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翟兀彤

1、还没有变身

　　下着雪。
　　他睁开眼，呼吸着浸湿的水泥腥味。杂乱横陈在头颈边的钢筋混凝土，在他走下公共汽车，猫着腰钻入深窄巷门的时候，瑟瑟发抖地望着他。下午，惨淡的天光费尽了心思，撬开严密的灰色天幕。他的镜片压在鼻梁上，米黄色的围巾拢了一捧水汽，悉数撒向他的脸。
　　涌入耳腔的电视声，寻常人家用铁铲敲击铝锅的当当声，燃油无几的老款汽车在不知何处发出蠢蠢欲动的咆哮声，绕成白丝，在他脑里的硬核旁一团团，形成一个圆形的梭子。在他的双腿交替机械迈动的时间里，一前一后推搡的线条逐渐织成了一块完整的布片：
　　我要到哪里去？
　　21岁的方之朔一只手拎着超市里减价出售的鱼罐头，碾着地上颗粒明了的沙土和雪粒，另一只手插在冰冷的口袋里，如此这般在新年前几近无人的小巷里以死神一般的姿态劈头盖脸地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谁家的小孩在二楼严实的窗帘好不容易空出来的缝隙之间，像苟以喘息一般探出目光。她瞅着这个黑大衣的黑发青年从她眼角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回头去盯着电视机跳动的图像里，一头穿过低矮丛林的野狼。它的眼神冷冽如切割空间的刀，这令她心下一惊，张开嘴发出细细的哭泣声。
　　就像是不期然的神祗突然伸出手将你推入噩梦一样，多年后的方之朔回想起这个夜晚一样的下午，眼里流露出可堪黄连的苦涩。突如其来的撞击就在任何一个可视和不可视的地方轰然击溃了祥和，不管后者是真是假。
　　他腾出手推起涂着奇异涂鸦的铁门。卷闸发出愤怒的质问声，伴随他积尘的书柜现出来的暗角。没有开灯，店里很暗。依稀可见空洞的成摞的书籍扎成一捆，堆在柜台上。他转过身，准备合上铁门。在这个怪兽要荒诞地袭击人类的时刻，他将自己再度锁进城堡里。壁垒森然……随即他看到了路原——酒鬼以俨然雕塑的姿势，靠在树边一动不动。他犹豫是否插手这一幅颓废的无名画像时，酒鬼难受地晃晃头，呻吟时白气穿刺低空，再消亡不见。
　　方之朔走过去，厚厚的鞋底不带感情地触了触酒鬼的鞋面。
　　酒鬼眯着眼，一头的雪粒滚下来。方之朔挑着眉，静静地看着他。“小雪人，”酒鬼寡白的脸动了动，“早上好。”
　　方之朔扛起他的手臂，他湿热的呼吸不规律地扑在前者的后颈上。软如一团泥的男人。他瘫在方之朔身上时，敞开的衣领却闪过精壮的肌肉。想必很重，方之朔产生了一种四两拨千斤的错觉。由于呼吸交缠太密，方之朔甚至觉得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在自主地呼吸和蠕动。
　　这种感觉真是太不好了。方之朔的神色动了动，扬手就给那个趴在他身上神志不清的酒鬼一个耳光。雪落下来。

　　路原捂着脸从浴室昏昏沉沉地走出来时，他的小新房东正在狭小的客厅里喂一只活蹦乱跳的狗。窗帘拉开了一半，下午最后的光带着乡愁扑在他们身上。路原的脑袋重了三斤，朝方之朔走过去时，重心向左再向右。他的脸色恢复了不少，或许是室内较暖的缘故，被水汽濡湿的眼睛色泽深沉。“你下手真狠，”他摸了摸自己略肿的脸，可怜兮兮。
　　方之朔一头乱发晃了晃，不置可否。
　　TBC 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