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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汉中梦 ...

  •   早已换了名字的汉中城里车马人流往来不息,时值清明,节前所煮高酒正当熟透,起了大罐满街流香,坊市上男子妇人有好酒者,不说贫贱,皆自带酒具前来畅饮,伴有社队鼓乐,实在热闹,入夜后集市不歇,燃起灯火来,更有乐趣,便平日不易酒醉者,多也陶然而醉,正把个死者节祭,过成个活人欢宵。

      徐州人刘寄将二三递到嘴边的水瓢推开,示意再喝不得,摸出一把珠花与那几个妇人各分了二三,便打了个酒嗝离开了,一路上哼哼唱唱,出城去也。

      其时正当北宋庆历年间,西夏国之初立,当不得大宋强盛,只那新当政之人李元昊却是个雄主,纠集了兵马要来攻宋,大范老儿吃了他好多亏,朝廷便使了范文正公来镇,苦得那西夏兵勇只说“小范老儿胸中数万甲兵”。这宋夏边境倒也安静许多,遂使荒凉多年的老都长安,当时唤作京兆府的,重又勃发生机。这一道兵将家眷中有身份者多居长安,久而久之市人云集,关中与蜀地的生意往来又多了起来,这徐州刘寄做得便是将蜀中锦绣自汉中城转运至长安贩卖的生意,已有十年。

      刘寄家住徐州,却年年都得来关中蜀地往返个一两次,用他自己话来说,便是个“年年都有个徐州寒窑,岁岁都要去暗渡陈仓”。这几日他方从关中回返汉中,准备收了账便回家去,出来时日太久,娘子难免抱怨。

      也是刘寄他合该今日倒霉,本欲去城外四五里处收个帐便好,不想走了大半个时辰,竟越走越是荒僻,连几盏灯火都不见。刘寄之前饮酒稍多,被凉风一吹有些上头,并未壮几分胆,却多几点心寒,浑浑噩噩再走几步,竟是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望见前方好大一块光亮,却有些发红,刘寄只觉得有些怕,扯着嗓子喊几声快跑几步,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直挺挺摔倒,这一倒下,他就懒得起身,便这样睡了过去。

      ……

      刘寄只觉心中烦闷,睡得不甚安宁,背上又给搁得生疼,便撑着手想爬起来,奈何不知为甚,试了几次劲也爬不起来,只躁得刘寄心火大盛,凭空却递来一只手,将他拽了起来。

      刘寄也未看他,拍着身上的尘土道:“多谢多谢。”

      那人道:“我居于此甚久,不见人烟多时,兄台为何过来?”

      刘寄抬头看看他,见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一身古朴看着甚是安静,那脸上神色却显得有些不耐。刘寄暗道:这总不是你买的地方吧,何苦这般盛气凌人。但他走南闯北一向老道,便脸上堆了笑道:“小兄弟说得是,这块儿着实荒凉,老哥我迷了路,若不是遇见你,岂非要闷死?”

      那男子脸上略缓,看着他道:“说得也是,确实寂寞太久。”

      刘寄常知多有名士或是无名士爱居山野,脾气也古怪,到了人家地盘还是得多陪些好话,又觉这人虽然讨厌,但语意凄然又不似作伪,不由燃起两分侠情,对那男子道:“小兄弟怕是有难言之隐?既然寂寞,干甚不走出去,外边花好酒美,岂不比这里强上许多。”

      那男子不答话,却示意刘寄跟着他进了间小屋子,刘寄浑身疼得厉害,便想与他坐到榻上休憩一番,不想臀一挨到榻上就跳了起来,原来这床榻看着虽铺了麻布,却冰得厉害,刘寄看着年轻男子安坐榻上没事人一般,不由乍舌。

      那男子看他几眼,似是有些不高兴,刘寄便索性咬牙坐了,冰得股上肌肉一阵紧抽。

      刘寄与那男子并坐,相距不过二尺余,才刚坐稳,便见主人不知自何处拿出一方小木桌来,上面摆了两只竹筒,一只瓦罐。

      刘寄摆手道:“喝不得了,喝不得了。”

      对面男子看他两眼,将那两只竹筒都拿到自己面前去,鄙夷道:“谁要与你喝?”

      刘寄吃了个钉子,心知今日遇上的人着实古怪,奈何人在屋檐下,几次想破口大骂,也都忍住了。

      那男子自瓦罐中倒出一点汁液,盛在竹筒中,拿在嘴边慢慢啜饮,倒像是喝着琼浆玉液,刘寄干瞪着眼看他喝,一时竟也找不出话来说,只觉得几百场生意谈过,也无有今日之尴尬。

      还是那男子先开口,却见他敲着桌子道:“好容易见着个人,又是闷头鬼。”

      刘寄心道:闷,闷死你才好。嘴上却道:“哪里的话,主人家不说话,我怎么好说。”

      男子道:“与我说说你吧。”

      刘寄奇道:“说甚啊?”

      男子又道:“有甚说甚。”

      刘寄本是活泼人,方才被憋了半晌,早耐不得了,就打开了话匣子谈天说地,说起自个是徐州人士,又说起历来年跑商见闻,南边美食北地风光,口中滔滔不绝。

      刘寄道:“我老爹一心想着中进士,考了多次也还是落榜,乡里见了都叫他落第秀才,他实在无法才做起跑商生意来。本来嘛日子过得也算不错,生了好几个闺女儿子,也没怎么着,谁知他生到我的时候,又抽了风,说一定要让儿子中举进士得个寄托,就给老子取名叫刘寄了。”

      那男子听他侃了半天,不由便带上几分亲近之意,笑道:“你必连他都不如。”

      刘寄一拍大腿气愤道:“小兄弟这可就不厚道了。要论进学,老子确实不如老子的爹;若论走南闯北跑商贩货,他可是不如我。”

      男子突带些怅惘神色道:“虽不是正道,也是个道理。”

      刘寄听他说得绕口,也不管他,继续道:“老子如今呢,生意做得也算不错了,虽然总被老爹说不知礼不懂事,但也娶了个好媳妇,就是凶得厉害。”

      男子看着他,眼睛极亮,很是认真道:“家有悍妇,最不可堪。”

      刘寄被他一句话呛到,挠着头道:“也没有太过凶悍,只不许我拈花惹草,出外跑商若回去迟了必要挨骂。”

      男子叹道:“真是不一样了。”

      刘寄追问:“什么不一样了?”

      男子道:“我也不知,只是想你不该是这样的。”

      刘寄奇道:“你认识老子?那你说说我该是啥样?”

      男子似是回想了一番,终是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大概我是认识你的,不知何时忘了。”

      刘寄又是几乎被他绕昏头,加之说了太多话嘴中发干,便想讨些水酒喝,那男子却早把瓦罐中汁水倒了一些进竹筒中,递了过来。

      刘寄道声谢将那竹筒接过,看看其中液体,却不由有些发懵,原来内中不知是何物,不似高酒不似清茶更不像糖水,黄黄绿绿的也不知他怎么喝得下。

      男子道:“这东西我最爱喝,你大概也爱喝。”

      刘寄应了一声,将竹筒递到嘴边装作抿了半口。却听那男子道:“我不知何日来此,似是有人喊我过来,过去的事好像忘了大半。只知家中还有位老母,虽不是亲生却对我甚好,可惜不能回去侍养她老人家。”

      刘寄道:“你想她得很吧?”

      男子道:“嗯,想得很。”

      刘寄又道:“谁都不如爹娘好,你实在想了就得自个回去,光说可没用。”

      男子道:“谁说我不想回去啦。”

      刘寄道:“你这人,不是明明白白在这蹲着么,年轻轻的大男人,怎么就不能回去了。”

      男子看着手中竹筒,竟有几分低眉顺眼,刘寄灵光一闪,忽道:“你该不是犯了官府,躲在这里避祸吧?”

      年轻男子听了他这话沉默半晌,又道:“我想托你一件事。”

      刘寄等他说话,不由便将竹筒里汁水喝了一口,不想这东西看着怕人,喝到嘴里倒也能下肚,甜甜得有点像陈了很久的甘蔗汁。

      刘寄索性一口气喝光了那竹筒中的汁水,再抬起头时,却见对面人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一双漆黑眸子中冷热交杂,似有冰雪火焰轮番融过。

      刘寄不觉有些害怕,嘴上道:“你要托我甚个事?”

      他话方出口,见那男子凑了过来,一脸的似笑非笑,刘寄下意识蹦起来想逃,却被那男子一掌劈在颈子上昏了过去。

      ……

      刘寄醒来时颈上剧痛,浑身如坠冰窖,小心活动手脚好半晌,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转了几下脖子,看自己方才躺的地方,竟是一方石碑的基座,难怪搁得那样疼法。

      这石碑高约四尺,其下基座厚约半尺,看着无甚稀奇,只颜色少见一些,呈一种赭红色。

      刘寄将那石碑打量半天,奇道:“怎地是方无字碑?”

      时已将近午时,清明节前后日光不烈,刘寄往石碑后走了几步,看见前方十丈处一处古台,边角已然坍圮,其上白茫茫一片衰草凄迷,有一只乌鸦伫立在台上,看得他有几分发冷。

      背后突然悉悉索索一路响,刘寄猛地转身,见是一个挑着小捆柴禾的老翁沿路走来。

      刘寄叹了口气,对那老翁道:“老丈,可知这是何地?”

      那老翁道:“韩信台。”

      刘寄一时没听清,再问一遍,那老翁在他身畔停住,指着那片古台道:“就是前汉高祖皇帝拜大将的地方,拜得就是韩元帅,大家都唤它韩信台。”

      刘寄心中奇怪,想起方才梦中那古怪年轻人,连叫晦气。

      老者指着刘寄身后,神神秘秘道:“看见这石碑了没,这叫夜影神碑,可有年头了,说是汉高祖当年思念韩元帅,叫萧何丞相瞒着吕娘娘偷偷立的。”

      刘寄转身看那石碑,哑然失笑道:“老丈说甚胡话呢,那高祖皇帝杀了韩信将军,怎会想他?”

      老翁生气道:“随你信不信,反正这碑会显灵的,夜里红彤彤一片光,都说是那韩元帅英灵。”

      刘寄给吓了一跳:“发红光?会显灵?”

      那老翁却不理他了,自挑了柴禾渐渐走远。

      刘寄呆呆看着那石碑古台,又想起梦中那古怪的男子,忽地有些心酸。他重新走回到夜影神碑旁,方觉得怀中鼓鼓囊囊像是塞了什么东西,他将那东西掏出来,却是一件旧衣裳,其上暗红痕迹斑驳,实在看不出年头。

      刘寄胆战心惊道:“昨夜看见的红光,莫非是你么?这破衣服,不会也是你的吧。”

      古台上孤鸦呱地长叫一声,飞到远方去了。

      刘寄心一横壮着胆子走到古台下,四面查看了一番,又在其上找到一首手抄的旧诗来,亏得老父逼着读了多年书,也认了个完全,却是:

      满把椒浆奠楚祠,碧幢黄钺旧英威。
      能扶汉代成王业,忍见唐民陷战机。
      云梦去时高鸟尽,淮阴归日故人稀。
      如何不借平齐策,空看长星落贼围。

      刘寄读完便道:“这写诗的真没道理,你死了那么久了,他李唐大乱怎么能怪你。”

      他发了这番议论,突觉这人就算是装神弄鬼也无甚可怕,便又捋着胡子道:“淮阴归日故人稀,对了,你是淮阴人嘛,淮阴该是如今的楚州,哎哟,离老子那不远嘛。”

      刘寄再看一看这荒凉古台,想起那梦中男子说起家乡时的怅惘神色,合掌念道:“想你本来也是大好英雄,竟也回不了乡么?我老刘今日便做做好事,想来你尸骨也不知在何处,这破袍子该是你显灵遗物,我便送……送你这衣裳回去,也好起个衣冠冢。”

      刘寄想了想又补一句:“我送你回乡,你若有灵,就给老刘个福佑吧。”

      这时恰刮来一股小风,吹得满地的白茅草随风摇曳,别有几分温柔。

      刘寄向来是随心所欲的人,如此发了一番愿,立时坚信不移,揣着那旧袍子回到城郊收了账,便启程回乡。

      过了淮河后,他先转个弯去了一趟楚州,说起来意,当地人指给他几个地方,一为韩侯祠,一为漂母墓。

      “……只知家中还有位老母,虽不是亲生母亲却对我甚好,可惜不能回去侍养她老人家。”

      刘寄想起梦中人的嘱托,便把那件破袍子,埋进漂母高大的墓冢中去了,当地人以为他想盗墓,一路跟着看,他也全不在乎。

      做完这事后刘寄长舒一口气,大感轻松,好像背了很多年的负担就此卸下,心中有奇怪的感情涌起,又是喜悦又是难过,隐约更有三分不舍。

      刘寄这次归家迟了十天,被娘子揪着耳朵骂了整半日,刘老爹看着他们只是叹气。

      刘寄暗道:“答应我老刘的福佑,你可不能忘。”

      果然其后刘寄跑商贩货竟顺利许多,走南闯北再未遇见窘境,每去关中必能大赚一笔,不出数年竟成了徐州富户,刘寄只当是那梦中人给的福佑,就此笑纳。

      正是现世安好,故人何在。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汉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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