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守则》莱*亚

3、麦尔斯·莱帕德

　　锡德·莱帕德口中的“烂好人”指的是他的上任搭档，麦尔斯·莱帕德，从血缘上来说是他的堂兄。
　　麦尔斯比锡德大两岁，与这个乖张的堂弟不同，他为人风趣，待人真诚和善。就好像是两个完全背道而驰的极端，这兄弟两人除了外貌与能力，几乎没有任何相似点。
　　但十分出人意料的，他们的关系却非常好，几乎所有出任务的时候他们都一起行动，绝对不会分开。麦尔斯的身体要比锡德孱弱，他出现的时候锡德必定陪在左右，态度简直可以用“无微不至”来形容。
　　在进入赤银之后，他们一起搭档了三年。
　　然后，在锡德二十二岁、麦尔斯二十九岁那年的冬天，麦尔斯在执行任务中死亡。
　　他葬身火海，连骨头都烧得没剩下几根。
　　在麦尔斯还在的时候，至少有人能够管束住锡德，并且成为锡德与组织之间的润滑剂。在他死亡之后，锡德就变成了大家口中那只“疯狂的豹子”——或许大家觉得“疯狗”这个词更适合他。
　　在麦尔斯刚刚殉职的那一年中，米亚还曾试图给他安排新的搭档，可是无一例外，所有人都被他揍晕了丢回来。再之后，在他放出“再派新的人来就直接宰了对方”的宣言之后，米亚也放弃了给这只解开锁链的疯狗安排新搭档。
　　对于赤银来说，单人行动是件很不符合规定的事。但没办法，能够成为赤银员工的人实在是太少了，米亚不能让这些珍贵的家伙折损在自己人手里。
　　锡德成为了许多人眼中的定时炸弹。米亚每隔几个月就会接到要求锡德退出的申请，她一次都没有同意。很难形容这是因为什么，但是米亚就是有种直觉，虽然麦尔斯不在了，但是他对锡德的影响力还没有完全消失。
　　米亚并不确定这份影响力还能持续多久。
　　随着时间的流逝，锡德越发难以管理起来。他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执行任务，藐视组织的命令，与同僚发生冲突……
　　米亚关了他好几次禁闭，最长的一次有三个月。
　　但是锡德依然故我。
　　在最糟糕的时候，米亚甚至对他发出了“可能执行内部处决”的警告——当赤银判断组织内成员有可能带来巨大危害的时候，才会执行内部处决。而所有被下达“内部处决”命令的人，就连一个细胞都不会留下。
　　这本该是个十分严厉的警告，但锡德对此嗤之以鼻。
　　再之后，在执行某次潜入任务的时候，“莱尔·佩雷斯”出现了。
　　当时锡德用的假名并不是这个，但是他所扮演的那个角色与莱尔一样，就好像是麦尔斯重新活过来了一般。在脱离了任务之后，他并没有马上从角色中脱离，而是就这样回到了赤银。
　　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感到迷惑，并且认为豹子先生终于将自己搞出某种精神疾病来了。
　　在连米亚都感到脊背发凉的时候，锡德大笑了起来。
　　人们终于发现，并不是锡德将自己搞出了人格分裂，也不是麦尔斯的灵魂借着锡德的身体回来了，锡德只是凭借自己对麦尔斯的了解，完美地扮演了这个人而已。
　　——米亚的直觉得到了证实，麦尔斯对锡德的影响确实还在。
　　后来，锡德稍稍好对付了一些。
　　在他还是锡德·莱帕德的时候，他依然是那个偏执又无序的危险分子。但是在他决定扮演麦尔斯的时候，却非常容易沟通，而且十分具备配合精神。
　　——是的，就如同在面对他人时的“莱尔·佩雷斯”一般。

　　雷欧在二楼的客房住了下来。
　　他在深夜的时候会出门。莱尔发现他不仅仅会变成侏隼，还能变成猫头鹰和苍鹰。
　　莱尔猜测他能够在数种猛禽之间自由切换自己的形态，并且觉得这实在是种非常方便的能力。
　　他并没有主动询问过雷欧在晚上究竟出去干了什么，也从来没有试图跟踪过。反正雷欧干的很多事都会被新闻报道出来，就算没有被报道出来的那部分，他也能够从赤银的同伴们那里得知。
　　变态杀人犯的受害者数量依然在逐步增加。
　　米亚对于事情的进展十分满意：任何人都不会喜欢有无法控制的状况。曾经，雷欧是个不可预知的变量，但是当他与莱尔扯上关系，那么这个变量就具备了一定的可控性。对于赤银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更何况世上有这么一句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有雷欧帮忙转移注意力，在某种程度上，会让赤银的工作更好进行一些。
　　在恢复人形的时候，为了隐藏行踪，雷欧从不出现在一楼。而自从他住进来，除了莱尔自己的卧室，二楼的窗帘再也没有打开过。
　　在用餐时间，莱尔会很好心地帮他将食物送上去。
　　他还给雷欧买了一台笔记本以及一些换洗衣物。幸好他们的身材差距不是太大，就算他买的新衣服数量似乎多了点，别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毕竟莱尔可是从大城市来的，总不能指望他跟这种小地方的人一样朴素。而且，又有哪个做生意的人会和钱过不去呢？
　　每隔几天，本地的警员们就会在镇子上轮流询问一番有没有人见到杀人犯，回答每次都让他们松了口气：从来没有人见过雷欧·亨特，或者哪怕是一个和他有点相似的人。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他们绝对想不到，这个让所有人都心神不宁的杀人犯早就已经来到了镇子上，而且还有了个可靠又讨人喜欢的掩护者。
　　这位掩护者偶尔会希望和同居人来一场亲切和平的交流，不过很可惜，这个想法至今没有得到回应。
　　事实上，雷欧的表情和他开口的数量一样，属于稀缺资源。
　　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在莱尔给他提供物资与食物的时候，用那副仿佛被人欠下巨款的严肃表情向对方道谢，并且表示如果他有机会活到事情结束，一定会偿还这些。
　　莱尔觉得他的言下之意其实是“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但是鉴于我很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去见上帝了，所以很遗憾地告诉您，这些钱您大概要不回来了，所以作为补偿，就让我为了您的无回报投资多道谢几次吧”。
　　然而即使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是死亡，雷欧依然在固执地做着他要做的事。
　　莱尔觉得对于某些事情，雷欧知道得比赤银更多。但是很遗憾，他尚未成功撬开雷欧的嘴，而一时半会儿间，他也没法从赤银立刻弄来一位催眠专家——要知道大家的工作可都是很忙碌的。
　　他曾经用开玩笑的口吻询问过雷欧关于他能力的事，可惜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继续做自己的事了，明显是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所以亲切又开朗的佩雷斯先生只好摸摸自己的鼻子，放弃了这次对话。

　　这天，在锡德躺上床之后，噩梦又回来找他了。
　　锡德十分清楚自己在做梦。
　　这个梦境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在麦尔斯刚离开那阵子，几乎每次睡着之后都只会有同一个梦。
　　从内容来说，这并不算是噩梦。他只是在梦里回顾了一些和麦尔斯的过往而已：那些形影不离的日子，那些针锋相对的辩论。当麦尔斯在身边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缺失的某些东西得到了弥补，这让他觉得非常安心。
　　与外人猜测的“自我中心”不同，锡德其实非常清楚自己性格中的缺陷。因为那些原本只是小毛病的问题，正是在他自己的纵容之下，才一步步进展到如今这种病态的程度。
　　与他相反的麦尔斯正好可以和他完美互补。这种明知站在悬崖边上，却一直有个人可以拽住自己的感觉十分奇妙。他可以放任自己对着悬崖前进，一步，再一步，直到脚尖踩上那道边界——有什么好怕的呢？有人在背后拉着他呢。
　　他曾经以为麦尔斯不会离开自己。他八岁就认识麦尔斯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怎么会离开呢？
　　可惜这个想法落空了。
　　麦尔斯确实离开了，以一种无法挽回的方式。
　　后来锡德试图调整自己。如果说他放任自己的性格向着扭曲的方向前进，正是因为知道有麦尔斯在身边的话，那么失去麦尔斯的他，也许有办法将那扭曲的性格拽回来一点儿。
　　只可惜，这个想法也落空了。
　　在发现对于自己的性格已经失去掌控之后，锡德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恐惧。这种无法掌控自身的感觉让他不安又彷徨，更糟糕的是，他无法接受除麦尔斯以外的任何人进入自己的生活。
　　对于锡德·莱帕德来说，麦尔斯·莱帕德是不可缺少也无法替代的。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那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但能让他好受点儿。
　　这个方法就是扮演麦尔斯。
　　他对麦尔斯太熟悉了。熟悉到可以完美模仿对方的语言与行为上的习惯，如果有必要，他甚至能让自己按照麦尔斯的方式去思考问题。
　　可惜就算再完美，那也只是一种模仿罢了。从本质上来说，他依然只会是锡德·莱帕德。
　　不过这至少算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手段。
　　然而，在这个“噩梦”里，他失去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手段，而变回了那个和麦尔斯在一起时的锡德。因为知道所有的后续，所以反而更加让人难熬。
　　梦里的锡德在远处冷冷凝视那些过往，等待那一场不可避免的下坠。

　　他是被人叫醒的。
　　在睁开眼的时候他还是锡德，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控制不了自己汹涌的杀意。但那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当壁灯温和的橘色光线进入眼睛的时候，他迅速压下了那股狂躁，变回了莱尔。
　　雷欧站在床边俯视着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做噩梦了。”
　　莱尔伸手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对雷欧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雷欧冷硬地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就预备转身离开。
　　莱尔拽住了他的袖子。
　　雷欧的袖子上还带着点冷意，他大概是才从外面回来，因为听到房间里的动静才进来叫醒了自己。
　　“你不好奇我梦到了什么吗？”
　　雷欧并没有甩开他的手。
　　男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打量着莱尔即使在暖色调的灯光下也十分难看的脸色。然后，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对他人的隐私并没有太大的兴趣。”雷欧说道，但是与他话语的内容不同，他依然没有甩开莱尔的手，而是在床边坐了下来，“但是如果你想说的话，我可以听着。”
　　莱尔松开了手。
　　“我曾经有个堂兄，在认识他的时候我只有八岁，他比我大七岁。”他开始了自己的叙述，“在伯父伯母去世之后，我的父母收养了他。我和他几乎无话不谈，我们可以对彼此分享任何秘密，而不用担心别人知道。他的身体不好，造血系统的功能并不完善，需要进行骨髓移植。就好像是某种奇迹一样，我和他的配型竟然成功了，在他十七岁那年，他进行了移植手术。手术很成功，但是之后他产生了排斥反应，当时医生下了很多次病危通知书，觉得他一定挺不过去。但他没有死。之后，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一起长大，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
　　莱尔的声音非常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雷欧并没有说话。他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就连动作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在安静聆听着。他的表情十分认真，就好像在听的并不是什么人的过往，而是某个罪犯的供词一样。
　　“他的身体依然不算好。在他的提议之下，我的父母并没有送他去上学，而是为我们请了家庭教师。然后，在我十三岁那年，我的父母因为意外去世了，他成了我的监护人。我们并不缺少金钱，因为父母留下的遗产足够丰厚。作为彼此唯一的家人，我们如同以往一样形影不离。直到我二十二岁。”
　　莱尔用手捂住了脸。
　　“他也离开了。”
　　他的语调中有一丝颤抖。
　　他并没有对雷欧说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属于锡德和麦尔斯的真实过往。
　　过了一会儿，莱尔放下了遮着脸的手。
　　他的语调再次恢复了平静。
　　“之后我就经常梦到我们之前的日子，每一次都是以他离开作为结局。”
　　雷欧依然沉默着。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杀人犯先生显然不太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他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开口说道：“我也没有亲人。”
　　“这一点上，看来我们同病相怜。”
　　“但你的身体至少看起来没有问题，而我却是个怪物。”雷欧冷漠地说着，“你看到了，我能变成猛禽，而这让我的DNA十分不稳定。不知道哪一天，也许我再也无法变回人类，这还是相对来说好一些的结局。糟糕一点的话，我大概会由于基因的不稳定，直接以人不人、鸟不鸟的样子死去。”
　　“……你安慰人的方法真是别出心裁。”莱尔抿了抿嘴唇，“但是谢谢。”
　　“不用谢。”雷欧说着站起身来，“离天亮还早，继续睡吧。”
　　在雷欧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莱尔叫住了他。
　　“嘿，你没想过要解决你身上的问题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决，也没有必要。”雷欧没有回头，他嘶哑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把我变成这样的家伙告诉我，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
　　“你杀掉的那些人，就是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家伙吗？”
　　“不，他们是跟我一样的怪物。只不过，他们显然已经从这里面得到了乐趣，并且不介意让更多的人成为同伴。”
　　雷欧走了出去，并关上了门。他的最后一句话从门后含糊地飘了进来。
　　“……但那是不正确的，所以我选择靠自己的手来纠正这个错误。”

　　莱尔盯着那扇关上的木色房门，良久，他勾起了嘴角。那是一个不应属于莱尔·佩雷斯的、异常冰冷的笑容。
　　他对雷欧的性格判断非常准确。从初次相遇开始，他就认为雷欧是个正直的人，在接下来的相处中，他逐步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对于这样的人，偶尔的示弱反而能够软化对方的态度。今天的噩梦就是个很好的契机。
　　事实证明，他再一次赌赢了。
　　他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虽然只有一部分，但开了口子的布料总比完美无瑕地更好撕碎一些。

　　看，他永远都是那个锡德，那个疯狂的豹子，他永远也无法成为麦尔斯。
　　——即使是在戴着莱尔面具的时候，他所做的一切都依然是有着自己的目的的。

作者有话说

　　复更，每周一到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