
      远处天际,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一条电龙破云而出,朝容苏所在直奔而去。
      城墙上其他人早已纷纷逃命,容苏隐隐觉出这是天罚,恐怕逃也逃不过,但十万霆钧之力冲向他的那刹,肉身毁灭的痛苦却没有如期而至。
      他神智恍惚,缓缓睁眼,依稀只见有个人影挡在他身前,一人之力替他背负了所有痛苦。少女发丝飘扬,羽衣翻飞,面容从容悲悯,如梦似幻,让容苏脑中炸得只剩空白。
      她为什么会出现杂这里,为什么会以这个模样,为什么看上去……就要死了!
      “乔……乔……乔乔!”
      听到他呼唤,少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只好报以莞尔,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如同他往前每一次,对她的温柔抚慰。
      以前,她偶尔也会被他抚摸宠物般的动作弄恼,挣扎着要去摸他的头,那时他便振振有词,说男儿头顶不能随意让人碰,一世不过只给两个女子摸,一个是母亲,另一个便是妻子。在她气鼓鼓的打量中他总得意说,想摸委实不难,嫁予在下便可。
      而这一刻,那抚摸实在是太轻了,轻得仿佛不是真的存在,轻得仿佛再也不会存在……
      她再也不会存在!
      这样的事实击得容苏神形俱碎,他疯了一般扑过去,想像往常那样抱住她,却最终只扑了空,她化作了缕缕微风,化作点点白莹,像是一片雪羽,融化在他的面前。
      容苏求救般望向赶来的青阳:“青、青阳,你告诉我,这是神女显像,她不是乔乔,对不对,对不对!”
      青阳怔怔看着那个人消散的方向,紧抓自己的袖角,那处曾经被她抓过两次的地方,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说——她一早算尽命数,知道自己或许会因为你而死,想着既然躲不过,干脆早入世,早破劫也好……是她一早洞悉,与人无尤。”青阳失神低喃,“那些神女下凡历劫的说法,竟都是真的。”
      一早洞悉,与人无尤。
      所以才会在最开始他去寻她时,千方百计想要逃走。
      所以才会在最后以嫉妒为名,阻止他行逆天之事。
      所以才会在遭天谴时以身相替,换他半世安乐。
      ——“权力在你手上,她还是我,你选——”
      ——“容苏,我希望你来日不要后悔。”
      尊贵的男子跌跪在地,以手掩面,哭得像个孩童:“我后悔了……后悔了,乔乔,乔乔,你回来,回来——”
      ……
      无极城的子民听不见他痛苦嘶吼,远远地,他们只看到天降异象时神女显灵,以神力加持了城主,千百年难遇的神显令他们山呼祈福,延绵不绝,如浪水般层层拜倒,久久不起。至此,稳固了容苏再也无法动摇的地位。

      尾声、

      后来的容苏,常常会独自去大渡口、天霜山,察看每一条停靠的乌篷船,走遍雪山的每一个角落,他宁可自欺欺人,认定生性顽皮的心上人只是生了他的气,才会偷偷藏起来让他着急,也不愿意接受她再也不在的事实。
      他迷失在浩瀚星河下,迷失在皑皑白雪中,依稀长夜温柔,皓月明朗,只是再也没有寻到过怀中的少女。
      无极城城主容苏卒于一年冬的天霜山顶,享年四十三岁,无子嗣,终生不曾再娶。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女算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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