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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悄然降临 ...

  •   钟皓天在医院醒来的时候,脑中像有千根针在反复戳刺,疼痛并不过于剧烈,却让他的大脑混沌中一团浆糊,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探寻这些问题。
      门外隐隐传来回报或是探讨的声音“……肇事方……已付……走……”
      他无力深思,疲惫和痛苦压迫着他,还有莫名的恐慌,让他迫切地想逃开,好像停留在原地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打开门时走廊上已经没有人,钟皓天直接走了出去。

      清晨的薄雾淡而寒,有那么一丝氤氲的意味,穿着病号服的青年坐在落叶飘零的树下,看起来就像一副画。
      杨雪走到他面前,忍不住停了一下,青年穿着病号服,双手交握放在腿上,茫然地坐着,盖过耳朵的头发有点乱,没精打采地垂着,看起来就像一只走失的小动物。
      杨雪问他的第一句话是:“你冷不冷?”
      钟皓天抬起眼睛看她,但一声不吭,目光平静而木然。
      杨雪把手里的热咖啡塞到对方手里,他缩瑟了一下,随即握紧烫热的咖啡杯,这个动作让杨雪得到了答案,于是她把身上的风衣脱了下来。
      她原本常穿的大衣,上次在家里狠甩写不出水的中性笔时溅了好几滴墨汁,送去干洗了,现在穿的是她翻出来的最后一任父亲的旧衣,原本及膝的衣服给她穿可以淹到脚踝,但她把衣袖挽了好几道,很喜欢这种穿法。
      把风衣披在钟皓天身上时,杨雪心里有些遗憾,她真的挺喜欢这件衣服,而且它是定制的,世界上没有第二件。
      然后她潇洒地走了。

      总窝在家里不出门的杨雪,一旦被叫到编辑部去,必定又是因为有人拖稿有人天窗有人请假等等原因全民大战,她昏天暗地一直忙到晚上,走出大楼,天色已经黑了,不由后悔没请个司机,豪华跑车放在车库里发霉吗?
      但转念她又想起她的出门频率,请了司机放在车子里发霉吗?
      然后她又看到了钟皓天。
      还是坐在那条街边长凳上,她留下的风衣已经被穿上了,手里握着已经冷透的咖啡杯。那衣服他穿着很合适,还是大了一点,正好遮掩他的病号服,让这个漂亮青年多了几分深邃的风采。
      杨雪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问:“要跟我回家吗?”
      钟皓天用和早上一样的姿势抬起眼,这次在月光下,杨雪发现他的睫毛很长。
      他的眼神并不像这个年纪的男人该有的,无辜的像个孩子,单纯茫然,一个想法突然划过杨雪的脑海:“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钟皓天点了点头,露出一点惊讶,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
      杨雪叹了口气,说:“跟我走吧。”
      钟皓天迟疑一下,站了起来。
      杨雪微微一笑,走向家的方向,陌生的青年跟在她身后,走出两步之后他赶上前,将风衣重新披到杨雪身上。
      她有点讶然地回头,青年躲开她的目光,重新垂下头。杨雪没推拒,穿好衣服,走在前面,身后的脚步声在夜色中轻柔,和他的眼神给人的感觉一样。
      带着钟皓天进了家门,杨雪想,她的拾取与蓄养技能终于进化到捡人了。

      平常杨雪的作息昼夜颠倒,今天还没上床就被一个电话叫出门,所以杨雪其实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回到家,杨雪胡乱给钟皓天指了一下二楼客房的位置,请他自便,就径直回自己房间补眠。
      关门的时候,手在门把上停了一下,最终杨雪落了两重锁。
      钱财乃身外之物,杨雪不看重,不代表她不看重自己的安危,冲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她愿意不计内幕地心血来潮一次,但她不是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醒来时屋里一片昏黄,蒙着一层的亮,杨雪拉开窗帘,看天色,已经是下午。
      杨雪一时忘记自己落了两重锁,开门时折腾了半天才打开房门,也让她残留的睡意无影无踪,打开门看向外面楼下,发现那个失忆人口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咖啡纸杯就摆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杨雪依着栏杆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半天不换一下动作,就那么一直坐着,忽然想到家里客房不知道空了几年,虽然钟点工会定期打扫,但估计住不了人,于是出声说:“抱歉,我忘了那房间好久没人住过。”
      钟皓天没有应声,只是默默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茫然的面容干净俊美,甚至带有一丝青涩,看起来分外无辜。
      杨雪的心里突然被一戳,那点儿本来就不多的防备彻底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已经意识到,他根本没去看过那房间。
      她走下楼梯问道:“你去睡了没有?”
      钟皓天摇了摇头。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这次钟皓天完全没反应。
      杨雪想,这意思是不愿意说呢,还是不知道呢。
      她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蛋糕,坐到餐桌前,把蛋糕放在玻璃桌面上时,她发现钟皓天一直盯着她——的蛋糕。
      “想吃吗?”
      钟皓天点点头。
      杨雪就把蛋糕端给他,钟皓天拿勺子一口一口吃了,很斯文的样子。
      杨雪看着他吃完,才问:“怎么样?”
      他说:“好甜。”
      杨雪一下笑起来:“哈哈,原来你会说话啊?”
      她笑完了才说:“当然了,我喜欢甜的,我吃的蛋糕都是特制的。”
      钟皓天垂下眼睛,又不说话了。
      杨雪不想深究他的名字,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决断道:“那我就叫你好甜了。”
      钟皓天没有反对。
      杨雪说:“你可以叫我阿雪。”

      一觉睡起来饿得很,伙食给了钟皓天,杨雪还没着落,她想起不知道钟皓天饿了多久,问:“还饿吗?”
      钟皓天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杨雪于是起身泡面,拿一口锅下了两袋方便面,开水倒进去又加了点蔬菜罐头,闷一会儿,然后盛了两碗,端一碗给钟皓天:“每天晚上会有钟点工来打扫和做饭,中午饭我都是随便吃的,你也将就吧。”
      钟皓天只吃了半碗,杨雪说:“你饭量真小。”
      他总不回答,杨雪也不介意,把空碗和剩面都堆在厨房。
      又坐回桌子前,看了钟皓天一会儿,干脆趴下,下巴搁在小臂上:“为什么不说话?”
      “……觉得很累。”他迟疑片刻,还是回答了,声音很轻。
      杨雪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站起来伸手揉揉他头发,钟皓天抬起眼,似乎有点受了惊吓。
      杨雪看到他那头似乎很软的头发,一直想揉一揉,见他的反应又笑了一回,然后摸出茶几下的梳子给他梳齐头发,钟皓天就乖乖坐着不动。
      梳完了,杨雪推推他,又给他指了一次客房的位置:“去睡觉。”
      钟皓天顺从地起身去了。
      杨雪坐在原地,看他进屋关了门,才想到,既然要他去睡觉,还给他梳头发干嘛?
      她想笑,笑完又想,如果不是这么个年轻漂亮的男人,她还会不会这么不设防地把人捡回来?
      街沿长椅上,钟皓天脸上那种茫然无助的表情打动了她,但她承认,脸是主要原因。

      吃饱了就想睡,哪怕刚睡起来,白天是睡觉时间,杨雪很少下午做事,现在她想想觉得没事干,于是还是决定去睡觉,到晚饭前。
      这次没睡几个小时,杨雪就醒了,她怕钟皓天错过饭点,敲门把他叫起来,见他还是一身病号服,又找了几件男装给他。
      有点大,看得出都是放了很久没动过的衣服了,但保存得很好,面料款式都透着一股低调的炫富。
      他摸了摸,没问。
      换了衣服后,钟皓天看起来更俊美了,往荧幕前一站就可以当明星的那种。
      杨雪摸着下巴看了他半响,钟皓天也不动,就那么让她看。
      他很安静,灵魂似乎还游离在另一个世界。

      晚上钟点工来了,先为杨雪补充了冰箱里的存货,杨雪先拿了个特质甜蛋糕,补偿早上的损失,又拿勺子指着钟皓天说:“程姐,以后多做一份他的饭。”
      钟点工程姐是通过家政公司请的,从来不多事,只应了一声:“好,何小姐。”
      两人份的饭菜就比一人份要丰富得多,杨雪和钟皓天上桌吃饭的时候程姐打扫,把客房彻底清理了一遍,还把被褥等用品烘了烘,吃完了她再来收拾桌子洗碗。
      程姐走了,钟皓天问:“你姓何?”
      杨雪把笔记本电脑放在餐桌上,正在插电源,往常她都在屋里,弄得二层小楼只有那个房间有点人气,多了一个懵懵懂懂的钟皓天,不好把人家一个人丢客厅,就干脆把电脑拿出来办公。
      她听到钟皓天居然会主动发问,惊奇地盯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摸出身份证,扔给他:“我本名叫何永离。”
      钟皓天拿着身份证,疑惑地看着:“阿雪?”
      杨雪按下开机键,在开机音乐中又摸出一包烟:“嗯,平时用的名字是杨雪。”
      “为什么要用假名?”
      “啊?不是假名啊,笔名而已。”她在现实除了编辑部的那班人就没朋友了,大家平日都互相叫笔名,网络上更是如此,何永离这个名字用的相当少。
      “你是作家?”
      杨雪咬着烟回答:“说不上,混碗饭吃。”
      她写小说也写漫画脚本,还写点评论什么的,收入不太固定,平均数不算很少,按她的消费水平,堪堪可以养活自己。

      这一通问答挺难得,杨雪打开文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钟皓天的精神似乎恢复了点,枯坐着陪她就太无聊了吧。
      杨雪回房间抱了堆纸张和装订本出来:“好甜你想去睡吗?不想的话帮我干点事。”
      钟皓天点点头,把一堆纸全接过去,才问:“做什么?”
      “校对。”杨雪找了两种颜色的笔给钟皓天,幸好她不喜欢动,从牙刷等洗浴用品到纸笔家里都囤积了很多。
      然后钟皓天坐在她旁边,不时有笔尖沙沙的声音和纸张翻页的声音。
      杨雪虽然喜欢一个人呆着,却不喜欢身边什么声音都没有,通常她会放点音乐,今天怕钟皓天不喜欢干扰就没放。
      听着那声音,杨雪出了一下神,想,人果然还是群居动物。
      她侧头去看钟皓天认真工作的脸,那是一种专心致志的状态,哪怕他现在做的是最简单不过的工作。杨雪曾经在自己不止一任继父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于是她明悟到,哦,原来她捡回来的也不止是一个流浪汉小白脸。
      不晓得好甜失忆前是干什么工作。

      敲了几行字,□□上有通讯来,和同为作者的朋友聊天半宿,才关掉□□,杨雪蓦然发现身边没声音了,她一转头,钟皓天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侧脸正对着她。
      杨雪想,如果她是个男的,现在就应该把他抱上楼去睡。
      不过她抱不动。
      她俯过身去,看着钟皓天,睁开时很大的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脸色苍白,宽大的袖口里漏出来的手腕很细。
      杨雪伸手握了一下,哪怕那手腕看起来细得堪称脆弱,钟皓天到底还是个男人,杨雪折腾几下,大拇指还是没掐到食指的第一个指节。
      钟皓天没有醒。

      后半夜杨雪都在看钟皓天做完的校对,钟皓天效率很高,写字也很漂亮,笔迹干练又稳重,和他给人的第一感觉不太像。
      早上杨雪要去睡觉之前,钟皓天就自己醒了,他一动,披在肩上的被子就掉了下去。
      杨雪捡起来往沙发上一丢,说:“好甜,早上好。”
      钟皓天睁着眼睛,还有几分没醒,懵懂地看着她,眼睛显得格外大。
      等钟皓天洗漱完,杨雪已经摆上早饭,还是从冰箱里拿的蛋糕,也给了钟皓天一份,两人对坐着吃完。
      杨雪把桌子一收,说:“呐,好甜,我作息颠倒,你用不着保持跟我一样,电视电脑都在这里,随你怎么用,如果没睡好就再去床上躺一会儿。”
      她转身就要上楼。
      钟皓天却突然叫住她:“阿雪。”
      杨雪回头,钟皓天咬了咬唇,犹豫着似乎要摇头把话咽回去。
      杨雪便走过去,俯身看着他的眼睛:“好甜,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她发现这一招很管用,钟皓天仰头与她对视,有点无助:“我……不想一个人。”
      杨雪怔了一怔。
      作息错开,见不到面,哪怕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和独居有什么区别?她一直是这么过日子,但好甜恐怕不是。
      他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能干什么?整天整天坐着吗。这么一想她就觉得怜惜起来。
      杨雪知道颠倒作息对身体不好,想了好几次要纠正过来,今天有灵感来了,明天有时差的外国朋友上线了,后天摸到一篇好文了,总耽搁下去,今天想想,没什么理由。
      “好吧。”她伸了个懒腰,“你等下,我去换身衣服。”
      “你不睡了?”
      “不睡了,我们出去采购。”

      在家里觉得不缺什么,到了超市又觉得什么都需要买一点,杨雪很快捡了大半车,又去了从未踏足过的蔬菜区,之前自己一个,每天混两顿饭也简单,多一个人,还天天吃蛋糕泡面好像就真的太过简陋。
      她本来想随便拿点,钟皓天半途接手,精挑细选,很是擅长,在熙熙攘攘的环境里,他也显得生活化了很多。
      钟皓天一边挑,一边时不时问杨雪的意见,杨雪一窍不通,胡乱指摘,让钟皓天直笑,她又说自己喜欢吃什么,倒是毫不客气。
      买一场菜,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钟皓天初见时那与世隔绝的沉默气息已经几乎完全不见。
      杨雪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妈妈给她一张副卡,出门前摸了出来,在男装楼楼梯口给了钟皓天,说:“我在这儿等着,你去买衣服,合眼就行了,不用看价钱。”
      钟皓天看看身上的衣服,认真地说:“我不用新衣服。”
      杨雪补了一句:“里里外外。”
      钟皓天的脸腾地红了。
      他动作很快,或许真没怎么看价钱,抱着几件衣服出来,看到依着购物车等他的杨雪,脸又有点红。
      回家时杨雪本想把大部分袋子都扔在车里,等着钟点工上门拿进屋归类安置,差点又忘了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个大袋子都是钟皓天拎进门。

      下午杨雪和钟皓天打游戏——恋爱养成游戏。
      他们用了一个下午攻略一个角色,两人时不时争论,意见南辕北辙,杨雪有点意外于钟皓天是个女性优先主义者,迁就得过分,杨雪则相当自我,几乎每一种走法都会和虚拟人物起冲突。
      最后谁都没通成关。
      晚饭时杨雪已经哈欠连天,困倦地吃完晚饭,就趴在沙发上不想动了,没一会儿,连眼睛都睁不开。
      半梦半醒间她感到钟皓天轻轻拨开她散落到脸上的头发:“阿雪,去楼上睡。”
      杨雪不想动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她脑子里的想法,伸出一只手:“好甜,抱我上去。”
      钟皓天一时没有回答,杨雪并没有等太久,她总觉得钟皓天太瘦,但作为男人钟皓天还是挺有力气,抱着她走楼梯的时候很稳。
      感觉到被放到自己床上,杨雪含含糊糊地说:“晚安,好甜。”
      她听到一声轻轻的:“晚安。”

      早上杨雪被钟皓天叫醒,早餐蛋糕已经在桌子上放了一会儿。
      钟皓天说:“一大早就吃冰的东西对胃不好。”
      杨雪软绵绵地说:“好甜,你真好。”
      一说完她就被自己的语气弄得笑起来,在桌边坐下,支着下巴看钟皓天,脑子里面突然冒出四个字:禽兽不如。
      虽然如果好甜真的敢趁机对她做什么,她床头柜里就放着防狼喷雾和电击器。妙龄女子独居,总要有点准备。
      钟皓天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低下头去吃蛋糕,有点挡眼睛的刘海落下来,侧脸很漂亮。

      开头几天杨雪很不适应,白天干什么都觉得困,晚上躺上床半天睡不着,几天之后就好了,网友们连呼奇迹,她的上线时间怎么变得这么正常了这很不正常啊。
      杨雪认真地回复:养了个居家好男人。
      钟皓天到她家的第三天就摸清了厨房,开始做早餐和中餐,叫她起床督促她睡觉。
      上午杨雪照旧看书或者敲键盘,她懒得再把电脑搬上搬下,钟皓天就留在她房间,跟她分一半书桌,帮她校对或者翻译些英语文章,她发现钟皓天英语很好,比她这个三流大学毕业、英语四级低空飞过的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下午他们就打游戏,杨雪攒了很不少各种游戏,但她自己技术不过关又没耐心,总是玩几天就放下了,这一收拾才发现游戏装满了两个移动硬盘,中日欧美齐全,连十八禁的游戏都有,杨雪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是什么时候下的,被钟皓天二话不说删掉了。

      基友们起哄让她把男人带出来看看,杨雪一口回绝,敲:独家珍藏,概不展览。
      钟皓天在旁边看到她们的聊天,轻声说:“你胆子真大,把一个成年男人带回家。”
      杨雪咬着没点燃的烟回头看他:“被带回的那个是你耶。”
      钟皓天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为什么要收留我?”
      杨雪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不想留下可以走啊。”
      他想说“我没有地方可去”,说出口却变成:“我想留下。”
      杨雪大大方方一笑:“那就留着呗。”

      杨雪大学毕业之后日子相当千篇一律,没人管束,来日无忧,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的。
      或许她一直在期待发生点什么特别的事情,所以钟皓天出现的时候,才这么轻易就接纳他进入自己的世界。
      她的生活被全方面入侵了,但钟皓天这个男人身上感觉不出一星半点侵略性,没有引发杨雪丝毫对抗和逆反心理,一半的她沉浸在这种貌似“正常”的温馨日常,一半她饶有兴致地旁观一切发生。
      住了半个月后,钟皓天对杨雪说:“我想找个工作。”
      杨雪一怔,把手里刚点着的烟掐熄:“不说学历吧,你有身份证吗?”
      钟皓天摇头,本来或许是带在身上的,但他从医院跑出来,身无长物。
      杨雪不抱希望地问:“你还记得你从哪家医院跑出来的吗?”
      钟皓天再摇头。
      杨雪一推键盘,饶有兴趣地问:“好甜,你因为什么进的医院?”
      钟皓天想了想,犹豫地说:“……车祸?”
      杨雪理解地点点头:“最正常的理由。”又笑,“你该不会是没钱付医药费所以跑了吧。”
      钟皓天否认:“我听到护士的对话,医药费肇事方已经付了。”
      杨雪单手托腮,歪头看着他:“那你跑出来干什么?”
      钟皓天犹豫着回答:“我……好像想逃开什么。”
      那些过去里有什么,让他不想记住,连失去记忆都要迫不及待逃开?钟皓天深深皱起眉。
      杨雪深深看他一眼:“想不出来就别想了。”

      第二天吃早饭,杨雪突然一拍桌子:“好甜,我们灯下黑了。”
      钟皓天正在给她盛汤,闻声抬头,杨雪说:“翻译啊,你英文那么好,继续给我翻译东西吧,我按市价付给你。”
      杨雪一时兴起,叼着汤勺就要去开电脑搜索。
      钟皓天一把按住她的手:“我不要你的……”
      杨雪从嘴里拿出勺子:“反正都是要赚钱,从别人手里拿工资和从我手里拿有什么区别?”
      钟皓天看着她,很认真:“给你做事,我不要钱。”
      杨雪抿唇一笑:“那好吧,反正我其实也没什么非要翻译的东西,这样,我通过出版社帮你找外边的工作。”

      联系到这个工作并不困难,杨雪发一份传真就搞定了,报名字的时候,她顺手写上“杨好甜”。
      钟皓天笑了一笑。
      月末他上交第一份工资,杨雪揉揉头发:“你非要搞得我这里像宾馆一样吗?”
      钟皓天连连摇头,诚恳地说:“你赚的钱也不多,我不想给你负担。”
      杨雪失笑,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想想又放了回去,直截了当地说:“我很有钱。”
      钟皓天用迷惑的目光看着她,杨雪耸耸肩:“遗产啊,我可以算是富二代吧……好像也不能算,总之,钱不是问题。”
      她自嘲地支起下巴:“没父母没学历没相貌,姐姐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钟皓天这才知道她父母都已经去世,他蓦然有点悲伤,脱口而出:“你不是还有我吗?”
      杨雪一愣,拍着桌子笑起来:“哈哈哈!真会说甜言蜜语。来。”
      钟皓天茫然而听话地走过去,在杨雪的示意下俯身,杨雪仰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双唇相碰的时候,钟皓天一颤,似乎想往后躲。
      杨雪敏锐地问:“你不喜欢?”
      钟皓天沉默,似乎在思索什么极为艰巨的事情,半响,他郑重地说:“我喜欢阿雪。”

      用了一个月走到恋爱关系,也不算很快。
      谈到自己的家庭状况,杨雪高度概括地说:“我不知道我爸是谁,从小我妈一个人带我,我到十岁上头她开始再婚,结了三次,继父都死了,我以为她很享受,没想到她自杀了。”
      她轻描淡写,往事淡得像她指间浮散的一缕烟。
      妈生前她们关系挺冷淡,后来她是真的后悔了,已经来不及。
      这世上连悲剧都这么千篇一律。
      钟皓天把杨雪的头按到怀里,杨雪靠着他的胸口仰头,伸手轻轻摸钟皓天的头发:“所以你要快点想起来,好甜,有些人不会等你后悔。”
      钟皓天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有点惊吓,那一瞬的神色让杨雪很不忍,她猜那些过去给他的精神造成了很大压迫,连忘记了都还伤害着他。
      她说:“别怕,如果你的过去真的那么糟,我会保护你的。”
      钟皓天露出一点苦笑的神色,然后温柔地回答:“谢谢阿雪,我记住了。”
      杨雪知道,他这语气只是在哄女朋友高兴。

      随着生活日渐亲密,钟皓天的才能一项一项显露出来,杨雪越发肯定她的判断,钟皓天的学历应该不低,事业也曾经有成。
      她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有人在找钟皓天,但如果去警局挂个名,钟皓天应该不难找回他的身份。
      钟皓天丢掉只是记忆,不是智商,他不会想不到,他不说,杨雪也就不提。
      与其说她在纵容钟皓天的逃避,不如说她是漫不经心,认识她之前的好甜是什么人,她根本毫无兴趣。
      就算钟皓天包括相貌在内样样都比她强,也是她捡回来的。
      这种自信和随意完全是因为日子过得太顺了,虽然说起不断失去亲人的经历仿佛杨雪的过去是一场连续不断的悲剧,但其实除了不可避免的死亡本身,她过得都挺好,按她的说法是:“我妈对我很好但不怎管我,我继父倒都很疼我。”
      要不是她第三任继父,也是三个继父里唯一的华人,有几分真知灼见,让她好好读了两年书,她高考肯定得落榜,三流大学都别想混一个。

      钟皓天从来都没表露出一点想找回去自己过去的举动,却对杨雪的过去很感兴趣,杨雪觉得他缺乏安全感,倒也愿意讲一讲,有那么个传奇色彩的母亲,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都很丰富。
      要说有什么一直没变过的,就是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永离,她总觉得那是妈妈针对她生父而起,这么悲怆的名字。
      可她又还姓何呢。
      “还有呢?”钟皓天抱着她,下巴搁在她肩颈。
      “我从小就很喜欢养东西,在外面捡的小猫小鸟啊,还有央求妈妈从农场弄来的兔子小鸡,但我总是养不好,最多养几年,就死了。”
      杨雪戳戳钟皓天:“直到你。”
      钟皓天闷闷地说:“我不是东西。”
      杨雪轻叹:“我知道,但是看你一个人坐在那里,跟这个世界完全没关系的样子,我就很想把你捡回来养,现在想想都神奇,你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我生命里,这么好看,这么天真,就跟天使一样。”
      钟皓天突然稍微推开她:“我不是……我没有那么好。”
      杨雪微微一笑:“没关系,我来当你的天使好不好?”
      她反过来,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好甜,我会保护你的。”
      这次钟皓天没有反驳,反手抱紧了她。

      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上床。
      杨雪发现钟皓天不怎么会,倒不是说他没有性经验,而是他既没多少调情手段也没多少生理知识,完全是凭本能,表现不至于糟糕,只能说很一般。杨雪心想他有过女朋友吗,以前他女朋友是怎么忍他的?
      以往杨雪全是享受的一方,也不懂得怎么指导别人,钟皓天自己感觉得到她没有充分享受到,十分挫败:“我……做得不好。”
      他脸颊还微红,轻声细语,倒向受了她欺负,这样的脸和神情让杨雪可以原谅一切问题。
      钟皓天突然说:“硬盘没有格式化。”
      杨雪茫然地回视,钟皓天一副下定决心的表情:“我会学的……你的那种游戏还可以恢复回来……”
      杨雪差点笑出来:“你不要到游戏里去学!”
      钟皓天一脸十分对不起她的表情,杨雪上下打量他一下,想到如果他学歪了受罪的是自己,冲他眨眨眼:“我去找点正经教材,我们可以一起学啊。”
      仔细想想这是她第一次谈恋爱诶,恋爱中的男女需要干什么呢,自从母亲去世,杨雪一直是有一天过一天,这是第一次对日后有安排,而且是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哪怕是这么一件小小的有点搞笑的事情。

      杨雪过惯了醉生梦死的日子,忘了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无牵无挂,钟皓天不是真的从天上掉下来,即使他们都不去深究,他的过去还是找上门来。
      上午十点门铃被按响,往常会在这个时候来敲门的只有邮递员,钟皓天下楼去开门,门外是一群着装正式的人,两个靓丽的女子,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和一个中年妇女。
      一打照面,夏友善就喜极而泣地扑到他怀里:“皓天!”
      钟皓天惊讶而惶恐地后退一步,推开她:“你叫我什么?”
      他快速扫过四人各异的面容,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你、你们认识我?”
      周淑媚大急:“皓天!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认识妈了?”
      钟皓天懵了。

      意识到钟皓天失忆,一楼客厅里迅速热闹起来。
      周淑媚一副泼妇的架势大骂,夏友善和杨真真一边和她吵一边互相吵成一团,夏正松苦口婆心地劝架,拉住这个拉不住那个,钟皓天迅速成了看客,呆呆站着。
      下面的声浪连耳机都阻挡不了,杨雪莫名地推门出来:“好甜,怎么这么吵?”
      争执中的几人蓦然静下来,一齐看向二楼出现的女主人。
      杨雪眼里露出一抹惊讶,抱胸若有所思地看着楼下的访客们。
      钟皓天抬头:“阿雪,我叫皓天。”
      “浩……?”杨雪敏锐地听出发音的不同。
      钟皓天带着点迷茫说:“他们说,我叫钟皓天。”
      夏友善打扮得俏丽郑重又难掩憔悴,第一个质问:“你是什么人!?”
      杨雪淡淡问:“你现在站的地方的房主。”
      夏友善还要再问,杨真真冷眼旁观片刻,忽然转头问钟皓天:“皓天,她是谁?”
      钟皓天已经平静下来,回答:“我的女朋友。”见到四人惊讶、愤怒的各异反应,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的女朋友,”他冷静地反问,“你们是谁?”
      夏友善激动地说:“我是皓天的妻子!”
      杨真真冷冷地反驳:“你们还没结婚!而且安安不是皓天的孩子,你凭什么还要他和你结婚?”
      周淑媚直接扑上去,对杨真真一边推打,一边哭嚷:“你们还吵!杨真真,你非要逼死我儿子!签了离婚协议离开的人是你!你为什么要回来!要不是你,安安才不会死,皓天也不会出车祸!从以前你就总害皓天出事,现在又看不得皓天好!你这个扫把星、狐狸精!”
      这几段话信息量够大,于是杨雪知道了好甜本名是钟皓天,单亲家庭,有一个前妻,一个未婚生子,不过貌似已经死了,而且血统成疑。
      杨雪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直接拿起电话报警。
      夏正松敏锐地发现她的举动,看清她的拨号后大惊,一个箭步冲过来按下话筒:“何小姐,我们没有恶意!”
      “哦,你连我姓氏都打听出来了。”杨雪也不是真心要报警,转头在就近的沙发上坐下,“但我家不是剧院,你们换个地方唱大戏。”
      钟皓天被这几人带来的消息轰炸得回不过神来,下意识坐到杨雪身边,两人的直接间接的表态终于让三个连哭带打的女人安静下来。
      杨雪伸手一指:“坐下谈。”

      唯一比较清醒的男人自称夏正松,幸福地产的老板,他自述身份似乎是想为他的话增加可信度,不过杨雪完全没听过。
      十岁之前杨雪住不起那种高档公寓,十岁之后什么样的公寓都装不起她。
      夏正松对此有点惊讶,但不太纠结,转而解释他们和钟皓天的关系。准确来说,他是钟皓天的前上司与前岳父:钟皓天独立创业前是他麾下工程的总设计师,而钟皓天的前妻是他的私生女杨真真,至于出车祸前预备结婚的是他的养女夏友善。
      杨雪点了一根烟,听完这一团乱麻的关系,问:“那么好甜是怎么出车祸的?”
      夏友善立刻悲愤地打算开口,杨真真一看她的神色,就要插话,夏正松及时在二女开口前抢先道:“我来说——皓天和友善拍婚纱照时,起了点争执,自己先离开了,之后我们发现皓天没回家,寻找之后发现了他留在医院的衣服证件,才知道他出了车祸,但是到处找不到人……”
      夏正松苦笑起来。
      他话音刚落,钟皓天的母亲周淑媚就哭起来:“皓天,皓天,我的儿子,你叫妈妈多担心,你为什么不回来啊……皓天……”
      她哭得悲切,隔着茶几对钟皓天伸出手,钟皓天动容地握住她的手:“……对不起,妈。”
      周淑媚惊喜地抬起头:“皓天,你记得我了!”
      钟皓天顿时有些慌乱:“不,我……”
      夏友善拉住激动的周淑媚,温言道:“妈,你别急,失忆不是这么容易好的,但再怎么样,皓天都是你的儿子,没人能改变这点,只要皓天还好好的,他总有一天会想起来。”
      又转头对钟皓天说:“皓天,你既然承认了妈妈,先跟我们回去好不好?”
      钟皓天盯着周淑媚,怔怔地没有回答,夏友善又补充:“而且你也麻烦何小姐很久了,总住在别人家终究不好。”
      对这句话,钟皓天立刻反应过来:“阿雪不是别人。”他回头看了杨雪一眼,“我要和阿雪结婚。”
      夏友善气急:“你……!”
      杨真真则更从容些,直接转向杨雪:“何小姐,皓天他只是一时失忆……”
      杨雪弹了弹烟灰,终于开口:“他丢掉的是记忆,不是脑子,现在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既然他没有妻子,没有女朋友,跟我交往有什么问题?”
      夏友善喊道:“他有妻子!”
      杨真真不耐烦地强调:“在婚纱店皓天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他爱的人是我,跟你结婚只是为了安安,但现在安安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
      钟皓天的声音不大,但立刻将两个女人的视线吸引了过来。他看着这两个女子,欣喜、愧疚、苦涩,想亲近又想逃离,这些感情绞成一团,难以分辨具体属于哪一个人带给他,但他并不想去分辨。
      他肯定地说:“对不起,过去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既然我没有妻子……我现在爱的人是阿雪。”
      在钟皓天的两个红颜知己再次吵,或打起来之前,夏正松为这次混乱的会面画了句号,按下还想争的女儿,劝服不甘的周母,说皓天的情况不稳定,过几天再来拜访。
      他们告辞出门的时候,钟皓天一直盯着他妈妈,但最后也没有跟他们一起走。

      杨雪没有出声,起身上了楼,仰面靠在旋转椅上,盯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钟皓天上楼的声音,然后是门轴转动声,钟皓天站在她旁边。
      “你生气了吗?”
      “有点,气我自己。”
      杨雪回答,声音没什么波澜,心里竟有点悲伤:“我早该想到,没有来历、没有家庭的人在世上是不存在的。”
      她不在乎好甜过去有多少红颜知己,和多少女人纠缠不清,不,她是在乎的——
      杨雪揉了揉额头:“我不该把你当成我一个人的东西。”
      因为这个动作她直起身,然后钟皓天蹲在她面前,把手放在她腿上。
      她低头凝视着这个忘掉了过去的青年,钟皓天也抬头看着她,看起来不安又悲伤。
      杨雪反倒笑了:“没关系,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钟皓天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小心翼翼:“你真的不生我的气吗?”
      杨雪扯了扯垂到肩的头发:“每个人都有亲友和过去,你的大概也不算特别复杂,遇到别的男人也是一样。”
      她自嘲地一笑:“就算不是你,是别人,也会这样,但如果不是正好碰到了你,我大概一直不会去接触社会。”
      杨雪握住钟皓天的手,然后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跪坐在地板上,搂住钟皓天。
      钟皓天低头靠进她怀里,声音听起来有点自暴自弃:“我这样还不算糟吗?”
      “你走之前够糟的,现在不算,”杨雪拨弄着他的头发,带着几分旁观者的漠然,“你看,你好久不回去,问题就已经解决了,让你头痛的那个孩子不是你的。”
      对于这个话题,钟皓天有点恼怒,有点难堪,有点不安:“我不记得。”
      杨雪拍拍他的头发,然后拉着他站起来:“你想回去吗?”
      钟皓天犹豫着,没有回答。
      杨雪并不失望:“我明白,你觉得以前的生活和人际关系是你的一部分,甚至是你的责任,你不能全都丢下,但又有点害怕现在对你来说是陌生的环境,以前似乎还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让你很排斥,而且你也舍不得我。”
      她下了结论:“你没法做决定,我来替你做好了,留在我身边。”
      钟皓天望进她的眼睛里。
      杨雪笑起来:“不要怕,我会保护你。”

      杨雪主动去查了查钟皓天的资料,才知道他当初和两位夏家千金的事闹的还蛮大,上过娱乐新闻。
      斟酌了一下,杨雪没进一步去查,现在更着急的不是她,另有其人。
      出乎意料,第一个约她的是杨真真。

      她们在一间咖啡馆见面,杨真真到的更早,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
      杨雪坐下,叫了果汁:“我本来以为会是那个夏友善。”
      杨真真慢慢抚摸着杯子:“或许因为,她还想继续,但我想放弃了。”
      杨雪多少看得出来,上次见面的表现,夏友善是在争钟皓天,而杨真真更多是在针对夏友善。
      杨雪问:“你愿意告诉我多少事?”
      杨真真回答:“全部。”
      这是个不太长,但很复杂的故事,杨真真说了很多细节,有时候她会停住,杨雪也不催她,杨真真讲了两个多小时。
      最后她总结:“皓天失踪的这段时间,我很担心他,想了很多,我……还是爱他。”
      杨雪懒洋洋地说:“然后呢?”
      杨真真目光失落:“皓天的确非常爱我,两次他倾向夏友善,都是因为我先推开了他。其实只要我在他身边,他目光的第一优先永远是我……在皓天失忆之前。”
      然后她苦笑:“但我也想明白了,我和皓天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夏友善,而是他妈妈,皓天很好,所以他不可能背叛他妈妈,而周淑媚……我忍不了,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
      杨雪若有所思地转动着吸管:“我很好奇,他妈妈为什么喜欢夏友善超过你?只是因为她有钱?”
      杨真真平静地说:“就是因为这个。”
      她垂下眼睛:“失明、没有孩子,这些都是后来的借口,最基础的原因,就是钱。”
      然后她又抬起目光:“看在你和我处境相似的份儿上,给你个提醒,周淑媚不会那么简单同意你和皓天的事。”
      杨雪不置可否。
      杨真真抬起头,看向天边:“我复明了,也有了体面高收入的工作,世界被扩大了很多,我会,慢慢忘记皓天的。”
      杨雪微笑:“这就没必要对我说了吧?”
      杨真真摇摇头,说:“再见。”
      杨雪没有立即走,留在座位上,慢慢喝完了她的第二杯果汁。
      最开始她把好甜捡回家,一半是因为他的脸,一半是因为,他失忆,和他相处非常轻松,什么都不用顾虑。
      那么她是从什么时候,想要花费心力保护他的?

      回到家里,钟皓天在一楼餐桌上专心地做翻译,见到杨雪进门,抬头对她露出一个笑。
      杨雪走过去,从他手底下抽出翻译稿,看了看,一眼就看到好几处涂改——钟皓天性格细腻,写东西都是斟酌好了下笔,几乎不会出现修改。
      她平静地又放了回去,钟皓天没注意到,有点忧虑地看着她:“你谈的怎么样?”
      “不用担心,”她上前一步抱住钟皓天,“我没有弱点,所以不会被伤害。”
      钟皓天没有出声,他们静静地拥抱着。
      过了一会儿,杨雪说:“我有点害怕。”
      钟皓天握住她的手,给她多点安抚。
      杨雪把脸贴在他手臂上:“杨真真很爱你,我想你从前也很爱她,如果你想起来了,我怕你会恨我。”
      钟皓天转头看她:“我不会的。”
      他眼睛很大,也很漂亮,眼神则很柔软。杨雪想起杨真真的描述,在前妻眼里他是个软弱的男人,用下跪和发誓挽留了她很多回,但永远没法真正保护她。
      最后杨真真也明白了,他的真心不仅对恋人还有对母亲,所以她用了“背叛”这个词,钟皓天没法成为她理想的丈夫。
      但从那些偶尔颠三倒四的叙述中杨雪也窥见了她和钟皓天的过往,这个男人从来都不无所畏惧,但也有过自信张扬坚定的时候,他的温柔不该被当成优柔。
      “怎么办,好甜,我每天都更喜欢你了。”
      在回来看到钟皓天对她展露笑容的一刻,她明白了她想要什么。
      就在刚刚杨雪才想到,钟皓天接手她的三餐后,她很久没吃超甜蛋糕了。也完全不想念。
      她听到钟皓天的声音从头顶落下,飘进她心里:“我很高兴。”

      听完钟皓天的故事后,杨雪就明白,真正对她有威胁的只有杨真真,或者说,钟皓天封存的记忆里对杨真真的感情。
      她同样知道,钟皓天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杨雪谨记杨真真的提醒,让钟皓天给他妈妈打了个电话,请她到某家预约制菜单上没价格的餐厅吃了顿晚饭。此后周淑媚就再也没提过让钟皓天跟她回家,而且每次钟皓天给她打电话时,都叮嘱强调:“何小姐帮了你那么多,要好好报答她。”
      怎么报答?以身相许么。
      钟皓天对于有这样的母亲有些难堪,但仍然放心不下她。杨雪没对此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态度,什么样的人都有,既然周淑媚想要的正好是她有的,那就皆大欢喜吧。

      这边安稳度日,那边就有人心慌意乱。
      他们再出去买菜的时候被夏友善堵了个正着。
      那充满敌意的视线和针刺一样,杨雪多少算个文字创作者,纸上的悲欢离合看多了反而不觉得真有女人会为爱疯狂到什么都不顾,但现在看到这种眼神,她信了。
      她迈前一步,站到钟皓天面前,微笑:“你好,夏小姐。”
      夏友善冷冷地说:“让开,我有话和皓天说。”她看起来憔悴得厉害,声音冰冷但是发着抖。
      杨雪怜悯她,却不打算宽容她。平静地微抬下巴与她对视。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上,钟皓天说:“阿雪,我和夏小姐谈谈吧。”
      杨雪回头,钟皓天脸色苍白,又流露出初见的那种脆弱来,但眼睛很亮。
      她点了点头,无声地退开。
      他们在路边的一个甜点店的露天餐桌坐下,夏友善咄咄逼人,钟皓天则气势很弱,但夏友善的情绪越来越失控,钟皓天有时会犹豫地停一下,然后在夏友善的质问下慌忙否定什么。
      杨雪坐在不远的喷泉石栏上看着,钟皓天弄得很狼狈,被泼了一头果汁,直到夏友善要打他一巴掌的时候他才抓住她的手腕,然后立刻松手,退后两步。
      杨雪听不到钟皓天又说了几句什么,夏友善蹲下去,哭起来。
      钟皓天丢下她,向杨雪走回来。
      杨雪掏出餐巾纸给他擦脸上的果汁,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出来,钟皓天的大眼睛被滴着水的刘海衬得有点湿漉漉的,像受了委屈寻求安慰的小动物。
      她忍不住伸手揉揉钟皓天的头发。
      钟皓天想躲开“哎!果汁……”
      “没事。”
      杨雪把纸巾在掌心揉了揉随意蹭掉指间的果汁,看了眼夏友善,说:“等一下,我再去和她说两句话。”
      她走到夏友善面前蹲下,好整以暇地说:“没有那个孩子以后你还有什么筹码?你现在和夏真真也差不多吧。”
      被“夏真真”这个姓名组合刺到,夏友善豁然抬头,目光狠戾。
      杨雪微微一笑:“你听过我父亲没有?”她说了她最后一个继父的名字。
      夏友善当然听过,她的表情变得极为不可思议,这个名字代表的不见得是身份地位,但毫无疑问,是财富。
      自始至终夏友善握在手里的王牌只有两张,周淑媚和孩子,现在两样她都已经失去。
      杨雪反倒收敛了挑衅的姿态,低沉地说:“你知道我捡到他时是什么样子吗?”
      她没有详细描述,由得夏友善自己去发挥想象,轻轻把那代表的事实告诉她:“我以为经过这一次你已经明白了,他不爱你,没法忍受跟你结婚过一辈子,你没有他宁愿去自杀,但你嫁给他却会逼死他。”
      这个打击比钟皓天和杨真真结婚更强,对一个女人而言,比起她爱的男人爱着别的女人,更痛苦的是那个男人不爱自己。因为前者还可以给自己找理由:自己来的太晚,或者他有责任感,有时候女人甚至会因为男人对另一个人的痴情而心动。
      夏友善骤然崩溃,失声痛哭。
      一个医生模样的男人匆匆赶来,半扶半拉起她,将她哄走。
      杨雪哑然,也是,漂亮女孩子总不缺人追求,看来夏友善对她的妨碍也没想象中那么大。
      她转头,钟皓天还站在广场中心等她,头上的水迹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整个人都显得温暖。

      回到家,先洗澡,钟皓天浑身都轻松不少,也有点消沉。
      沉默地在沙发上坐了半天,钟皓天说:“我想自己去跟妈妈谈谈。”
      “现在的你,熟悉她吗?”
      钟皓天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能感到,我不想面对她,但我爱她。”
      他平静而肯定,目光清澄地直视着杨雪:“不该都由你去。”
      杨雪无声地笑起来,他想和她在一起并愿意为之付出努力,就够了。
      她安抚道:“没关系,这是最简单的了,将来要成一家人,我总得面对你妈妈。”
      她没说假话,对钟皓天的两位红颜知己,以杨雪的秉性可以说拿出了十万分的耐心,和周淑媚打交道反而相当简单。
      周淑媚就是想要钱,所以她嫌弃杨真真,极力撮合儿子和上司千金,最后靠着亲家给的一笔钱同意儿子把夏真真娶进门。
      在她眼里,她儿子值多少钱?一千万?一亿?人民币?美金?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再次约见周淑媚之前,杨雪去见了一趟她的律师,父母留给她的全部财产分别交给几个基金会打理,中间又有用价不菲的律师审查,对金融一窍不通的杨雪只需要按照留下的协议划出工资。
      几年没关注,她都不知道总资产又增长了多少,不过见惯了钱,再大的数目于她不过是数字而已。
      杨雪约周淑媚会面的地方,是以百万为会员门槛的高级会馆,杨雪还特地带周淑媚先去一个沙龙,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足以匹配的造型。
      这步骤和环境很好地把周淑媚震住了,对多大数额都可以漫不经心潇洒签单的杨雪,在周淑媚眼里,就是这个她梦寐以求的奢华国度的女主人,而她的儿子就是那道阶梯。
      杨雪开门见山,把律师给她开的文件放在桌子上:“伯母,这是一份财产渡让协议书。”
      她把文件隔着桌子推过去,非常从容自信:“我有多少财产,你都能从上面看到。”
      周淑媚半信半疑地接过来,一页页翻看,眼睛慢慢睁大,呼吸都似乎困难起来。
      杨雪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十指交叉,说:“这上面的内容是,从结婚证书生效的一刻起,我名下所有财产都分一半给钟皓天,除非离婚,否则永不收回。”
      她露出个平稳的微笑:“这不是交易,也不是炫耀,只是婚姻的义务——夫妻共同分享,共同承担。”
      周淑媚连连点头。
      于是杨雪知道她已经胜了:“您也知道,皓天现在精神情况不够稳定,我想快点结婚比较放心,那么,可以把他的身份证给我吗?”

      杨雪带着那份文件和钟皓天的身份证回家,一进门就扔下高档皮包,扯下脖子上的丝巾,踢掉高跟鞋,跌进沙发里。
      天知道,她已经好几年没穿过高跟鞋了。
      第二任继父时她正是一个青春期孩子最爱慕虚荣的年纪,跟着继父周转于不少奢华酒会和高档场所,接连两任继父的宠爱让她跟着母亲辗转流离的些许自卑消失得干干净净,但那位继父死后她就再也没踏足过这些地方。
      并不是父亲不在了,他生前给她办的各种会员资格就失效,而是因为,她只愿意做她爱的人的公主。

      钟皓天递给她一杯水,俯身关心地问:“很辛苦吗?”
      杨雪轻松地说:“不会啊,你妈妈挺通情达理,”她抓住昂贵的皮包的袋子,毫不怜惜地拖过来,摸出钟皓天的身份证:“看,大有收获。”
      钟皓天皱着眉接过:“我的身份证?”
      杨雪喝了半杯水,搁下杯子,又从他手里拿回身份证:“走吧,去结婚。”
      她站起来,钟皓天则为这个突然的发展有些惊愕,怔在原地。
      杨雪一看就明白他心有顾虑,哪怕是为了自己,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我的天使,回答这个问题你总办得到吧?你爱我吗?”
      钟皓天冲口而出:“我爱你。”

      他毫无犹豫,比杨雪想的还要坚定,她不由微笑。
      钟皓天也因为这个答案醒悟过来,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你不需要……一味迁就我妈妈。我想她……”
      “我想她以后都会对我很好的,”杨雪轻笑,“我送了她礼嘛。”
      她又找出那份文件,和一只钢笔,随手扔到茶几上。
      钟皓天拿起文件,快速翻看,眉越皱越紧,杨雪已经走到门廊,回头看到他的表情,轻飘飘一笑:“签字吧。反正是让你妈开心。”
      她找出平底软鞋,弯腰换上,打开门。
      钟皓天没有推拒,拿起笔刷刷写了三个字,追上杨雪。
      大门关上,屋里只剩下茶几上墨迹未干的财产渡让协议书,末尾的签名位置,写着劲秀稳重的三个字:杨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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